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廷尉范大人从外面关了起来,另派了两名衙差守着,房内的杜欢伸个长长的懒腰,便要往后倒去:“困死我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兰姑去拉她:“你先别睡,跟我说说,想通了?”
杜欢闭着眼睛,脑子里已经混沌成了浆糊:“什么想通了?”
“端王啊。”兰姑总算觉得自己一番苦心没白费,那么多废话灌进去,她也至少听进去了几句:“上次你都没个准话,这次见到端王就直接抱上去了,还跟他哭,可见我没白教你。”还很是得意的夸她:“男人是最吃这套了。”
“嗯。”杜欢其实心中对端王并无觊觎,但她嘴上胡说八道惯了,顺着兰姑的话音漫不经心的附和:“谁让端王长那么好看呢,可不能白便宜了别人。”
兰姑大笑:“真是个一点就通的丫头。”
杜欢心道:要是不聪明识相点,说不定早饿死了吧?
要说她的眼泪,吓出来的泪花有,却也不至于哭的泪涕滂沱。说哭就哭的技能是跟老杜常年对抗的拿手好戏,只不过端王从天而降赶巧了,她又太想离开牢房,总要耍点小心机搞点特殊待遇,见空子就钻也是她的生存技能之一。
她在牢房里数日未曾合眼,很快便沉入梦想,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好像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一时里走在前往舒州的路上,无数面黄饥瘦衣衫褴褛的流民伸着枯臂要将她活撕了;一时里走在前往外公家的路上,那是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的自己,高高兴兴回镇上度假,可是不知为何梦中也觉得心慌,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忽然有个念头钻进脑子里,外公冒着大雨开着电动车出诊,在电话里笑声朗朗向她许诺:“欢欢到家先跟邻居周奶奶拿钥匙进去,等外公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杜欢想要大喊:“外公别走!外公别走!”可是嘴巴却好像被胶水粘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仿佛神魂出窍,看着另外一个自己机械的说:“外公你快点回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暴雨过后,有人在镇郊路边的水渠里找到了人跟车,满身是血被擡了回来。
人模狗样的老杜以前女婿的身份出席了葬礼,收获了一堆有情有义的赞誉,毕竟往后谁家孩子想要去市里上学也可以攀攀关系,谁又会多事去指责他的背信弃义,抛妻弃女另结新欢。
葬礼之后,等到人散尽了,老杜却跟她大吵了一架,大约是觉得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退路,只能巴着他求着他,也再无人以长辈的身份替杜欢出头,所以骂的肆无忌惮,句句好像淬毒的刀子,恨不能扎的杜欢满身血窟窿,两人的吵架声差点掀翻了屋顶,好像仇人一样咬牙切齿的恨不得对方去死。也就是那一次,杜欢与他彻底决裂,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她在梦里也是印象深刻,那时候天天下雨,吵完之后她赤着脚跑出来,脑子里好像有声音催促着她跑的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让时间倒回去,就能够倒回外公出诊之前。
她跑着跑着恍然觉得自己变小了,还是个小学毕业班的小姑娘,手脚刚刚抽条,父母正在闹离婚,前一晚妈妈揽着她,眼神里全是疼惜,向她许诺:“等妈妈明天下了手术,就带欢欢去吃火锅。”
次日她没有等来妈妈,在校长办公室见到了妈妈同科室的郑叔叔,郑叔叔说要带她去找妈妈,却一直带着她进了医院的太平间,他说:“欢欢别怕,叔叔陪着你。你要是……要是不想见最后一面,咱们就不进去了。”
她从小就喜欢泡在医院,闻着消毒水的味道在妈妈办公室等她,或者在医院走廊里玩耍,连太平间的大门都张望过无数次,有什么可怕的呀?
郑叔叔紧紧握着她的小手,好像还有些颤抖,带着她走进去,轻轻捂着她的眼睛,等松开的时候,她看到睡在袋子里的妈妈只露出一张脸,面色疲惫,闭着眼睛沉睡,好像无数个上完夜班回家在沙发上睡着的妈妈。
杜欢冲上去,拉开了袋子的拉链,入目是一片红色,她傻了一样去碰妈妈的脸颊:“妈妈,好冷,我们回家好不好?”
家……此后哪里还有家?
杜副校长接了小三跟私生子进门,比她小三岁的儿子个头跟她一般齐平,高胖壮,满肚子坏心眼,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几只老鼠,趁她睡着偷偷放进了她的被窝……
尖利的爪子在她光裸的皮肤上行走的触感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被吓醒尖叫着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脚踩死了一只正在莽撞寻找出路的老鼠,黏腻温热的液体在脚趾间流淌,小崽子倚在门框上笑的流里流气:“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爸爸对着干!”
愤怒冲昏了头脑,她光着脚扑上去狠狠揍他,却被闻声而来的老杜扇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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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醒醒。这是魇着了?”睡在旁边的兰姑被她拳打脚踢给闹腾醒来,发现本人还睡的死沉,好像深陷在梦里走不出来,跟谁有深仇大恨似的涨红了脸憋着一口气,再不叫醒来恐怕要把自己给憋死了。
“快醒醒吧。”
杜欢乍然醒来,发现自己全身好像都在抽抽,怔怔坐了起来,心跳的飞快,她揉了一把脸,却发现满手的水迹,不由发傻——这是眼泪?
梦里的事情光怪陆离,她成年之后已经很少去回想小时候的事情,好像在脑子里强制弄出个抽屉把过去全都上锁,也能笑嘻嘻生活下去。
“做什么梦了,一会哭一会骂的。”兰姑凑近了问。
杜欢下床穿鞋,踏踏实实睡了一觉,好像反而更累了:“梦见我行侠仗义,解救万民于水火,成为一代女侠受万人敬仰……”她嘴里跑马,没一句正经话:“还流下了悲天悯人的泪水。”
“女侠,还是赶紧洗洗准备过堂吧。”兰姑紧跟着下床,没好气的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一记。
舒州之事,已经成为了近日京中的大事,如果放在后世大概能排个热搜第一,把许多公子千金的绯闻跟豪门八卦的热搜全都压下去。
端王回京之后所遭遇的种种也不知道以何种渠道竟然传了出去,连今日公审的消息也传的人尽皆知,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一帮儒生们竟然成群结伙跑到皇宫前坐定,要声援端王。
张承徽在宫门口下了马车脸色就不好看了:“才吃了三天饱饭就开始闹事,这帮酸腐都读书读傻了吧?”
他是武将,从来对文人无好感,投靠的文官里但凡有说话爱掉书袋的,被他给几次没脸也渐渐觉出味儿,自觉改正了。不过在朝堂上打起嘴仗来,或者要弹劾谁,还是文官好使唤。
侍卫知机,忙凑近了请示:“要不要一会儿查清楚了闹事的,抓几个进去让他们消停消停?”
“不可!今日可是公审,不可再横生枝节,免得惹陛下不快。”张承徽吩咐下去:“先悄悄记着带头闹事之人的名字,往后再算帐也不迟。”
端王昨儿素衣散发前来请罪,皇帝也没扣什么大帽子给他,今日公审他反而冠服俱全,在宫门口碰上张承徽,两人寒暄的好像毫无隔阂的亲祖孙俩:“外祖父这一向可好?”
张皇后都快把贤良淑德四个字刻在脸上,时时向世人展示,被她带大的端王将她的教导铭记于心,礼节上是再不会错的,公众场合见到张大将军该问好问好,该请安请安。
张承徽的目光在少年皎如明月的脸上扫过,好像当真很疼爱眼前的便宜大外孙子,仿佛昨儿宣政殿上唆使手下人攀咬端王的不是他一样,心疼的说:“老夫还好,端王倒是清减了。殿下这一路辛苦了,你一向身子骨不大好,等回头外祖父吩咐你外祖母给你准备些补药,让府里的下人好生侍候着调养一阵子,可别年纪轻轻落下什么病症。”
“多谢外祖父关心。”
其后赶来的官员们听到这对老小的对话,张承徽一系的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觉得端王要败,往后大约也只能龟缩在王府里养病,心里暗暗高兴。也有向来不搞结党营私的如廷尉范响、大司农桑镜诚等人便觉端王深藏不露,小小年纪与老狐貍张承徽周旋也不露怯,出去历练一番到底是长成了,可堪大任。
总归金殿上升堂,堂下官员怀了百八十种心思,皇帝打眼扫过去,内心十分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