◎她这么健康,这么有趣,活得这么生猛,又这么聪明。◎
在诊所里消毒上药,血好不容易止住,没等纱布放好,陶南屿又把伤口抠开了。
乔慎按住她的手,护士处理了伤口,叮嘱陶南屿不能碰水,隔天换药换纱布。陶南屿听不进去,只愣愣坐着。
离开诊所,远远看见车站的大巴驶走,陶南屿看着它远去,扭头时,乔慎把她口袋里那把美工刀丢进了垃圾箱。
“……要缠一下。”陶南屿说,“捡垃圾的人会割伤手。”
乔慎便捡了回来。美工刀是崭新的,刀片缩进去,安全无虞。他拿个塑料袋把刀子缠好,重新丢进垃圾箱,回头继续牵着陶南屿。再不是以前浅尝辄止的牵手方式,他很用力地握紧陶南屿没有受伤那只手,甚至带着一些惶恐和后怕。
乔慎什么也没问,什么都不说,只是牵着陶南屿。
去吃了一碗面,喝了绿豆沙,乔慎问她住在哪儿,陶南屿把他带回民宿。进门后陶南屿才想起母亲的骨灰罐在游客中心寄存柜里,乔慎说“我去拿”。开门走出去两步,他又回头敲门:“我们一块儿去吧。”
路上陶南屿说:“我不是做傻事。”
乔慎:“嗯。”
陶南屿心想,也不尽然,她当时想做的,至少在乔慎看来一定是傻事。
拿回骨灰罐,又给康心尧打了电话。康心尧劈头痛骂,骂完又担心:“我去陪你。”得知乔慎在,她响亮地“啧”了一声,末了嘀咕:“那就好。”
一番折腾,暮色四垂。明日似是要下大雨,晚霞烧热半边天,瀑布染作橙红色,岩浆一样翻腾。陶南屿和乔慎在栈道上慢慢往前走,瀑布下又举办音乐会,乔慎拿手机远远地拍唱歌弹琴的人们,把照片发给陶南屿。陶南屿看见他和自己的聊天背景,是一张有点儿熟悉的照片:乔慎蹲在一辆灰扑扑的电动车边,笑得眼睛眯缝,大白牙闪亮。拍摄时阳光凶猛,他两手都是修理电动车的黑油。
“你给我拍的,记得吗?”乔慎问。
陶南屿收到信息提示,掏出手机打开。乔慎凑过去一看,愣住了,陶南屿也给他设置了特殊的聊天背景:不知是被谁拍下的,他俩在监视器镜头后热烈说话,陶南屿笑得灿烂,他自己正兴高采烈地对她说着什么。
乔慎想起来了,这是之前以为陶南屿要订婚,他误闯广告拍摄现场时发生的事儿。
“我要这张。”乔慎立刻说,“我也要当聊天背景。”
陶南屿发给了他,他很快换上。察觉陶南屿看自己,乔慎盯着她微笑,很耐心地等待她开口。
“……”陶南屿低头,他又牵起自己的手,像怕她走丢似的,她说,“……我饿了。”
村里到处都是网红店铺,好看不好吃。陶南屿带乔慎去孙哥家里吃饭,一路上不停跟他指点:这口井,这个岔路,都曾是妈妈曾喜欢的地方。乔慎听得认真,不时问上几句。他以前到这儿拍戏,来去匆匆,只在搭好的片场里呆了几天,还崴了脚。陶南屿记得这件事:上过热搜,被骂得厉害。乔慎可怜巴巴辩解当时崴脚的不是他是男主角曹闲云,他很冤枉。陶南屿哈哈大笑。
见她笑,乔慎目光立刻松弛几分。
孙哥回家还没进门,先听见孙嫂高亢的笑声。孙嫂喜欢乔慎,虽不至于到为他做什么的程度,但只要有乔慎的戏,她就一定会准时准点收看。她万没想到陶南屿和乔慎居然认识,在自家超市门口看见戴鸭舌帽和口罩的乔慎时,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两人吃了一顿饱饭,和孙哥孙嫂合影好几张,见夜深了才拖着手离开。
乔慎打算在陶南屿住的民宿里开间房,但没有空房间了。他不想离陶南屿太远,正犹豫时,陶南屿说:“住我那里吧。”
民宿都是单间套房设计,乔慎得睡小沙发。他个子高,小沙发不过一米四五长度,他东看西看,琢磨着如何躺下。
陶南屿倚在窗边,指尖隐隐作痛,但看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停嘀咕的乔慎,总有不切实际之感。仿佛自己的决心、杀意和手上伤口,都是梦的一部分。
“你怎么会过来?”陶南屿问。
“来玩儿。”乔慎答。
“什么时候走?”陶南屿又问。
“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乔慎又答。
陶南屿便不吭声了。乔慎把行李箱放在沙发边上,当作延长床铺。洗了把脸出来,看见陶南屿背对自己站在窗前。他忽然感到不妙,连忙走过去,果然见她拆开了手指的纱布,正捏着指尖,伤口再度渗出圆圆的血滴。
乔慎直接按住她的伤口。血是温热的,濡湿他的掌心。“发生什么事了?”他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
话语像开了闸的洪水,面对乔慎,陶南屿终于可以毫无顾忌。乔慎什么都知道,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她最秘密的部分就已经袒露。越说越伤心,越说越痛苦,陶南屿抽泣着,孩子一样擦眼泪。她忘了伤口不能沾水,乔慎没忘,主动为她擦干眼泪,静静听她讲述一切。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什么都是错的……”陶南屿上气不接下气,“以为自己完成的是妈妈的愿望,但其实只不过是自我满足……舒宁提醒过我的,她说过真相我未必能承受,但我不听……我没听!我太自大,太骄傲了,我以为自己的选择就一定正确……其实妈妈根本不愿意我挖这些事情。”
她捂着脸靠在乔慎胸口。
乔慎轻拍她的背。和他遇到的困境相比,他总觉得陶南屿要辛苦和难受得多。
“……如果生的不是我,是一个男孩,妈妈就能回家了。”陶南屿一想到这里,胸口像被刀子扎透,“我以为自己能让她满意,但我本身就是一种诅咒!如果没有我,她一定……”
“生了男孩就真的能让你妈妈回家吗?”乔慎问,“那些人真的说话算话?”
陶南屿没有空隙去思考这个问题,她摇头又点头,眼泪和鼻涕都糊到乔慎的衣服上。
“我出生的时候外公还在的,他还在城里找妈妈……”
乔慎很轻地问:“你舅舅也在,对吗?”
陶南屿懂得他的意思。孙满月听到孙正峰说出的真相后崩溃,雨夜中离家上山,一路哭喊寻找父母。即便她生了男孩,回到这个家,仍旧不可能消化被哥哥卖掉的事实。
症结从来不是孩子的性别,也不是陶南屿本身。她其实明白,但跨不过去。
“如果我是你妈妈,我一定会想,老天爷,我的女儿是陶南屿,真是太好了。”乔慎让陶南屿靠在自己胸口,轻抚她的短发,“她这么健康,这么有趣,活得这么生猛,又这么聪明。她是世界上最像我,也最爱我的人。”
乔慎用演戏般的口吻轻快地说着这一切。
陶南屿呜咽:“不,我不像她。我像那个男人。”
“我没见过你爸……那个男人,但我见过你妈妈的照片。”乔慎认真道,“你放在骨灰罐上的照片,你妈妈笑得很开心,但你捂着脸。你们很像,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两侧皱皱的地方,还有嘴巴,简直一模一样。”
乔慎边说边用手指轻点陶南屿脸上的位置。陶南屿怔怔看他,拼命消化这些话:“真的吗?”
乔慎郑重点头。
陶南屿依偎着他,沉默流泪。
哭得累了,他们和衣倒在床上。陶南屿跟乔慎面对面,乔慎正直地强调:“其实我在沙发上铺好床了。”
陶南屿眼睛很红,打量乔慎的目光有点儿陌生。
“我能碰碰你吗?”她问。
乔慎点头。
陶南屿伸出手,很小心地触碰乔慎的脖子。乔慎果然在瞬间冒出鸡皮疙瘩,绷紧了神经。但没有退缩。
手指落在颈脖的皮肤上,像学琴的孩子头一回碰触琴键般谨慎。为了抚平紧张的皮肤,指尖滑动,轻得让人发痒。
手掌终于完全贴合乔慎的脖子,手指搭在他下颌上。乔慎确实回忆起被掐的感受,但紧紧攥住拳头,用意志压抑恐惧。
“……陈傲文是我妈妈杀死的。”陶南屿忽然说。
她讲述一桩陈年凶杀,又提起白天衣兜里美工刀的真正用途。乔慎的目光变了又变,忽然紧紧抓住陶南屿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他的呼吸充满忐忑,小小的旋风似的,落在陶南屿手心。
“吓人吧?”陶南屿笑道,“我差点就动手了。”
乔慎:“嗯。”
陶南屿和乔慎靠得很近,从小到大从未降临在她身上的安全感此时此刻包围了她。有人连她恐怖的杀意都能包容,这过分不真实了。但眼前的乔慎又是切实可感的。他在演戏吗?他是真的吗?这些问题在她心里起起落落,乔慎始终安静地凝望她,用一种没有欲念,充满怜惜的目光。
若在往常,陶南屿一定因这种怜惜而愤怒。但今夜没有。答案正拼了命从她心底的深渊里浮上来,用力呐喊:不是“怜惜”,是……你知道的,是……
像讲述了疯狂的爱的电影一样,陶南屿忽然想问:如果我一定要杀孙正峰,你会为我举刀吗?他的答案必须是肯定的,唯有这样才能证实爱的存在,唯有……
还没问出口,乔慎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眉毛。
陶南屿睁大了眼睛。
“你忘了么?你跟我说过的。”乔慎声音很轻,月光一样浮起来,“小时候你睡不好,妈妈会摸你的眉毛。”
热意从眼睛深处涌起来,令她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她忘了所有的问题,只感到一种松懈和宁静,潮水般慢慢上升,拍打着她。她更靠近乔慎,蜷起了身体。乔慎轻拍她的肩膀,呼吸缠绕在她的头发上。
“……谢谢。”陶南屿说。
乔慎吻她头顶的发旋:“睡吧,我不走。”
陶南屿闭上眼睛,陷入睡眠。
次日,俩人一同启程回家。
陶南屿不再提起在果里村得知的一切,发呆发愣的时间更多了。她仍租住在乔慎的房子里,乔慎有时候会来探望她,目光在陶南屿的手指和手腕逡巡。陶南屿无论怎么解释,他总是不太安心。
几天后,乔慎邀请陶南屿到片场去玩儿。那是池幸拍的最后一场戏,她预定了饭馆请大家吃饭,让乔慎把陶南屿也带上。
陶南屿半信半疑:“她怎么还记得我?”
乔慎:“你表姐也在,去吗?”
陶南屿跟他一块儿去了,停车时听见身旁响亮的嗤笑声。回头看见许久不见的瞿鸣。
得知今日是池幸最后的戏份,凌晨刚从国外录音回来的瞿鸣撒泼打滚,从麦子口中挖出片场位置。他凑到陶南屿身边:“乔慎疯了吧?有江以冬不选,选你?”
陶南屿不看他:“我也很好。”
瞿鸣笑了:“人怎么能这么厚颜无耻?”
陶南屿:“你好幼稚,乔慎是不会因为我而发怒的。”
说完便看见前面的乔慎回头,显然听见了瞿鸣的话,眼神有些凌厉。瞿鸣像找到乔慎弱点一样兴奋,又问:“其实你喜欢他什么?他除了长得比普通人好一点儿,还有什么?”
陶南屿故意用怜悯的目光从头到脚扫瞿鸣。
瞿鸣:“……看什么?”
陶南屿叹气,拍拍瞿鸣肩膀不存在的灰尘,充满看透一切的忧虑:“你加油吧。”
瞿鸣脸涨得通红,急急赶上去:“别做梦,我不喜欢你。”
陶南屿响亮回答:“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乔慎。”
瞿鸣:“放屁!”
陶南屿:“你一定研究过乔慎吧?看过他所有好的坏的新闻吧?边看他演的戏边骂,对吧?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了,包括他的秘密,是吧?”
瞿鸣尖锐地笑了,笑声还没停,原本有点儿凶的乔慎忽然笑眯眯转头,目光从瞿鸣脸上转到陶南屿:“真的吗?”
不知何时赶上来的孙莱推推眼镜:“哦,是求而不得吗?”
紧随其后的麦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瞿鸣一张脸变作猪肝色,正要发作,陶南屿指着不远处:“你女神看过来了。”
瞿鸣终于偃旗息鼓。有他打岔,陶南屿精神了很多,在阿歪身边溜来溜去地看她给池幸化妆。
池幸扮演的瞿雁今日要最后一次登台表演,也是与来自未来的女儿最后一次谈心。她长发烫成大波浪卷,一身拖地的浓绿色长裙。陶南屿头脑一片空白,只知道看着池幸,什么忧愁都可以忘记。
品牌赞助的珠宝还未送到,池幸冲陶南屿招招手:“我有点紧张,和我一起对台词,可以吗?”
陶南屿结巴了:“我、我吗?”
池幸:“对呀,是你。”
陶南屿脸蛋涨红,坐到她身边,手脚无措。池幸把剧本递给她,画红线的是池幸的台词。
“我来说唐涵的台词,你念瞿雁的。”池幸说,“我们不仅要记自己的台词,还得记对手戏演员的台词,这样才知道什么时候接下一句话。”
陶南屿点头,正襟危坐:“好的。”
作者有话说:
开始考虑要不要番外写什么(以及要不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