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无情,鞭子无差别地抽在纤夫的后背上,魔王守望在那片荒芜的麦田中,等待苦痛而热情的太阳。
她可以让你爱到死,也能让人恨到挫骨扬灰。
魏璠是知道赵伏波这个人的,万物戏中的独/裁者,做事从不与人商量,等她开口,大局已定,木已成舟。
一句一句的陈述,如精卫的石子,扑通沉了底,赵伏波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典范,事成之前,她绝不会心血来潮透露一字半句。而所列举的三人,魏祥林嫂对自己放一百个心,至于小的,她也不担心。
赵访风傻头傻脑的,谁说她姐姐一句不好,立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下蛋”。跟她是讲不出个屁来的,她也没那“行刑人”的能耐,跟赵伏波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她姐姐再怎么放水,一巴掌扇出去也能削掉人半个头。
只有姜逐。
她拿不定的是姜逐,因为委实没有接触过,风评倒是不错,近期也没有什么黑料——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放弃了,二是他正在取证。
不是魏璠疑心重,第二种可能性太大了。
魏璠不是没见过的谈崩了的青年男女,那为爱痴狂的模样,疯狗见了都要绕道——她那个热衷捧小生的焦家手帕交,腻味了一个捧了四年的男艺人,差人送了两把房钥匙算结,那艺人寻死觅活见她不得,本来是以“邻家男孩”形象出道的,两星期后纵情出入宾云赌场,第二天就以“豪赌丑闻”上了新闻头条,遭公司点名批评。自爆这条死路,不管前景曾有多好,必关冷藏室无疑了。
魏璠印象中最后的画面是一个晃动的摄像镜头,记者与保安在激烈地推拉,就那男生一个失了魂的衣架子站在阶梯上,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可怜得一塌糊涂:“我想让她知道……”
事后魏璠去问那姓焦的,焦家千金一边涂指甲一边无动于衷地答应好好分个手。去了还没开口,男艺人已经哭得像个戳破的气球瘪下去,焦家千金蹲下来,给他擦干眼泪,渣得冒泡:“我拿钱跟你玩,你为什么要跟我谈爱呢。”
……但凡陷入红尘,要是有长城,也能给他哭倒。
姜逐与那个男艺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他在拆团后用改动的歌词暗讽怀钧,如今连一丝挑衅的举动都没有。
他是决定了吗?
承认人为制造的“朱定锦”已经死去,在白昼拥抱他、只留给他幸福快乐的人永远成为回忆。赵伏波为他精心打造了三重保险,萧大丞、汪文骏、褚沙白,都是他的推力,即便他想逆水行舟,也没有桨。
魏璠的身影迫击炮似的消失在电梯间,“再见”都没说一个,大厦下灯红酒绿,高架桥电光闪烁,赵伏波取下金丝眼镜,按了按太阳穴,再睁开眼时视网膜发虚,好一会才恢复。
她有轻微近视,但日常并不用眼镜,放到以前,这种眩晕只会认为是镜片带来的不适感,但现在算明白了,这是身体对她的警告。
间歇性的头痛越来越频繁,只是“头痛”的范围太广,造成的原因也多种多样,不是低血糖或贫血,就是觉得抽到了某根筋……这种漫无边际的“猜度”终止在一张纸上,某次清晨醒来,看见稿纸上错位的文字,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不是吃红枣就能好的病症。
人一旦有钱了,就惜命。赵伏波大概是有钱人中的异类,仗着命硬,不怎么看病,赵宅专聘的私家医生工作轻松,只为偶尔患流行感冒的白筠和赵访风开几盒阿司匹林。得到当家人的传召还是十多年来头一回,诚惶诚恐地来了,安排时间做了一次全身体检。
CT的光片挂上时,侯二也被屏退到门外,这病说重也不重,炎症。不像肺炎胃炎,要麻烦一点,脑炎。
“前期头疼,少部分患者有间接发热的症状,潜伏期较长,较难查实,一旦起病需尽快治疗,否则会有后遗症。”
赵伏波的问题很单一:“对智力有损害么?”
“有较大可能对神经系统造成影响。”
“说临床特征。”
“共济失调,神经异常,以及……进行性痴呆。”
话简单明了,赵伏波笑了一下。
“我有病……”她低声作结,“这个病不太好。”
医生默认,尘埃无声,窗外松柏挺拔,赵伏波一下接一下抛着打火机。
半晌,她错手,弹开打火机帽,火苗指向x光片的方向:“这个片子,有正常的吧?替换一下。”
医生一愣,出于本能脱口而出:“赵董,您考虑一下,讳疾忌医是不行的。这不是绝症,重要的是调养,您的身体机能不算差,但长期用脑过度会加重病情,我建议您卸任一段时间,专心休养,痊愈概率也会大一点。”他洋洋洒洒说完,赵伏波一直看着他笑,银色硬壳的火机在她手中一蹿一蹿地跳着蓝色的苗头,医生盯着那反光的金属壳好一会,灵光一闪间突然打了个哆嗦,在那冷色调的火光中领会了本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这等消息扩散后效应极强,不处理掉片子,就只能把知情人……
他喉间似卡了痰,好半天才道:“……请给我结算薪资,我立刻拟写辞职书。”
赵伏波微微一笑,颔首。
“可以。不过你的家人就先别走了,去订机票吧,记得把票根给我。”
医生双手扒拉着,匆忙把片子从光板上取下,卷成筒拿去销毁,收拾设备时他动作缓下来,迟疑道:“赵董,为什么不退一步呢,以退为进啊。”
赵伏波单手慢慢揉着太阳穴,没有接话,像有点累了。
并不是没退过。
多少次以退为进,十岁被踩断两根手指,忍受畸形增生长达五年,到头来也余一句戏言“我与音乐两清”。人的欲望是最好的止痛剂,为了这,她不屑于任何自身伤痛,也根本不在意身外之物,这其中包括她的躯体,她可以忍受极度的残缺,聋哑、截肢、甚至瘫痪,都无所谓。
因为有的是人甘愿成为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双目她的声带。
唯一替代不了的,就是脑子。
当一个人无法进行思考,这个人的生死荣辱已没有多大差别。
“这个病的后遗症,给谁都可以活,给我,不行。”
隐忍是为了胜利,不是偷生。
不可逆的茍延残喘,就像长了癞子的狗一样衰弱趴在路边,口涎垂落,眼歪嘴斜,不能自理,仅是一个画面就足够苍夷。病痛造成的浮肿污秽而沉重,是一种绵绵不绝的羞辱。
蛟龙病了,该自绝于孤寂的深潭,猛虎老了,也该死于更叠的厮杀。
生当豪杰死亦鬼雄,当有四面楚歌的一战,白首犹如年少;也可以飘零得如一首小诗,由介错人挥刀平切,飘出一线薄红。
斜阳正好。
她说:“留一点尊严给我吧,最后一点。”
早七点五十,宣义西郊机场。
这个“劫”不说与魏璠听,她就当小两口拉不下脸和好;叫她知道了缘由,她就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姜逐近一年没有作品,缺席盛典,被公司找来谈话,紧接着就传出消息正在筹备下一年的专辑,最近行程应该是飞热带岛拍摄新歌MV,魏璠通知秘书办好签证,想以“娘家人”的面貌与他谈一谈。
她明白这个拖不得,赵伏波很少犯错,不见得让她得逞,于是火速推了几个月的戏,以最快速度过了海关,走的是独立登机的空桥,秘书递过来一杯新鲜榨好的果汁,魏璠一边叼吸管一边发母亲发短信,不一会,魏隆东打来电话。
魏璠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上机后就好好睡一觉吧,宝贝,这些天瘦了。”
魏璠情不自禁怼道:“我没有心思睡觉,爸,伏波是我很重要的人,她正站在悬崖边上,你可以继续无视,但你不要上前推她。”
“爸想和你说说话,你不要抵触爸爸。”
魏璠吃不得人服软,半是敷衍道:“有话回头说,我要飞了。”
“你不是想知道她给我的那份黑皮文件是什么吗?别撬保险柜了,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里面东西挺杂的,其中包括大量你的独家和伪造料,渠道全部被买断了,这是一个人情。那些我已经交给你的公关团队了,看来做娱乐业这一行,门门道道还是业内人懂得多……”
“爸!”
“哦,忘了说最值钱的,”魏隆东眼皮不眨一下,“遗嘱。”
按下关机键的手指一停。
“我是一点都不意外,谁年纪轻轻就开始培养继承人了?我在她这个年纪,满心都是扩张疆土。而给接班人扫平障碍,规划集团未来的蓝图,这些叫作身后事,考虑这些是要等百年之后,人之将死的时候。”
这话明晃晃的红刀子似的,刮得人七零八落。
“宝贝儿,你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魏璠在这一刻恍然,她为什么敢和盘托出——因为她的父亲,魏隆东,是第四重保险。
那头的声音很遥远,他轻轻叹了口气。
“上机后睡一觉吧,宝贝。”
短短一瞬间,魏璠意识到不对,抢过秘书手中的证件包,拉开拉链一通狂翻,机票票根在夹层里,她摸出来一看,心凉了半截,这不是热带岛的票。
四面八方围绕她的有家里配置的秘书团、助理团、公关团,这支保姆军队打点一切,魏家的大小姐养尊处优,早没了亲自确认行程的习惯。而也是因为“用惯了手”,在目睹唐氏对父亲的服从后,她依然没有裁掉这些附属于魏氏的职员,她相信自己身边的人是可以被正义感化的,他们忠心、高效、方便,是她的臂膀,是她计划中的螺丝钉——她只是疏忽了,他们的主人还没有轮到她。
命运对她的疏忽,给予了痛击。
这是一张单程票,她去了,就会像十几年前那一次,再归来时满目苍夷。
不过这一次,将再无挽回。
魏璠猛地解开安全带,嘶哑的叫:“让我下机!我要下机!”
她扫除一切面前的障碍物,踉跄地穿过过道,隔帘一层层被掀开,乘务人员的惊叫,推车翻倒的撞击,乘客的躁动,仿佛都隔绝在玻璃之外。
最先软下来的是脚踝,接着是撞上椅背的臂膀,她被追上来的秘书扶住,眼前也开始泛花。她顾不得挥开他人,喉间涌起橘子汁的酸甜,立刻要按住舌根催吐,秘书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大小姐,睡一觉吧。”
她费力昂头,舱门近在咫尺,排排窗户拉开挡板,投入午后日光。
白光那么盛,刺得虹膜生疼。
我竟不知白昼会如此刺眼。——《Nolight,Nolight》
作者有话要说:《Nolight,Nolight》这首歌百搭,请大家品一品。
*开学狗真的忙die,脑阔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