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乔慎,灿烂笑着的、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的乔慎。◎
孙满月在成为“陶良女”之前遭遇过什么,已经无从得知。陶南屿只知道陶圭花了三千块才接回母亲,中间经历多少次买卖,只有经手人清楚。
老人口中藏着更多难以出口的秘密:外公死后,记者到家中采访调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外婆强忍悲痛,振作起精神面对记者和镜头。但她不懂得说普通话,最后只得拉来孙正峰让他去讲。
记者和警察很快走了,最后也没有查出什么。外婆到别人家去看电视,让读书的小学生把报道里说的话一句句翻成她能听懂的东西。
回家之后,一场争执爆发。孙正峰在采访中没有准确描绘孙满月失踪时穿的衣服,发型也说得不对,连失踪的时间也跟工地的人说的时间对不上。因当时距离孙满月失踪,已经过去了三年,难以对证,只能以家人陈述为依据。孙正峰最后以母亲太过悲痛、无法面对采访为由,拒绝了更深入的采访。记者在最后充满感情地说:也许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的真相。
不知情的人以为孙家会放弃寻找孙满月,但外婆并没有。争执过后,她突然像苍老了许多,走在山路上会忽然停下,看着静寂的小路发愣。那是孙满月出门做事常走过的地方。在村口的水井,她也久久伫立。那是孙满月闲时和村中小孩儿玩耍的地方。
和她关系好的村人劝她看开,但她实在做不到。她回到家也不说话,不再给孙正峰一家人做饭,也不愿意再面对孙正峰。同时,她买了那辆二手自行车,开始没日没夜地在崎岖山路上学习。
隐隐猜到一切的村人,纷纷将这个秘密咽回心里。
知情人会彼此隐晦地议论:车祸赔偿的两万块,孙正峰独吞了,一分钱都不打算拿出来。他根本不打算寻找孙满月,现在连母亲的尝试也要强行制止。
陶南屿听着这些,会忽而感到恍惚。
她坐在岔路的大石头上。偶尔会有游客经过,打算跟她问路时,看清她怀中之物之后掉头就走。
没有家的母亲。无论此处还是彼处,都不是她真正的安身之所。
陶南屿茫然地抱着自己的血脉亲人。
舒宁给她打来电话。坦白了杀人真相之后,舒宁开始关心陶南屿的行动。她告诉陶南屿自己打算去自首,陶南屿反问:“为什么?”
舒宁:“我杀了人。”
陶南屿:“你是自卫。我妈妈见义勇为。”
舒宁一瞬间无言以对。
陶南屿:“他该死。”她顿了顿,忽然重复,“他们该死。”
挂断电话之前,舒宁忽然说:“还有一件事,我没跟你说过。”
孙满月在舒宁的保护下脱离了陈傲文的觊觎,回到果里村那几天,她和舒宁非常亲近。舒宁陪她一块儿看电视剧,知道她最喜欢乔慎,笑着问为什么。
孙满月:“我想生这样的男娃娃。”
舒宁:“你女儿不好吗?她很乖,很可爱。”
孙满月:“不要女儿!要男娃娃!”她为了说明,指着电视上正播放的《苦葡萄》,“要这样的,男娃娃!”
她们正坐在村中小卖部的电视机前,周围都是一同看电视的村人,闻言纷纷笑起来。“阿月不傻,知道男娃娃好。”她们正笑着,孙满月急得结巴,打断她们的话。
“男娃娃好,他说,我生出男娃娃,就让我回家。”孙满月指着自己肚子,“我要回家!”
人们都在这句话中静了。
舒宁怔怔看着无法准确表达,而憋得满脸通红的孙满月。回村几天,她觉得孙满月跟岛上不一样,变得“正常”了,然而在村人眼中,孙满月比离家时还要古怪。她过去是圆润的,活泼的,话说得不利索但仍很喜欢说话,喜欢打扮自己,喜欢吃糖和奶油蛋糕,会指着天上月亮蹦蹦跳跳,又指着自己蹦蹦跳跳,咧嘴大笑。
“苏老师好,最好!”孙满月那时候还不能够准确说出舒宁名字,她坐到舒宁身边挽起舒宁的手,“她带我回家。她是好人。她会幸福的。”
和孙满月同龄的女人低头抹泪,老人们纷纷安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电视上,年幼的葡萄在大雪中跋涉,小脚丫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红梅般的痕迹。舒宁伸手环抱孙满月,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她没有嫌弃你,也不是不爱你。”舒宁说完不知如何接下去,再说什么都太过残忍。
“……我知道。”陶南屿沉默了很久才低声回答,“我知道她爱我。”
想起的并不是孙满月稀少的拥抱,而是自己还很小时,在雨中端着饭菜跑向山腰小屋的那天。她觉得自己勇敢无畏,孙满月却在小屋里责备她跑得太快,淋雨会生病。责备归责备,孙满月还是伸出双手,在窗外举起衣服,为小小的她遮蔽风雨。
“舒老师,不要去自首。”陶南屿说,“你和我妈妈做的事情完全没有错。你已经赎罪了,有你的帮助,陈傲文妈妈过得并不太差。”
“你不懂。”舒宁说,“那种事……一旦做过了,就会一辈子跟着你。那个人永远是你身后一个鬼,除非你死,否则你一辈子都会惦记。什么赎罪不赎罪,赎不完的。”
陶南屿挂断了电话。
把骨灰罐放在游客中心的寄存柜里,陶南屿打开手机。
和乔慎最后一次联系是今天早上上山之前。乔慎告诉她杀青了,准备坐飞机。那时候陶南屿满心都是别的事情,没有办法跟他细聊。她置顶的两个聊天,除了乔慎就是康心尧。
乔慎知道一切,但陶南屿不愿意再把他卷入自己的事情之中。乔慎会重新回到大众视野,重新恢复他以往的明星身份,牵扯这些事情并没有任何好处。
她点开了康心尧的微信,给康心尧发了个定位。“如果有人联系你,请到这里拿走我妈妈的骨灰罐。我住的地方可能会被查封,游客中心不需要实名存物,你拿着取件码来拿就行。取件码8962。”
车站对面,就是孙正峰下榻的旅馆。
陶南屿站在旅馆附近等待。她衣兜里放着一把美工刀。
果里村回崀市的班车每隔一小时一趟,陶南屿在超市孙哥那里得知,孙正峰刚刚还在超市出现过。他没跟任何人说陶南屿的事情,反而问陶南屿今日是否来过。得知陶南屿没有出现之后,孙正峰叮嘱孙哥不要乱说话,便回了酒店。
陶南屿很有耐心。孙正峰回了酒店,但他一定会出现,只要在门口守株待兔,她可以很轻松地完成一切。
见面时她随口说自己和母亲性格像。陶南屿心想,做这种事的时候毫不犹豫,至少这一点像。
她确定自己不会像舒宁一样终生受到良心谴责。只要想起那两百块与被骗上面包车的母亲,她的心就火辣辣地烧起来。
康心尧打来电话,陶南屿没有接。但康心尧十分顽固,一个接一个,丝毫不停。陶南屿关机之前看了眼微信,康心尧连发好几条语音: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把这个托付给我是什么意思?
陶南屿关了手机。
临近中午,太阳越来越烈。她站的树下也渐渐热得难以忍受。
这种身体的不适对陶南屿是另一种“赎罪”。
她知道孙满月“不喜欢”自己。这种“不喜欢”日积月累,几乎成了偏执,连陶南屿剪坏乔慎照片,都能激怒孙满月。
她也不止一次怄气地想过,自己要是男孩子就好了,至少母亲能够满意,至少能对自己和善一点。
孙满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山腰的小屋里凝望墙上的乔慎。传说看了就能生下男娃娃的贴画,成为控制她的诅咒。陶南屿怪过母亲无数、无数次。但她没想到,真相是这样的。
她无论做什么、怎么做,孙满月都不会开心,也不可能高兴。所有一切都是错的,包括她的诞生。
孙正峰在旅馆门口出现了。
他没有看到陶南屿,拿着手机不知跟谁说话,往车站走去。
车站正涌出一批乘客,孙正峰逆流般前进。
陶南屿悄无声息地跟上去,攥紧了口袋里的刀子。
她用手指推开美工刀,蓄势待发。
孙正峰背着背包,但脖子没遮没挡。陶南屿比他高,划下去足够顺手。
不行,不是划下去,是扎进去。狠狠地、重重地,扎进那已经浮出老年斑的干枯脖子,或者扎进他半秃的后脑勺里。美工刀锋利,她力气又大,一定没有问题。不过是这样一个动作,不过是这样一次行动。
她为母亲做的所有一切,每一步都是错的,每一个努力都只不过让母亲反刍过去的刺骨绝望。她从来不对,性别不对,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对,她做什么都不对。但只有这件事一定正确——母亲期待的也必然是这个结局。
晌午阳光照得陶南屿头脸发烫。她握着美工刀,跟着孙正峰走出旅馆小院,走过马路,几乎要走进车站里了。
一个她在催促动手,一个她攥着刀子,怎么都刺不出去。
孙正峰先用方言讲话,又换成普通话,蹩脚但努力地:“想爷爷吗?爷爷现在就坐车回去啊,带礼物给囡囡好不好?……”
陶南屿和他之间再无任何阻隔,一米,半米,三十公分,二十公分……人们挤挤挨挨,总把她往孙正峰背上推。
逆流的乘客中,忽然扬起一只手。
那人高大,戴着鸭舌帽和口罩,手臂结实得像树枝一样,挥来挥去。
陶南屿忽然站定了。
挥手的人朝她快步走来,穿过人群,拉下一半口罩,露出笑脸。
仿佛被凉水兜头浇下,陶南屿一下握不紧美工刀,被乘客撞得摇晃。
是乔慎,灿烂笑着的、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的乔慎。
孙正峰与走来的乔慎擦肩而过,进站了。
陶南屿怔怔看乔慎,乔慎戴好口罩,以为她来接自己,拉起她的手:“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握住陶南屿指尖才察觉不对劲:指尖有狭长新鲜的伤口,血正流出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你,乔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