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璀璨而混乱。
B座拉起黄色的封锁线,喷溅的血变作暗沉的黑色。
他不是垂直落下,那段助跑让他的轨迹呈弧形,没有摔在消防气垫上,头部落地,当场失去生命体征。
赶来的救护车还是“尽人事”地抢救了一下,直到人力不可胜天。法医将他破碎的头与躯干缝起来,草草擦了血迹,通知家属前来认尸,接到消息跑来的萧大丞挤在人群里前行,他灰白的头发一缕一缕荡着,修剪雅致的小胡子乱得像水牛刚啃完的韭菜。
紧急通道里,严宏谦正快步下楼,他紧握着可视电话,手臂还在轻轻颤抖。
倒不是因为陈西源在他面前自杀,当年在汣爷身边,抓人填海的事见得多了,眼见人下去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很自然把电话翻过来面朝自己,却在看见赵伏波的那一刻心头一震,差点没拿住。
无怪他受到惊吓,他以为她已掐掉了视频,那样的赴死场面极富冲击,如果他与死者有一份情谊在,难免需要缓一缓。不忍,怅然,遗憾,无论是什么,都会选择眼不见为净,短暂切断与现实的联系。
人需要消化。
而赵伏波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至少在他看来,没有任何异样,他背脊发寒,突然想起去年报去丁一双的死讯时,她也没别的反应。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起重要的事,赵董叫他来……干什么?
无以言喻的恐慌袭击了他,脚步慢慢僵停了下来,陈西源有重要到董事长放下身段劝解吗?他拘留期间,没有公关,没有限流,放任自流,正是因为怀钧的态度,媒体才敢将事态炒热。
严宏谦踌躇不前,既然已有准备,也清楚陈西源的秉性,那么让他来,到底是什么意思?若留下痕迹,知道的是他代人当说客,不知道的呢……
领带箍得他呼吸不畅,他伸手扯开,靠着栏杆喘气。
陈西源的悼念会办在周五。
场面很小,黑惨惨的很萧条,缺了主唱,六音乐队也面临危机,围在萧大丞身边小声议论。
侯二伪装成搬运工人,来来回回忙活几个小时,满身大汗走到街边停的一辆搬家公司的面包车旁,从耳后摸下微湿的烟卷,手掌圈起来打火,深深吸了一口。
吞完半支,他弹掉烟头,拉开车门一跃而上,副驾上的人一动不动,赵伏波安静翻阅一本三流杂志,封底印着乱七八糟的小广告。
侯二道:“查清楚了,陈西源生前确实秘密交给萧大丞一份文件,很可能牵涉顾小律车祸的真正原因……估计与他自身遇险也有关,不过萧大丞矢口否认,他不信任任何人。”
“不必管他,那东西迟早会交到合适的人手上。”
侯二迟疑:“……合适的人?”
赵伏波没有继续,这时,滴滴的声音响起,侯二接到了莫箐的来电,他低声寒暄几句,转而将卫星电话送给赵伏波。
赵伏波接起,意料之中,听到那方道:“你在逼我。”
陈西源若是低调戒断,还在可控的范围内,而他用一条人命将宣义推上风口浪尖,又有“畏罪自杀”的言论兴起,宣义缉毒专案组已经涉入。牵一发而动全身,莫箐就算不愿意,也必须撕破脸皮,速战速决,清洗陈禄思的宾云后应,截断供应路线,全面围捕陈党的羽翼。
赵伏波合上杂志:“我是个商人,牟利为首要,一旦我觉得损伤会超出预期,那很遗憾,我会采取自己的方式将损失降到最低,莫女士,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会理解。”
“也没关系,在商言商。”
或许她的回答太没有人味,话筒传出的声音又慢又涩,像深林中野兽:“你死过女儿吗?”
久到风在天空盘旋了一个来回,赵伏波才道:“不好意思,没有。”
侯二在赵伏波说出“希望你能理解”的时候恍惚了一瞬——从来都是她“理解”别人,没有人理解她,他在她身边十四年,仍看不清航线,不止他,严宏谦也尝试过,苏善琦、褚沙白、科小丰、汪文骏等等等等。而她理解他们每一个人,他们的抱负、心性、未来,在她眼中无处遁形。
侯二时常想一个问题,她需要什么?
钱吗?也不是钱;平安喜乐?不可能;游戏人生?也太孤独求败了……
她把欲望埋得太深,无人与她共情,在这一层面上,他对莫箐的过往倒是感同身受。
他想,如果赵儿在九几年的仓库里没撑下去,最后沦落到他要一枪崩了她的地步,也许他会带着满车的炸/药与余哥同归于尽。
赵儿没死,他就还有点人模样。
那个女人要将整个宣义卷入时,明眼人就很清楚她根本不在乎存亡,她见过的死人太多了,也许比活人多,她守在林谷的鸦片花田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自己埋没在油锅与毒药里,腐烂人性,泯灭良知,等候复仇的天光。
“你死过女儿吗?”
他自不会在意赵伏波回话前的空白,只在心中暗道:没死过,幸好。
莫箐动手之后,宣义警方神经也紧张起来,对一切线索死抓不放,怀钧股价持续下跌,情形不妙。
陈西源事件引发全民恶评,没人敢出头,天后张艾喜、老牌歌手程冠等等都明智选择了低调,砍去了这段时间的活动——此时冒尖无异于顶风作案,自寻死路。
而管彬杰则接到了“海外场提前”的通知。
管彬杰当场打翻保温杯,来不及收拾,电话打不通,就失魂落魄跑去公司求救:“这不行!这是要命的事!一个不好……”
负责人的回复很不耐:“我记错了?怀钧的艺人难道有说不的权力。”
“可是这——这!”管彬杰满腹的话堵在喉咙,近乎呻/吟,“这是拉他们挡枪啊……”
姜逐与褚沙白如今是怀钧最有影响力的艺人,也只有他们的咖位能“以毒攻毒”,管彬杰在公司没讨到好,回来与他们二人商量对策。
此时他万分感谢褚沙白前些时日的投资,劝他拎俩水果去医院:“这事是个坑,大坑,陆老爷子肯定不会同意,你去和陆老师说说,他身份摆在那里,高层也许会看他面子……祖宗,就这么一条腿,你抱一抱吧!”
褚沙白沉默不语,不愿老头求人,想推脱说“他病没好”,但管彬杰闪着光的眼睛盯得他发毛,半晌,扭过头,平静地将决定权交给了队长:“姜队,你说了算。”
管彬杰的眼珠又转去另一边,姜逐看了看褚沙白,说:“发通稿吧。”
官宣放出的那一天,佛团的粉丝是真的炸了,群情激昂要去炸怀钧大楼。
上一次守望旧团出事,怀钧也是强行拉他们频繁活动,简直是把人当救火队员使。
当夜,骂战就从怀钧官网烧到各大论坛——“凭什么每次都是拉我佛救场!我佛头这么硬的吗?”
数以万计的帖子与评论疯狂上涌屠版。
“一旦出事,不管甜姜和傻白愿不愿意,拉出来就抛头露面,我宁愿他们在这段时间消失,谢谢。”
“人心都是肉长的,别家可以躲风头,可以伤心难过怀念朋友,我家就必须出来曲线救国,硬撑着给事情降温?”
“怀钧高层考虑死个双亲吧,我磕头。”
粉丝情绪激动,第二天佛团发布了一小段视频,尽可能抚慰了一下,随后全力投入工作。
因为提前了几乎一个月,时间很赶,公关团队拟定方案,立刻宣发年后预存的新歌,演唱会制作和国内彩排基本完成,剩余的工作就是补上宣传的四个MV,拍完立刻飞溪池做FM,然后提前抵达海外做准备。
而在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管彬杰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宣义接连破获贩毒窝巢,缴获“茉莉花”十公斤,与此同时,佛团上空兜头一桶脏水泼下。
不知是谁起了头,以怀钧艺人有前科为由,突然质疑起佛团的精力,猜度他们是想“爆出来前捞最后一把”,并且带动一帮人群起攻之,要求他们去做血检。
这股邪风势头极猛,不乏圈内人的爆料,真真假假,不少人信口开河佛团“上上下下都不干净”,被高层包养过,不然怎么能坐拥这么多好资源,自出道以来持续封顶。
而那位“前科艺人”自然也被拉出来鞭尸,陈西源遗留下的铁杆“哀兵”势单力薄,满身是嘴也说不过,被怼进了脊梁骨:“陈西源心理素质不好怪谁?说了几句就跳楼,一个男的这么矫情。”
随后继续脚踩佛粉:“怀钧什么节奏,一年死一个助助兴?佛粉们多看看你们家主子吧,没准明年就看不到了。”
骂战区狼藉满地,当“赚死人钱”刷上新闻版面时,管彬杰一度心肌梗塞,论坛和站点反反复复被黑,恶意如野草疯长,止不住,唯一可以力挽狂澜的是爆了海外场。
管彬杰小心翼翼收着手机,不敢给他们瞧见,生活助理阿黄也谨遵教诲,不透露一字一句。
但世上没不透风的墙,阿黄不拘小节,手机经常丢在沙发上,褚沙白估计是想订个外卖,拿起来翻了几下,慢慢顿住了,朱定锦从厨房拿酸奶出来时,看见灯光倒映在他的虹膜上,像是覆了一层冷冷的结晶体。
客厅寂静无风,人言可畏,朱定锦撕开酸奶盖,没有出声。
“你说他在最后关头想的什么?”
褚沙白看到了她。这还是陈西源走后,他第一次直白地将这个问题宣之于口,他重情,朱定锦很清楚,否则也不会惦记那个乌烟瘴气的家,重情的人最看不得生死。
“他怎么就想不开呢,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好死不如赖活,活着就是希望。”
朱定锦低头笑笑。
“活着多好啊。”褚沙白扭头问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老实说,你怕死吗?”
“我不怕死,怕活得难。”
这话在褚沙白心口拧了一把酸汁,万般滋味都在一个“难”上尝尽了。他动容,刚想交几句心,随即觉得不对——小朱这台词功底可以啊。
好吃好喝,她难个屁!
夜里御苑没有多少人声,朱定锦吃完酸奶上楼,看了两页书,倒进被褥里。
床头留了一盏橘色的小灯,姜逐回来时扭把手的声音很轻,床上呼吸声舒缓,她的手腕落在被子外,他拾起来,嗅到香水皂的甜味。
朱定锦翻身,见他回来,探出身在床头柜找药。这几日他着了风,加上工作量大,有向重感冒发展的趋向。
姜逐身体一向很好,没小疴没大病,突然来这么一场,感观上格外难受,尤其是咽喉,几乎不能开口。
公司特地配备了几位随身医生和营养师细心调养,管彬杰收到人时心里打鼓,公司什么时候还搞起这等福利了,谨慎询问工资是否由公司报销,负责人噤若寒蝉,一叠声表示报报报,只要人健康,金山银山也给报。
他更不敢用了,上上下下打听,还好有人的嘴漏风,提点他一句,据说是上头某个大佬有点……
不高兴。
管彬杰满目震惊,忽然想起最新的一个爆料贴,把“包养”说得有板有眼。他在心里祈祷那位资本大鳄看中的是另一个,褚沙白让人看上也就看上了,就当下海支援光棍——姜逐是有女朋友的!感情很深,这要是被人横插一脚……
轰隆一声,一场十八级豪门虐恋在他脑海中狂风乱作。
探听虚实后,他顶着一锅乱炖的脑花去御苑送材料,朱定锦给他开的门,遇见她,管彬杰心绪难平,挣扎许久,还是决定给她打个预防针:“你……你注意点墙角。”说完又觉可怜,就算她整日防贼也无计可施,投胎是个技术活,像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已经落后了起跑线八百米。
朱定锦一脸不明所以。
管彬杰最近看多了各式各样的八卦爆料,担忧这个烦恼那个,心思格外浮动细腻。暗道小女孩家不知世道险恶,日后恐遭磨难,于是又很悲天悯人地对她笑了笑。
朱定锦:“??”
好在这段时间管彬杰比较神经质,怕舆论影响到姜褚二人,恨不得把他俩塞火箭里发送到真空环境,朱定锦很体谅,没多计较。
姜逐在吃药方面很听话,严格遵守医嘱,在外有一个连的白衣天使团随时待命,在家则由朱定锦一手包办。
地面凉气重,姜逐被她催促上来,钻进犹带体温的被子,她将两个软枕竖起来垫在背后,他侧身望去,灯下放着印着压痕的说明书。朱定锦旋开瓶盖,倒入适量的溶液,又掰开胶囊的塑料包装,耳畔的碎发柔柔垂落,被她伸手别到脑后。
姜逐安静看着她,一隅的光。
那些无孔不入的恶言,转眼被推出了千里,隔绝山海。他低头,顺着朱定锦的手把药吃了,沙哑中夹杂一丝鼻塞的奶音:“还会好么?”
朱定锦双手慢慢梳理他的头发,将被褥里的热气带出来,一瞬间挥散了岁暮天寒。
她说:“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