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我不。”
早春樱花盛开的第七个夜晚,梨厘走起路来还有些吃力,她打不直自己的背,走起路来总感觉自己像一只弓着背的虾,走在旁边的陈弋不动神色地牵起她垂在身侧的手,两人一起走了一小段路。那片花瓣的被她握在手心,沁出汗了也没随便丢下,这夜跟她刚回到蜀地被陈弋带下高速路去医院体检那天完全不同,同样是浸到出水般的空气,潮湿、阴冷、尚且残留着漫长隆冬的寒意,她却不再觉得冷。
那一抹挂在枝头的粉色和刚刚那个吻,都让她觉得心头涌起了暖流。
大型的活动之后,医院里短暂的热闹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走廊上时刻流动着的时间,梨厘躺在病床上却没有睡觉,熄灯后的病房,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陈弋坐在旁边的陪护椅上。
“梨厘。”陈弋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已经熄灯半个小时了,明天还要去成都。”
“我在剪视频,马上就好了。”她小声回答。
陈弋起身,走过来看了看她的手机屏幕,很快认出来镜头里的人是何坚和她。此时何坚的妈妈还在病床边上,小声安慰着他明天的手术肯定一切正常,护士过来通知术前准备事项时,那小孩还是没忍住哭了鼻子。陈弋的头放在梨厘的头旁边,这下手机的光直接映在两人的脸上。
“你剪这个做什么?”
“我帮帮他们啊。”梨厘眼睛里闪着光,“到时候让我的朋友也帮忙一起捐,这年头钱多且愿意做好事的人很多的。”
陈弋看着她熟练地剪辑视频,配乐配文字,镜头语言用得十分熟练,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行家,他也不好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去给她接了杯热水。
第二天一早,陈弋放在梨厘床头的那个水杯见底,梨厘抱着手机睡着了,陈弋睡在折叠椅上,睡眠算不上好,六点半亮灯的时候就醒了。
他看到医生过来确认何坚的病程,下楼买早饭时还遇到了在缴费的机器前站着的何母,现在手机支付便利,他想这笔钱或许筹得十分不容易,花得却十分痛快。陈弋第一次主动询问,“要不要一起去买早餐?”
何母走得很快,忧心忡忡,麦当劳的站点比食堂近却贵,陈弋要了一份套餐给何母,让何母先上去,何母推辞着要给钱,陈弋摇头。
何母回到病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梨厘热情地招呼了她,还问她要了支付宝账号和姓名,说帮她找了众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再三推辞不过想到还没下手术的何坚,应了下来。
梨厘要了她的银行账号说想个人给她一笔款,说是她自己的心意,何母原本以为数额不大,有个一两百已经是她人心善,打开银行app看着上面的金额,直接被吓出了一身的汗。
梨厘给了她十万,她吓了一跳,想要还回去,梨厘连忙表示后续还有很多治疗,让她不用这么客气,何母绷着脸,眼看着红了眼眶,直接跪在了她面前,梨厘一惊,连忙下床,陈弋正巧推门进来,快走两步扶起了何母。
“不用客气。”梨厘摆手,“举手之劳。”
何母还想说话,梨厘的注意力已经转到陈弋身上,“买的什么早餐?”
“你只能吃粥。”
“我说你吃什么?”
“汉堡。”
“哦。”
两人认真拆开早餐,仿佛这顿早餐是什么绝味佳肴。陈弋拿起小桌板,把买回来的早餐全都放上去,两人吃相都很斯文。何母也不过三十多岁,为了孩子的病奔波多年,欠的债多了,人间冷暖也自然而然地见过几轮,但她从没见过陈弋和梨厘这样的人。这一刻,她好像忽然懂了为什么是他们俩人走到了一起。
“谢谢。”她嘴皮轻颤,最后只吐出来这两字,有眼泪从眼角砸下去,喜极而泣。
“这些年也辛苦你了,你把何坚教得很好。”梨厘笑着回她,转头又继续跟陈弋商量去成都的事情。
下午两点,两人办完手续回病房取东西,病房里空荡荡的,梨厘的床头却多了一只花瓶,花瓶里插着了几支开得正好的玫瑰花。梨厘看了眼何坚病床前的名牌,跟陈弋说我们带着这个花一起走吧。
陈弋点头照做,两人带着行李和那瓶花一起上了商务车。
“姜晴说,我的单人采访可以自己补一个。”
“嗯。”
“所以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有必要去成都,我想回家见我妈了。”
“这个医院设备太老了,我们去成都做个体检等两天看结果,确定可以回双桥了,再回去。”
梨厘忽然想到什么,问他:“你知道华西的号多难挂吗?”
“我有熟人。”陈弋衣服万事俱备只等她去的架势,她也不再说什么。
医生办公室,梨厘的片子拿在老医生的手里,对方看过之后跟她建议,“手术切除是根治的最好办法。”
梨厘心里有些忐忑:“这个真的能根治吗?”
“当然。”
她在医生办公室里犹豫,“我想回家跟我家里人商量一下可以吗?”
“可以。”
“但是建议你做了,做得越早恢复得越快。”
陈弋忽然有了工作需要开会,梨厘一个人回了双桥,她本来是想跟苏小英商量商量,但是却在回家之后没找到她人,梨厘找遍了家里和火锅店,给她打电话也没人接,电光火石间,梨厘想到前几次找不到苏小英人,还有她的记性,一阵念头涌上心头,她开了车,在双桥的街道到处找。
她找了整整一天,最后在双桥医院的侧门看到了苏小英。
她瞬间松了口气,又觉得生气,语气变得不太好:“妈,你手机去哪儿了,怎么不接我电话?”
苏小英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懵,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不确定似的,问:“梨厘?”
“是我。”梨厘忽然觉得那股可怕的念头成真了,她止住惊讶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等你爸……”梨厘心头一震,“你在这儿等他?”
“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苏小英一遍说一遍哭了起来,“明明不是什么问题,为什么……人没活下来呢?”
旁边有经过的人纷纷侧目,梨厘搂着苏小英,带她回到停车场的车里。梨厘给苏小英递过去一包纸巾,苏小英接过,梨厘却拿着纸巾没松,她让苏小英看着她的眼睛,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
“那你上次去医院体检是什么时候?”
“没多久。”
梨厘还看着她,看得苏小英有些心虚。
“你不要骗我。”梨厘说,“你骗我能得到什么?我为了工作又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待着,以后连家门在哪儿都忘了,连我是谁都忘了?”
“我怎么骗你了。”
梨厘发动车,连导航都不用开,直接朝着双桥墓地的方向开过去,一路母女两人都没说话,苏小英坐在副驾的位置偷偷抹眼泪。
母女两人一起买了菊花,停好车,去了她爸的墓。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爸当初病得什么情况,是怎么死的。”
那时候她年纪小,苏小英一个人扛了大部分事,梨厘到最后也只知道跟胃癌有关。
“你爸他……”苏小英回忆往事,表情痛苦。
“就是……”她努力措辞,最后只吐出来几个字,“医疗事故。”
梨厘诧异地看向苏小英,“不是癌症吗?他后期那个样子……”
“本来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苏小英的记忆也被拉回当初,她记起来当初自己努力撑着这个家,一边努力让梨厘回到学校,一边认真到处看和学查病历。“小地方的医生,没经验学历也不高,前期用了猛药。”
“进程加速之后,癌细胞控制不住了,我也不懂,反正就是后来没救了。”
梨厘的眼眶忽然红了,她原本以为生老病死,人之常事,都是命。从来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在经济不够发达的地区,还有很多本来不该死却因为资源匮乏而无力回天的人。
如果她爸再晚几年生病,晚到她已经足够有能力赚钱……带他去看全国最好的医生。
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
“妈。”梨厘说,“我带你去成都看看,好不好?”
阿尔兹海默症,她并不陌生,甚至还在当初拍视频的时候做过这个选题,有的人忘得快,有的人忘得慢,不可逆,但并不是没有一点希望。
苏小英不愿意去,“我宁愿死在家里。”
“那我呢?”梨厘说,“你不是说想看我结婚,想帮我带小孩吗?”
“不算数了?”梨厘反问。
梨厘爸的墓前,多得是青松柏树,绿树成荫,梨厘勉强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不怪他们是一家人,遇到事情都一个思维模式。
苏小英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站了良久。
“梨厘。”苏小英叫了梨厘一声,她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我跟你爸,不管是什么时候走,都肯定比你走得早。”
“你也这么大了了,早点学会接受这种现实。”
“我不。”她说。“我接受过好多次了,但是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我接受现实好起来。”
她坚定地看着苏小英:“从来都没有。”
“你不是想要我结婚吗?”梨厘用食指抹去滑下来的泪,“我结婚你就关了火锅店去看病。”
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累,她还给了苏小英另一个选择。
“不然我们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