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律作风优良,脾气温和,一向和“出事”扯不上边,而且陈西源今年获奖,发表了一段“谢恩师”的感言,正是春风得意时,工作上也少有不顺心。
褚沙白只能往偏处想:“咋了?被摄像机砸了,还是被他那个高徒气出脑溢血了?”
管彬杰说:“车祸。”
褚沙白“啥”了一声,比了个二:“宣义市内限速20也能出车祸?他是在人行道被扭扭车撞的吧。”
管彬杰推了一下镜片,叹气:“不在宣义,他前几日回了老家溪池,昨夜回来的高速路上出了连环车祸,现在人还躺在医院,据说情况不太好。”
“多不好?”
“连下了四次病危通知,现在仍未脱离危险。”
生死攸关,褚沙白情绪也低沉下来:“谁来的电话?”
“朱定锦,让我告诉你一声,麦芒听到事儿已经在跟她商量凑钱,尽点心意,毕竟就算救回来,后续治疗费用也颇为可观。”
褚沙白听到“钱”就觉得耳朵疼,麦芒打官司,姜逐老婆本,他家吞钱不眨眼的皮革厂,还加个生病老头,钱钱钱,身价过千万的一窝穷耗子,说出去谁信。
陆沉珂的住院费还是他借的,这种筹钱的事轮不到他,小朱打电话的意思估计是代他的份一起“表示”了。
照顾好陆老头,褚沙白一身臭汗回到御苑,一开门发现科小丰坐在沙发上没走,电视上晚间新闻噼里啪啦播放车祸事故的惨痛画面,褚沙白一边换鞋一边听个响儿,溪池-宣义的高速路上一辆钢材运输货车超载侧翻,钢条刺入左侧车体,这些钢条没有伤害到驾驶员要害,致命的是车顶被整个挤压下去,顾小律颈椎受损,生命体征一度垂危。
科小丰见了他也是颜色郁郁:“回来了。医生说大脑在抢救前就已经严重缺氧,人救回来也不太乐观。”
“不太乐观?”
“植物人。”
玄关处放着一份报纸,褚沙白拿起来翻了翻,头条就是货车侧翻造成后续车辆的追尾事故,一共四辆车不同程度追尾擦碰,伤亡达五人。
褚沙白一拳锤在鞋柜上:“那杀千刀的货车驾驶员呢?”
“也在抢救。”
这时朱定锦从厨房里出来,端了两杯绿油油的蔬菜汁,姜逐跟在她后面,手里拿着一杯喝药似的咽,科小丰心情不佳,没有反抗就拿了一杯。
褚沙白缩在沙发边,死活不碰,捏着鼻子道:“顾导回老家干什么?家里老人病了?”
朱定锦也不催他,只督促姜逐喝完:“顾导在溪池的老房拆迁,他父母不签字,被骚扰到没办法,八百里加急催儿子回去。”
穷得卖裤子的褚沙白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拆迁安置费:“旧城改造,有钱拿啊。”
科小丰摇头:“关键他父母的小区不是危房啊!才建了不到二十年,处于黄金地段,改建高层可以赚一大笔地价!”
科小丰上身动了动,接下来低语,与他的预感不谋而合:“官家盯上了那块地,顾导回去是跑信/访的。”
褚沙白反应过来:“你怀疑是截访?”又皱眉,“这截的方式太不要命了,不太像。”
科小丰耸肩,咕咚咕咚吞蔬菜汁。
褚沙白等着朱定锦发表一下高见,但朱定锦一直没有说话,等姜逐和科小丰喝完,她接过来拿去厨房洗了,客厅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人事无常,一条命横在眼前,几人基本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被鸟啾声唤醒,又听说顾小律昨夜差点没撑过去,呼吸突然微弱,心脏供血不足,立刻推入手术室抢救,除颤三个半小时,千辛万苦从无常爷手里抢回一条命。
顾小律情况一直不好,消息又瞒不住,担心远在溪池老家的两位老人家高血压一倒倒俩,陈西源已经连夜赶去溪池。
业界相识的人亲眼所证了一次“人命脆如纸”,近几日活得分外小心,走路都不走广告牌下面。更多的人长吁短叹:顾小律和萧大丞好不容易将人捧出来了,没享几天福,给一场天降横祸毁了,真是命运多舛。
佛团近期为了海外场的舞台互动,开展英语封闭式集训,吃住都由公司特别安排。陆沉珂病情不见好转,褚沙白又不能过去,只能让管彬杰每天两点一线,给老爷子捎点吃的。
赵访风在HJ大楼顶层翻阅集团第三季度报表时,她姐姐正从楼前修剪齐整的花圃间走过。
“告诉莫箐,是时候了,这世上哪有天网,有需求,有利益,就是杀不尽的。”
侯二:“顾是那边做的么?”
赵伏波神色不动:“汪文骏收到警告,还在与原童朗拉扯;陈禄思也不至于捡芝麻丢西瓜;莫箐更不可能高调,他们没理由这么做。”
“那是溪池地方做的?还是意外?”
赵伏波摆了摆手,没有多说。
北风带寒气,她将衣领略微竖起,问道:“你的人还看着陈么?”
“还在,不过出省的话,路线不熟,不方便,要换溪池那边接洽的人吗?”
“继续用同一批。”
不多时,跟着陈西源的人递来消息,陈西源在溪池的活动不安分,除了照顾二老,也就“强拆”一事去了几趟信/访部门。
侯二觉得把人劝下来较为保险,念头刚起,又自嘲地笑笑,什么时候居然这么开始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了。大概赵儿对他多了些关注,他也不太希望听到他的坏消息。
面对他的“避而求安”提议,赵伏波没有表示:“安全?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安全,我不是还得聘你做保镖吗。”
她又道:“如果想一个人‘安全’,不如把他非法拘禁,没收一切尖锐物品,绝食就给他吊葡萄糖,这样他活到寿终正寝没问题。”
侯二默然,这样磋磨人的意志,活着,和死了也什么区别。
沉默片刻,赵伏波低低道:“人的命,是拉不住的,每个人都在他们的选定的道上一骑绝尘,越强硬,越上心,它飘得越远。”
事后侯二不再多言,只让人防意外事故,其余不必干涉。陈西源继续在溪池奔波,为顾家二老争取房子——他倒还抱着一丝念头,如果车祸不是意外,顾小律性情敦厚,不与人结仇,他能入手的也只有信/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至年关,顾小律昏迷不醒,守在监护病房前的是陈西源的经纪人萧大丞,两人知交多年,感情深厚,麦芒和佛团去探望时特地带去了清月山求的平安符,开过光的。人到绝境什么神都信,什么佛都认,萧大丞把平安符缠在窗扣上,拉着这群小辈的手千恩万谢。
而从溪池传来的报告没多少新意:“……陈小子前些日子在抠房屋征收条例,实地考察基础设施,搞书面材料,最近又不知道在弄什么,神神秘秘的……管他的,哥几个闲得屁股发痒,把那小区里晃荡的大金链揍了一顿,老大,过年发红包吗?啥时能回去啊?”
听话筒里的声儿他们还在大排档吆喝五魁首六个六,侯二劈头盖脸把他们骂了一顿。
这顿骂没起什么作用,元旦刚过,他接到了火急火燎通报:“完了,那小子估计是把我们当成截访的了,专捡办年货的路走,绕迷糊了,人跟丢了!”
如果不是时候不对,侯二能一手一个把人扔海里喂鱼。
他不在溪池,也只能指望这帮丢人玩意敬业点,尽快把人盯紧。
半个小时后,陈西源在一栋旧公寓里找到了。
警察找到的。
有片警接到电话,报案人第一时间小声报出地址,随即发生叫喊与打斗声,警察判断报案人遭遇歹徒,循地址赶到时破门而入,废弃的公寓中空无一人,搜查房间时才发现地上倒着一个。
“这有个人!没有意识了!”
救护车迅速赶到做了初步检查,确诊注射了鸦片类药物,不过在奋力挣扎中甩脱了针筒,注入体内的剂量不足以导致死亡,经过调查,报案人正是陈西源,血检结果呈阳性,目前案件即将转交宣义方面检察机关。
溪池天高皇帝远,飘得很,反正此事留有案底,在公关动手之前就抢先砸出重磅丑闻,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轩然大波。
宣义媒体懂规矩,有关陈西源的新闻一律押后,主流的纸媒都避开了这个话题,但风一旦吹出来,就止不住了。获悉陈西源被押送宣义,火车站外挂了不少言辞激烈的“防毒反毒”牌子,全面抵制丑闻艺人。
在宣义接受全面检查后,陈西源平静口述被袭击的始末,案件继续调查中,他本人根据法律条例处拘留五日,罚款两千,由于影响较大,处罚结束后,必须前往社区戒毒或者强制场所。
拘留处罚结束后,萧大丞亲自来接他,眼里含着泪,抱住他麻杆一样暴瘦的身体:“没事,没事的,老师等你。”
陈西源默默地回抱,忽然侧了一下脸,在他耳边轻声说:“顾老师不是意外。”
萧大丞只是更用劲抱住他。
去戒毒所之前,他提了要求,想见一见顾小律。
萧大丞开车带他前往医院,喋喋不休说起顾小律逐渐好转的日常,陈西源认真听着,在ICU的玻璃窗外静静看了许久,退后鞠了一躬。
……
侯二晚上接到消息,人跑了。
“跑了?什么意思?陈西源没去戒毒所?”侯二觉得事态荒谬,“他想干嘛?跑得了和尚他又跑不了庙——瘾头犯了?”
正在这时,侯二兜里另一部手机突然滋儿哇地吵起来,他换了只手接通电话,才听两句就开了免提,屋内一刹间充斥着报信人的焦急嚷嚷:“……已经站在那个边边儿上了,这可怎么办!”
赵伏波掀开眼皮觑过来,侯二低声道:“陈西源现在在B座写字楼天台。”
B座写字楼是栋烂尾楼,但它相邻的A座却被原纪收购作为常用办公场所,陈西源跑到这个地方想干什么不言而喻,侯二觉得赵儿很大可能会被气笑,赵伏波却没笑,冬季气候干燥,她嘴唇有些轻微起皮,白膜一般覆盖住红色,随着动作逐渐皲裂。
细小的血珠饱满地挤出来,又融进了裂痕中。
她的眼神让侯二不敢再看,迅速起身道:“我去。”
“来不及。”赵伏波说,“联系严宏谦,让他带着可视电话去写字楼顶部。”
“茉莉花”在九十年代强势登陆宾云,成瘾性极强,快感更浓烈,复吸率说好听一点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毕竟不能说太难听,得给人一丝希望。
无数人被它拖垮家庭,拖垮身体,拖垮神志。
陈西源也是明白的,即便他能戒掉,也绝对不能复出了,他的音乐生涯到此为止。
他的音乐生涯并不算长,从十五岁,到二十六,他付出了整个青春……也许是整个人生。
风穿过他的头顶和两腋,衣衫上白字黑底的巨大“除毒务尽”字样随风起,他往下看去,冷不丁听见一句:“跳啊!孬种!”
他觉得头有点沉,想起新闻放出后铺天盖地的骂声,慢慢和眼前的世界重叠。
“他就是那个吸毒的!还唱摇滚带坏年轻人,叫他们公司赶紧封杀!”
“没念过几年书的玩意,能有什么廉耻,谁知道是不是编造的受害者身份。”
“现在的明星为了吸睛炒作什么都做得出来……”
当恶意变作某种意义上的正确,便再没有了遮蔽,人总是不惮怀疑的,怀疑内幕,怀疑真相,一切的修辞都更直白,更残忍,更裸露。
夜幕降临,他仰起脖子。
忽然间,他敏感的神经一跳,猛地回头,瞧见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缓慢上前几步,夜色中的灯光一寸寸映出他的面容与身躯,陈西源蹙起眉,他认得这个人的脸,但若说交集,那是一句话都没有。
严宏谦双手摊开,示意自己无恶意,随即他低头拔出可视电话的天线,按了几个键,举起来面对他。
信号不稳,光闪了几秒,赵伏波才出现在屏幕上,一瞬间他们的对望,让时光追溯到了五年前,录音棚的门推开,他虚着近视眼看一个前来为他配MV的姑娘。
片刻,陈西源恍然笑起来,他的神经被茉莉花反反复复迷醉过了,情绪竟没有太大波动:“是你。”
声讨浪潮通过电波传到另一段,赵伏波语气镇定:“这不是你的错,别去听。”
“是啊……不是我的错……”他站得笔直,固执地叫着她那个如锦绣温软的名字,“小朱,你这么多年,是这么过来的吗?”
赵伏波皱眉:“什么?”
“千夫所指……你都不去辩,是太失望了吗。”
赵伏波似乎有意说什么,话到嘴边化作无可奈何的叹息,闭了闭眼。
陈西源就当她默认了,他放松地看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刚刚好——严宏谦惜命,站在安全地带,比陈西源更恪守与边缘的距离。
赵伏波声线低沉舒缓,拥有令人短暂镇静的能力:“你认识丁一双,我告诉你,他也染过毒瘾,但最后走得风光,如果你想一了百了,我可以帮你做,你这样跳下去,黄泉路上也背了骂,甘心吗?”
这种劝解大概一辈子都不会从消防队员的口中说出,没有警方小心翼翼的包围,没有谈判专家亲切询问有什么难题、受了什么委屈。昏天黑地之下,她的话沾了血,然而下一刻,这腥味褪去了一点:“不过,你也可以走丁一双没有走完的那条路,活着,去戒,我会提供帮助。”
陈西源有点拿不准她是来劝他回头,还是与他告别送他一程的,或者又是借此向他确认最后一遍。
他恍惚笑了。
“小朱,我不需要虚名,也不忍辱负重。我无法忍受罪恶,更无法忍受改变不了其他东西,却改变了自己,还回过头标榜自己是赢家,我只要此时此刻,一千一万个人看到我,我要让他们尖叫,误解没关系,厌恶没关系,总有人明白的,我只要他们出声,在这方圆下呐喊。”
他固执得可恨。
“我不是璞玉,也非大恶,我只是不做奴隶。”
“你说得对,我奈何不了这个世界,我的喜恶定不了任何人的罪,但我有权挑衅,有权反抗,有权选择。”
他语气轻轻的,像石块下冒土的小芽。
——“我烦它总可以。”
那一刻,他和九九年天桥下的自己重合了,二十一岁的青年,戴着蛤/蟆镜,满身的张扬与傲气。
他唱的是找寻。
在这遍地泥潭中,找寻一个微不可闻的自由正义。
有水痕细细从他眼角流下,霓虹灯在他背后明媚,映得那一点水光发亮。
他转身,迎风逆行。
“小朱,谢啦,我走了。”
人来到这世上,都是勇士,只道世事涌流,终将把棱角磨圆,但总有一挂人,嘶声力竭高举旗帜,永不妥协,永不言和。
他向台沿奔跑,起跳,像跳入了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