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城内,自战事发生之后,临街店铺皆关门停业,城内卢军趁火打劫,被抢者十之八九。
五月二十三日,嘉定卢军临撤之时在城内放火,直从凌晨烧到了傍晚方熄。当日联军三万余人进驻城内,入夜士兵结队先在一处放火,然后往各店打门唤人救火,待人开门往救,即入内抢劫,谓之声东击西。
六月三日,顾茗所在的红十字会踏进嘉定,联军早已挺进沪上,兵匪绝迹,但满目疮痍,不少屋宇地板掀起,方砖屋瓦尽被捣毁,搜掘一空,难民回里,无衣无食,相顾茫然,遍地皆是……
红十字会支起救援帐篷,随行医护人员救助误中流弹的百姓,很快便有大批受伤流民听信而来。
顾茗站在嘉定城内,面色铁青。
她来之前,冯夫人多有告诫之意,她是个心肠软善的妇人,被儿媳妇一席话说转,同意了她随同红十字会及报社记者来前线,却也说:“你去了说不定心里更难受。”
她世事洞明,大约早就预料到了顾茗今日之心境。
宁雪华举着相机的手都在颤抖,愈加担心泸上的父母。
顾茗本来准备将杂志社交给宁雪华打理,结果她死活不同意,非要一同前往,并且理由也是现成的:“我家里人都在沪上,现在外面打起来了,局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也想回家看看。”
冯晨以“保护”之名厚着脸皮也要去见未来岳父母,结果红十字会只邀请了军政府的少夫人同行,没想到还捎带了一位军政府的二公子,外加一队人马,大家的安全感大增,就连救援物资及医药品都有了安全保障。
红十字会领队的姓林,据说家世显赫,早年留学英国,后来就读于爱丁堡大学医学院,曾获医学博士与科学博士学位,回国之后在国内最好的医学院担任生理系教授,更是国际学术界公认的学术权威。
林先生在专业领域发表过一系列相关论文,并且与国内另外一位学术权威创办了在国际学术界有很高地位的《中国生理学杂志》,有知名学者评价他是“国内一流的生理学者”。
林先生热心公益,去年出任红十字会总干事,筹划了救护总队,自任总队长,与顾茗初初见面便谦逊道:“都是办杂志的,以后还要请少夫人多多襄助。”
他现今除了做学者公益,还时常进行募捐,见到顾茗习惯性的开口。
顾茗彼时曾有言:“一定尽力而为。”还拿出自己存款的一半捐献给了红十字会:“这些是我自己稿酬所得,愿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林队长事前亦打听过这位少夫人生平,知道她是极富有新思想的女性,这才找熊志兴联系上了顾茗,此刻几人站在嘉定街头,久久无言。
良久,顾茗忽道:“不行,我要去找阿瞿!”
冯晨吓了一大跳:“大嫂,你来时夫人就说过了,不能往前线危险的地方去,炮弹不长眼的。”
顾茗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冯瞿的气,亦或者是愤怒于这个操蛋的时代,她的目光投注在那些受伤哀号的流民身上:“我与他们的命无分贵贱,他们何其无辜。”
“可是大嫂,大哥的脾气可不大好,万一他要是发火呢?”
顾茗憋了一肚子火:“我久闻你大哥所带的军队纪律严明,他又有爱民如子的美名,没想到带兵打仗所过之处满目疮痍,难道那些美名都是假的?拿来哄骗无知百姓的?”
冯晨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几乎哑口无言:“也许……或者……联军所为,也许不是容城军所为……”
“我要去前线见阿瞿,打仗是一回事,可是兵匪成一家,于他于联军可都没好处。”她执意要往前线,不听冯晨劝阻。
林先生本来就不赞同战争,见顾茗如此,大是欣慰:“少夫人能有如此思想,林某感佩,但愿冯少帅愿意听取少夫人的意见。”
盛俨苦着脸牵了马过来,暗想少帅若是见到少夫人,她顶多被责备几句,可他说不定腿都要打断:“少夫人……”
“这事儿与你无关,我会在他面前替你分辨的。”顾茗如何不知盛俨所想,翻身上马,向几人道别:“你们注意安全,等我回来。”留了一半人马保护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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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瞿在黄渡地区指挥中心,见到身着军装的顾茗从天而降,几乎惊呆:“你!你怎么来了?”
顾茗从玉城出发之前就有准备,穿了一身容城军服,混在一队骑马的亲卫里,一头长发都装在帽子里面,将脸弄出一副烟熏火燎的痕迹,倒好像是从前线撤下来的兵士,不仔细瞧不大出来。
“我从嘉定城过来。”
冯瞿眉头皱的死紧,神色严厉:“我走的时候不是吩咐过你,要留在家里乖乖等我,不许到处乱跑的吗?”
顾茗四顾左右,还有联军别家的将军,扯了下他的袖子:“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冯瞿向其余两家联军指挥说一声,一声不吭牵着她的手走出了指挥中心,将人拖到了一间空着的厢房里,那厢房里桌椅俱全,甚是简陋:“家里发生大事了?”不然他实在想不通顾茗为何非要跑来前线。
“父亲母亲都好,没什么大事,是我自己有事要跟你说。”她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冷开水灌了下去,趁这功夫组织语言:“玉城的几家报社主编请我过去开水,说是有红十字会的人联系他们,想来前线救援普通百姓,想要请我带队,我就来了。”
冯瞿气在的地下转圈:“他们算什么东西?请你带队你就带?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老子在前线拼命,难道还要把老婆也拖进战局?!”
顾茗也不是头一天知道这个男人直男癌,不过这几年症状减轻,却仍然是大男子主义,如果不是顾茗向来独立自主,说不定他都恨不得把人锁在后宅子里才算完。
“也不是他们要拖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顾茗不想冯瞿迁怒于别人,压抑着心头烦躁说:“我本来也没想一定要到最前线来找你,只要跟在联军后面救助流民就好,可是阿瞿,你有没有去街上看看?所过之处抢掠成性,竟无不败之屋,不毁之室,许多地方连门窗台凳、床帐橱箱、以及米麦杂粮尽行劫去,这哪里是打仗?这是纵兵成匪!”
冯瞿眸光深幽晦涩:“……你来前线,不是记挂着我,而是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跑来找我算帐的?”
顾茗一噎,颇有种冯少帅胡搅蛮缠,你跟他讲道理,他要跟你谈感情的错觉:“我有这样说吗?”
冯瞿神色愈加冷峻:“你没有这样说,但你是这样做的!”
“我不是没有记挂你,但是……”
冯瞿声色俱厉打断了她,似乎面对的是个负心薄幸的人,满目伤怀之色:“我把你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的疼着护着,生怕你受一丝委屈,旁人给你受的委屈都恨不得十倍百倍的还回去,可是你是怎么对我的?”
顾茗:“……”总感觉拿错了剧本,她拿的是现实向的剧本,而冯少帅……拿的是偶像剧。
也不知道是她冷静世故还是后世的思想观念深入己心,那种为了一人颠覆一城,以千万人的性命为代价的爱情并不能换来她的感动与死心塌地,而是毛骨悚然的寒意。
“阿瞿你要讲道理好吧?”
“我宁可你跟我不讲道理!”
顾茗:“……”她到底为何要挑战非人模式,跟偶像剧男主谈恋爱?冯瞿瞧着长的人模狗样一表人才,竟然长着个恋爱脑?!
“阿瞿,你仔细想,联军一路打过去,一路流民逃窜,百姓吃食无着,性命难保,将来就算你们治理地方,难道就于财政赋税有好处了?总不能竭泽而渔吧?”
冯瞿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可数家联军共同讨卢,也不是他一人作主的,别家军队沿途搜刮抢劫,冯军自也不能例外。
他向来治军严谨,攻打玉城的时候还与百姓秋毫无犯,有别于曹大傻子的暴力镇压,才能安抚曹氏五城的百姓。让他暴怒的不是顾茗指出了联军抢抢劫的事实,而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为了不相干的人来前线做说客,指责联军抢劫,却不是因为牵挂他而来,实在让人挫败,当初娶她是不是娶错了?
这个没心肝的!
“竭泽而渔也是我的事儿,用不着你管!”冯瞿虎着脸转身走到了门口:“你老实在这里待着,等我抽出空派人送你回玉城!”
房门“哐”的一声阖上了,顾茗头痛的朝后一靠——真是鸡同鸭讲。
她讲的是联军沿途抢劫,冯瞿讲的却是她的来意,还是夫妻成婚之后头一次吵架。
冯瞿大约是有意而为之,顾茗坐了会儿推开门,门口守着两名脸生的亲卫伸枪拦住了她:“夫人,师座有令,您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顾茗:“我要是铁了心离开呢。”
两人铁面无私:“师座有言,如果夫人执意要离开这间屋子,那就拿绳子把夫人绑起来关在屋中。”其中一人还威胁似的拍拍腰间的粗麻绳。
顾茗:算你狠!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换了一副笑脸:“能麻烦两位替我捎句话给你们师座吗?”
“夫人请讲。”
“冯瞿你这个听不懂人话的混帐王八蛋!”
她面无表情“啪”的一声从里面关上了房门。
两亲卫:“……”
“要告诉师座吗?”
“你敢吗?”
两人相视摇头,决定装死,就当没听到过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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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瞿冷着脸重回指挥中心,进门就带过来一股冷气流,其余两家联军在此指挥的师长们面面相窥,其中一位姓马的师长玩笑道:“冯少帅这是受了谁的气回来了?”
“有件事情我考虑过好几日了,大家是不是都应该适可而止,制止手底下的人抢劫了?”
几人面面相窥:“冯少帅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瞿力图平复心情,别让这个没心肝的影响到自己对正事的判断:“如今战事激烈,都顾不得这许多,但是等卢氏下野之后呢?不知道几位考虑过以后地方的治理问题没有?”
联军倒卢,都是垂涎卢大帅辖下治区富庶,群体性的抢劫一旦视为常事,更难以约束。况且治军如冯瞿一般打仗所过之处不犯百姓的军队并不多,这年头都是物资匮乏,抢劫成性,几家联军平日打仗便是如此,更有以兵变匪,以匪变兵之事时有发生,甚至某些地方兵匪一家。
有些军政府拖欠军饷,带兵的军官私底下鼓励士兵抢劫补贴生活,更是常态。
华夏四分五裂,各地军政府治理地方大有不同,都带着各家督帅强烈的个人风格,比如冯氏父子就算是爱护地方百姓的;曹大傻子拿自己地盘上的百姓当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卢大帅属于半黑不白,什么财都敢发的,军政府暗中伙同黑帮做着毒品军火交易,连人口买卖也敢横插一杠子;徽城的彭大帅家里在前清是开钱庄的,就跟搂钱的耙子似的有缝就钻,这边一耙子那边一耙子,只要是能搂到自家怀里的从来不会放过,待治下百姓尚可,在别人地头上抢劫却毫无心理负担。
几家联军共同出兵,打的都是先一起干掉卢弘维的主意,至于治理问题,那都属于后期扯皮的事情,趁着还未划区域之前预告抢一波,肥了自家腰包。
目标虽一致,但想法各有不同,随即指挥中心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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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指挥中心的争执终于平息了下来。
太阳从窗口打过来,午时房间里还是一片光亮,地上床头桌上都有灼热的光,下午日影西移,那些明亮的光便随之渐次离开,犹如曾经来过她心湖又离开的那些过往温暖的痕迹。
至傍晚,房间里的光渐渐黯了下去,陷入一片模糊的混沌之中。
外间的枪炮声渐次远去,从稠密转为稀疏,却也并未因入夜而断绝,院子里军靴的走动声从未停止,络绎不绝,与室内的静寂截然相反,仿佛是两个世界。
顾茗抱膝坐在床上,埋头在膝盖上,也不知是身在现实还是犹在梦中,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做了个悠长的梦境,也许睡一觉醒来便是那个苦逼的背着房贷的单身狗,挣扎在还房贷的路上,冯瞿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人物,也许曾经年少爱做梦,也梦想过自己是万里江山都抵不上你的笑靥的那位幸运的女子;有时候却又觉得前世的记忆早已模糊,她就是乱世之中的一叶浮萍……
正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之中意识恍惚,房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踢开,也许是没想到房间里漆黑一片,来人沉默了一瞬,身后有人打开了手电筒,他夺过手电筒,光柱在房间里扫过,很快便直直照着床上抱膝坐着的顾茗身上。
来人冷哼一声:“怎的不点灯?”
顾茗迟钝的擡起头,神情茫然又无辜。
勤务员进来擦亮洋火点起了煤油灯,房间里亮了起来,顾茗揉揉眼睛,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你忙完了?”
冯瞿似乎还在生气,一个下午的激烈争吵还不足以平熄他的怒气,他黑着脸拉过椅子,远远坐了下来:“恭喜你,联军几位将军已经下令阻止手底下人抢劫。只是不知道你愿意为之而冒着生命危险的那些人会不会感激你。”
“他们真的同意了?!”顾茗长舒了一口气,露出欢喜的笑容:“我这么做,也并非是为着别人的感激,只是不愿意见到浮尸遍野,无辜的人惨死。”
冯瞿却觉得眼前的笑容愈加的刺目——她宁肯为了不相干的人都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却漠视自己的生命与他的一腔倾心爱护之意,简直有种一腔爱意喂了狗的感觉。
他讽刺一笑:“你如果怕执行力不够,不如留下来监督两日,看看抢劫之事还有没有绝迹!”
一下午为了各家联军抢劫之事,他舌战众将,却也明白没有利益空口白话并不能阻止眼前这些豺狼,不得不在兵工厂的军火价格上做出让步。
可是眼前这个没心肝的听到联军停止抢劫,不但没来感谢他,还露出了喜不自禁的蠢笑,到底是他这个做丈夫的重要还是外面那些陌生百姓在她心中重要?
冯瞿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生气,恨不得拉过来揍一顿才算完。
顾茗高兴起来,下床穿鞋,蹭了过去,拉拉他的袖子,软软央求:“阿瞿别生气了嘛!”
她不求还好,冯少帅只是冷着脸坐在一边,一求他反倒更生气了,蹭的站了起来语气生硬:“你连别人的安危都放在心上,在你心中我连陌生人也不如是不是?”
顾茗傻眼了。
——这是什么操作?
她求一句倒好像火上浇油了?!
冯瞿惯会虚张声势的逗她玩,可这次他似乎气的额头青筋都暴起来了,把顾茗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扯开,摆出贞洁烈男的架势又往远处挪了四五步,冷冷说:“好好说话,别拉拉扯扯的!”
顾茗:“……”说的好像她是女流氓似的。
平日是谁喜欢拉拉扯扯的?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况且冯瞿这副别扭的样子着实可笑,便厚着脸皮又蹭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胳膊:“阿瞿,我错了还不成吗?”
冯瞿似乎很是气愤,余怒未消去扯她的胳膊,誓要将身上这块狗皮膏药撕下来:“你可别口是心非玩那一套糊弄人的把戏来哄我,骗我的还不够多吗?”
顾茗:“……”他这是要把负心人的罪名给自己扣死了吗?
“我……我哪里骗你了?什么时候骗你了?”
冯少帅今日很生气!
一点也不想原谅这个没心肝的小骗子!
他再次把她的胳膊扯开,头也不回的往外面走,才走到房门口,身后就贴上来一具软软的身体,那个没良心的用胳膊紧紧搂着他劲瘦的腰肢不放手,居然还恬不知耻的耍赖:“你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