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公山匪首翟虎被端王招安,头一次上金殿面圣,便引的不少朝臣暗赞一声:好个威武男子。
张承徽掌兵日久,见到翟虎也不得不在心里暗骂闻垚愚蠢,这匪首分明一员悍将,若他能及早收敛一点,不致于逼得此人走投无路落草为寇,徒生波澜。
世事最是无常,岂能尽如人意。
权势之盛如张国丈者,也做不到凡事顺心遂意,譬如今日金殿公审,皇帝陛下指定了廷尉范响主审,他能做的也只是让暗中投靠他的御史在审讯之时多多留意端王的破绽,但凡能落井下石的时候千万不能嘴软,必要的时候还要上去踩上两脚。
可惜范响出身前朝律学世家,新朝更叠重修律法,先帝三顾茅庐请的范家人主持修订,范家人吃的还是这碗饭,依旧在朝廷之中任职。他脑袋里装着全本的《大燕律》,一般人还真不容易挑出他的刺。
端王招安郭公山匪首,张承徽一系官员对此事存疑,没少上折子弹劾,尽管端王否认他与翟虎早有勾结,但范响还是不免要审一审翟虎,以正视听。
范大人问:“你是如何与端王相识?”
翟虎是个粗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端王假作朱闲,说是被山下流民抢了行李,前来投奔郭公山。”于是将郭公山喜迎财神爷之事讲了一遍,当然中间还将端王抢了个小尼姑上山之事也讲了,热情的翟虎还替他们办了婚礼,“我哪知道他连身份都是假的,厚厚送了一份新婚贺仪,没想到他竟然骗了我们!”
跪在翟虎身后的符炎当着满堂文武官员的面儿,悄悄扯了扯翟大当家的衣角,总觉得有点不妙。
翟虎扯开了他的衣角,粗声粗气的质问他:“符兄弟,难道端王殿下当初没骗我们?”
符炎艰难为自家主子开脱:“殿下……殿下那不是情势所逼嘛。”
封晋望天,大有想要找个什么东西把这个土匪头子嘴巴塞住的冲动,临上京之前他虽然没有串过供,但可是委婉暗示过这土匪头子:“翟兄可要记得,京中不比别处,切记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还是尽量不要说的好。”
翟虎可倒好,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
他这是记恨自己数次被骗,专门跑金殿上拆台来了吗?
众臣瞠目结舌,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翟虎口里骗人的端王与京中谪仙人一般的端王合二为一,总觉得这分明就是两个人。
——端王殿下您也太会骗人了吧?
想象端王殿下骗的匪首与他称兄道弟,大家都拿他当财神爷围着他团团转,匪首亲自带他巡山布岗,替他张罗亲事,就连审案的范响也差点露出笑意。
皇帝陛下:“……”皇儿你背父成亲?
张承徽:“……”端王你强抢民女,还是个小尼姑?!
他眯眼打量了一番金殿之上跪着的三个女人,目光在翟虎的二夫人与杜欢身上举棋不定,不知道哪个才是端王强抢的小尼姑,并且向身后未曾收受闻垚贿赂的心腹御史使个眼色——记得端王的把柄啊!
翟虎置符炎的暗示于不顾,看起来是准备在坦白从宽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了:“后来秦参军带兵围困郭公山,端王的身份被揭穿,他鼓动我们寨中人下山去捉闻垚,还说对夫人爱逾性命,暂且把夫人留在山上,我等皆是粗人,觉得他对夫人情深义重,便相信了他,扮作侍卫跟着他下山去捉闻垚……”遂这样那样,把闻家诸公子如何轻视端王,连到大门口迎都不肯,闻垚更是恃功自傲,总归不那么愉快的一顿饭以活捉了闻家人而结束。
“殿下于是亲自带人抄了闻家,书房夹墙各个屋子的地砖都没放过,通通细搜了一遍……”这一段张大将军一系就不是那么喜闻乐见了,只恨不得土匪头子赶紧跳过,可惜翟虎打定了主意要讲清楚,于是有条有理继续往下讲:“闻垚身边有个心腹名叫颜鹤的可是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气。当初便是他亲自在大门口迎了端王殿下入府的,后来闻家人被捉,他便向殿下自首,说是愿意提供闻垚家中私藏的帐本与家财,换他一家子平安,殿下便带着他抄家,倒是搜出来很多重要的东西……”当时舒州百姓听闻此事,街上百姓喜笑颜开,更有甚者堵住了牢房的大门,都向端王抗议要斩了闻垚。
“闻家人下狱之后没几日,我才知道端王殿下与那小尼姑早就商量好的,原来是假凤虚凰作戏呢。”彼时的愤慨似在心中还留有余韵,土匪头子愤愤道:“端王殿下他……他又骗了我等!”
封晋一张高洁出尘的面孔差点要绷不住了,极力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犹如老僧入定。
皇帝陛下用奇异的眼神扫了一眼长子,好像头一天认识这个儿子一样,没想到出了京他还有这么“活泼”的一面,心里也十分好奇他从哪里“抢来个小尼姑”?
张承徽:“……”
张大将军越听越生气,这土匪头子乍一听是在报复端王数次欺骗于他,可是再细听他讲的这些事儿屁用没有,除了坐实了端王此行有勇有谋的平定了舒州之乱,死咬着端王不放的也就只有“抢来的小尼姑”一事攻击他了,但这属于私德,于公事上全无干系。
更要命的是,他是端王招安进京的,如果一意的吹捧端王殿下如何英明神武,如何料事如神,如何爱民如子,可能还会让皇帝与众臣有所怀疑,他手下的御史也更好挑刺。可偏偏这土匪头子上来就拆端王的台,拉出追讨旧账的架势要让端王在金殿上丢脸,这也……太真实了吧?
真实的让人都不知道从哪开始怀疑!
翟虎好像终于找到了能替他主持公道的人,响雷似的大嗓门响彻殿中:“廷尉大人,草民虽然受端王殿下招安,可殿下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我等,身为皇子也太不讲信义了吧?”紧跟着用并不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就算他为了舒州百姓好,也不能老骗人吧?”
不讲信义的端王:“……”
朝臣之中,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紧跟着议论声便响彻殿中,也不知道皇帝心中作何感,对众臣的议论声似乎充耳不闻,只似叹息一般道了一句:“皇儿辛苦了!”
若无张大将军弄权,挑了老弱病残,封晋身为皇长子何至于以身犯险?
他终于懂了当年先帝临终之时遗训,说他生性仁善,未必是好事。
翟虎交待完毕,便有一位姓蒋的御史跳出来道:“端王舒州之行,果然奇谋百出。但身为皇子,却是天下男儿的表率,能力尚在其次,德行应居首位,强抢尼姑传出去有伤皇室体面,让天下百姓如何议论我大燕皇室?范大人难道不应该审一审这小尼姑吗?”
杜欢原本跪着听的正开心,巴不得翟虎再多埋汰几句封晋,省得狗男人天天端着一张冰清玉洁的脸,私底下净做些骗人的勾当,结果战火烧到了她身上,心里无声呐喊:亲你歪楼了吧?
今日主审的难道不是端王与山匪勾结之事?
范大人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拒绝审问此等私事:“蒋御史,今日本官所审的乃是端王招安郭公山匪首一事,这小尼姑与本案案情并无多大干系,似乎没必要在金殿上审问吧?”
蒋御史跟下嘴的王八似的不松口:“范大人此言差矣,也许这小尼姑的身份存疑呢?谁知道她是不是郭公山派出去联络端王的,你只听翟虎一面之词便相信了?”
范响被他胡搅蛮缠给气的不轻,板着脸一拍惊堂木:“来人,小尼姑何在?”
杜欢好像被班主任点到名的学生一样站了起来,顶着满堂文武重臣的目光揉揉膝盖,才觉得自己行为不妥,连忙又跪了下去,结结巴巴说:“回……回大人,民女就是‘小尼姑’。”看样子好像被吓坏了。
小姑娘生的弱质纤纤,头发半长不短,虽然憔悴的不成样子,依旧可以看出是个罕见的小美人。
蒋御史好像有两副面孔,转头便和蔼的插了一句嘴:“小师傅别害怕,范大人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你有何冤情当着陛下的面讲出来,会有人为你作主的!端王在哪个庵堂里掳了你?可有庵中证人?他是如何见色起意掳的你都讲出来,别怕!”他心道,讲出来才有机会找到这小尼姑的破绽!
杜欢犹疑的瞧了一眼蒋御史,眼神里透着不信任,好像不相信有人能治得了端王:“你说的是真的?”
蒋御史心下大喜,无视了主审官范响的脸色,用更加温缓的语气诱导她:“当然是真的!陛下是端王殿下的父亲,你有什么事情当着陛下的面都可以讲出来,快讲讲端王是怎么掳的你?”
张承徽也伸长了耳朵去听,虽然不能让端王伤筋动骨,但泼他一盆脏水先给他安个“好色”的名头也是好的,省得他天天端着一张天仙似的面孔。
“小尼姑”好像从蒋御史那里获得了极大的勇气,只是开口一句话就让蒋御史傻了眼:“这位大人你说的不对,端王殿下并没有强掳我,他长的那么好看,掳我还不如照镜子看看自己呢!”
端王的表情裂了:“……”小丫头……你这是在夸我吗?
皇帝陛下差点笑出声,还好垂旒完美的掩饰了他的表情。
张承徽瞳孔微缩,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且听蒋御史如何发挥。
范响想起昨晚小姑娘从牢房里冲出来扑向端王的一幕,内心嗤笑蒋御史枉作小人,也索性装聋作哑让他自由发挥。
蒋御史懵了,吓唬她:“小师傅这可是金殿,你可不能说瞎话骗人!”
杜欢畏缩的看了他一眼,又提高了声音问:“前段时间在舒州端王殿下审案,听说只有过堂认罪的犯人才算是定了罪名,这位大人,你怎么还没审完就给端王殿下定罪呢?”她好像对自己大胆的提问觉得不妥,连忙转头用一种天真无邪的语气向范响求证:“廷尉大人,京里审案子都是先定罪再审案的吗?跟端王殿下审案的流程好像不太一样啊。”
范响面无表情道:“自然是先审问认罪,签字画押才算是落定了罪名。”
蒋御史的脸都绿了:“小姑娘你是什么意思?”
杜欢跪的略微离他的方向远了一点,好像生怕他扑上来打人,语声清脆道:“我的意思是说,当初郭公山的人见我没有头发便认定了我是出家人,其实是端王殿下骗他们的。”反正殿下您已经背了个骗子的名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就能者多劳了吧!
“当初我被恶人活埋,是端王殿下救了我,那时候我脑后有伤,为了养伤才剃了头发的。”
蒋御史急切道:“那你的父母家人呢?端王既然救了你,为何不送你还家,还带你在身边?你跟郭公山上的人有何联系?”分明讲不通,救人之后难道不是送回去?
杜欢摸摸脑袋,露出个茫然哀伤的神情:“我脑袋受了伤,连自己父母家人都不记得了,还会记得旁人?大人您若是能帮我找到父母家人,我必然重重谢您!”不过很快她又打起精神,继续讲下去:“端王殿下说给我找了个好差使,让我陪他游山玩水,就会给一大笔金子,结果把我骗去了土匪窝跟他假成亲,还拿我当人质,我当时怕极了,就怕他一走了之。”
众臣:……感情端王殿下您是连环套啊?
相识多年,真没想到您是这样的端王!
封晋:……
今日是集体拆台日吗?
不过提着一口气,生怕小丫头把她善使金针之事讲出来,灼灼目光盯着她看,那模样好像骗局被拆穿分外不淡定,杜欢还配合的缩了缩脖子:“后来在舒州,我听说他查抄了闻家很多金银,便催他付清欠款,可是他说那都是国库的,要回京之后再付我欠款。”她跪着偷瞄了一眼金殿之上的皇帝,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这位大人说皇帝陛下会为我作主的,那陛下能让端王殿下还债吗?”
皇帝陛下:“……”
讨债讨到了金銮殿,这可是天下奇闻!
一时之间,众臣哗然,张承徽差点气的吐血,就连蒋御史都面色铁青,唯有范响慢悠悠拍了惊堂木:“此事与本案无关,姑娘你且等退堂之后再向端王殿下讨债也不迟。”
“慢着!”气急败坏的蒋御史还待纠缠:“仅凭这小丫头一张嘴便相信了她的话?连她的来历都没弄清楚,便算审完了?”
范响:“你待如何?”
蒋御史深感自己被个小丫头耍了,紧咬不放:“既然她说自己脑袋受了伤,不记得父母家人,再说从棺材里挖出来谁信?不如传御医来查一下。”
也有张系低价二三官员附和:“不如让张圣手前来瞧一瞧?”
皇帝道:“传召张太医。”
张圣手很快便被内宦引入金殿,他约莫四十出头,颔下留有长须,入得殿来先向皇帝行礼,听说缘由之后便过来替杜欢诊脉,还扒拉开杜欢后脑勺上的头发察看伤处,最后得出结论:“照这位姑娘脑袋上留的疤痕来看,她当时没死真是命大。”
杜欢心道:其实那姑娘早死了。
“不过人虽然活下来了,但当时脑袋受到重创,想来颅内有了淤血,影响了记忆,故而她记不得父母亲人家园何处,也不奇怪。人没变糊涂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杜欢捂着后脑勺的伤处眼圈都红了:“大人是说,我差点变成傻子?”
张圣手微微一笑:“姑娘万幸。”
作戏作全套,杜欢抱着脑袋眼泪不住往下掉:“我不记得父母家人,还身无分文,这位大人还非要说我的来历有问题,端王殿下还赖帐不还,我该怎么办?”活脱脱一个走投无路的弱质少女,哭的呜呜咽咽,着实可怜,若是蒋御史还要逼迫她,简直是丧心病狂。
端王殿下越众而出,蹲在她面前,温柔道:“本王早就说过,等回府之后便给你结帐,你非不相信本王。往后端王府便是你的家,你不用担心自己会露宿街头。”
杜欢拖着哭腔半真半假的说:“你个骗子!骗了翟大哥,还骗了我,我才不要相信你!”
狗男人,被拆台了吧?!
端王半点没有生气的迹象,还越发温柔的哄道:“本王真没骗你,路上马车被流民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国库的银子自然是不能动的,等今日过完堂回去,本王便给你结帐,还给你加两成息,行不行?”
杜欢睁大了泪汪汪的眼睛,半信半疑:“真的?”
众臣恨不得捂眼——这是金殿审案吗?
好好的一堂公审,怎么越审越不对劲了?
众臣都没想到还有机会能见到端王哄女人的样子,他生的那副天仙面孔,仿佛天生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哄着还未必能讨他欢心的样子,京中沉迷于他那张脸的高门贵女不少,何曾见过他对女人和颜悦色?
且这个小丫头还当着皇帝与满朝文武的面向他讨债,当真是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