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试试我亲你,对面的人能不能看见。”
回病房后,何坚情况勉强算是稳定,身体虽然虚弱却有一股精气神吊着,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割裂。他躺在病床上侧身面对着门口,试图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看到原本打算一起参加晚会的伙伴,大多数人都在cosplay游戏或者动漫里的人物,梨厘猜,因为游戏和动漫里的人物总是有很多条命。
那件历经辛苦带回来的婚纱被他妈妈放在病房的床头,陈弋去食堂重新买了饭回来,在走廊上撞见坐在长椅上的何母。视线撞上的瞬间,陈弋礼貌地点头,他刚刚陪着这位母亲经历了动人心魄的时刻,也十分理解她的情绪随时都可能濒临崩溃。
“今天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陈弋代梨厘道歉。
“谢谢你们。”何母说,“他跟我说了几次要回原来住的那边,我没准。”
她声音有些哽咽,“我不知道他是想去那家店。”
陈弋不知道这种时候能怎么安慰她,进去给梨厘送了食堂的饭菜之后,他跟这里的医生咨询了晚会的相关事宜,才知道cosplay之后有一场电影放映,等他问清楚放电影的房间号回到病房里,刚巧撞见何坚给梨厘分享了一对烤鸡翅。
陈弋看了梨厘一眼,梨厘移开目光放下了那对烤翅,“算了,我吃饱了。”
她重新打开那份几乎没有动过的粥,“你请这个哥哥吃吧。”
何坚也仰头看着陈弋。
“想吃就吃。”陈弋说,梨厘眼睛一亮,手上正准备行动,就听到他继续说,“大不了我们在这儿多住几天再去成都。”
梨厘眼睛里的光瞬间熄灭,还顺带瞪了陈弋一眼。
“姜晴给我发微信,问我情况,还说她本来要在这儿守着我醒过来,结果因为公司的安排要临时回北京出差。还说感谢你照顾我……”
陈弋眸光深邃:“她都知道你……”
“她不知道。”梨厘回答,“她以为我肠胃炎。”
“哦。”
陈弋意识到梨厘身边的人几乎都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扛下一切,为即将到来的未来一步一步地做着计划和准备,送养她的狗,给她妈妈看养老院,跟过去有过接触的人了结人情,跟他重逢的每一个瞬间都在努力将他越推越远。他感觉到胸膛传来的刺痛,用力放缓呼吸后,坐在梨厘病床边的板凳上,想着刚送她到这家最近的医院时,医生跟他说的话。
胃癌到后期,每一次发病都是极致折磨,一日三餐,每一餐都仿佛把人架在油锅烈火上,人日复一日地消瘦,直到自身原有的免疫力彻底崩溃……
“梨厘姐。”何坚躺在床上输液,叫了梨厘的名字眼睛盯着天花板,“你们有没有觉得咱们这栋楼有点冷清。”
“嗯。”
“那个晚会肯定很热闹。”
“哦。”
“要不咱们去看看,看看就回来。”
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屋里的三人都看向门口,何母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吓得何坚瞬间安静下来,梨厘跟陈弋对视一眼,两人都没说话,眼看着何母走到床头拿起热水壶给何坚用保温杯倒了一杯水,见何母一副山雨欲来秋后算账的架势,何坚连忙改口。“我其实也没那么喜欢热闹,安安静静在这儿待着就挺好的。”
“那这婚纱不就白买了?”何母忽然说,“我把你跟对面病房小孩借的西装拿过来了,等我换了衣服,推轮椅带你过去,玩到九点回来,护士姐姐来跟你说术前注意事项。”
第二住院楼二楼的大厅,各个楼层的病人汇聚在这里,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梨厘跟陈弋看着穿婚纱的何母推着坐轮椅穿西装的何坚加入婚礼牧师那一队之后,竟然莫名从中品出来些许温馨浪漫,旁边的摄影师架着机器录像,镜头扫过的每一张脸,无论开不开心都扯动了嘴角,想留下些笑着的时候。
没有头发在化疗的癌症病人cos光头强;因为车祸做了截肢手术的年轻男人cos海贼王;还有被人扶着才能走路的盲人带着墨镜cos算命先生……
梨厘跟陈弋在这儿逛了一会儿,等何坚他们表演完节目便调转了方向。离开大厅后,梨厘走了几步觉得胃绞痛,蹲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没来得及跟陈弋说话。等再擡头,陈弋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跑去借了轮椅,让她坐下。
跟刚刚大厅里人来人往不同,只是坐电梯换了一层楼,整个空间的气氛便安静沉寂了下来,透亮的地板反射着白炽灯光,医院凄凄冷冷的长廊白墙上投下了两人的影子。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等我这阵疼过去就行了。”梨厘吸了一口气,“我们不回去,来这一层干什么?”
“这儿一会儿有电影。”陈弋擡头确定房间号,征询梨厘的意见,“想看电影吗?坚持不了我们就回去。”
“好啊,能坚持,我都习惯了。”她随口答,“可惜不能喝可乐吃爆米花。”
“你以前不是不吃爆米花喝可乐。”
因为环境太安静,两人都不自觉地放低了音量。
“人嘛,不就是越不能做什么,越想做什么。”
陈弋推开后门,放映室里空无一人,都还在楼下。他推着梨厘自然走到最后一排,平日里用来开会的多媒体放映室,此时投影开着却没有联网,蓝色光束投在投影幕布上,空气里飘荡的尘埃瞬间肉眼可见。梨厘透过窗户,看到对面三楼的病房里,有人在窗边抽烟。
“小地方的医院不禁烟吗?”梨厘问。
“应该是禁的。”陈弋回答,“只不过管得没有那么严。”
“你说我们能看见对面的人在做什么,对面的人是不是也能看到我们在做什么?”
“不知道。”陈弋说,“要不要试试?”
梨厘回头仰头看他:“试试什么?”
陈弋忽然俯身的,两手都搭在了轮椅的扶手上,铁制的把手触感冰凉,可他越握越紧,不断靠近,直至视线与她完全平行,他像过去一样用眼神询问她可不可以,梨厘没来得及反应,又或是默许,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距离太近,彼此的呼吸都慢慢扑在了对方的唇畔,陈弋说:“试试我亲你,对面的人能不能看见。”
她擡头哦了一声,看着陈弋的眼睛,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她擡头的这个动作彻底鼓舞了陈弋,他微微偏头,意外发现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等了好一会儿,意料中的吻并没有到来,梨厘睁开眼睛,陈弋已经越过她,探身从窗口看下去,“楼下的花开了,粉色的,是樱花还是桃花?”
“不知道。”她硬邦邦地回答,仰头能看清陈弋耳廓的绒毛,被楼下的路灯映得格外清晰。
这重要吗?她心中绷紧的弦一松,又一拉。
“猜一猜?”
“你很无聊。”梨厘为自己刚刚心头的荡漾懊恼,说话的口气不算友善,可她也无法忽视自己心底涌起来的那股情绪,毕竟眼前这个人几个小时前才郑重其事的对她说过,我想跟你结婚,又在片刻前做出想要吻她的架势。
“走了。”她用手推了推轮椅的轱辘。
一个仰头,梨厘的唇被瞬间封印,从最初的试探到吸吮,她下意识的把手从轱辘上放开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对面有人……”
陈弋夺走她所有的呼吸。
梨厘趁着空隙补充:“一会儿被人看见了。”
她的脸跟楼下的桃花有了相近颜色。
他面色平静:“看见了就看见了。”
她挑眉一笑:“年纪越大越不要脸?”
他的词库里,轻易还说不出来不要脸三个字:“我觉得先邀请的那个人更大胆一些。”
她也不承认:“谁邀请你了。”
陈弋习惯性地抿唇,沉默不言,慢慢有人过来调试网络,准备放电影,梨厘起来坐在座位上,让陈弋把轮椅收一下。渐渐的,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陈弋像变魔法一样不知道从哪儿变来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枸杞红枣。
“在这儿还这么养生?”
“年纪大了。”他用的她的话回她。
梨厘忍着时不时的胃疼,衣料下浸出一层薄薄的汗,抱着保温杯,认真看电影。
她没想到医院的工作人员会在这里放《寻梦环游记》,墨西哥的亡灵节,铺天盖地的金色花瓣铺出长长的桥,被家人惦记着的亡灵跨过边界跟亲人团聚,而不被记住的亡灵则在踏上边界的瞬间被吞噬,像垃圾一样被丢回亡灵世界,难以越过雷池半步。
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遗忘才是。房间里的每个人脸上都被映上了橘色的光,梨厘看到结局,感慨到散场时何坚何他妈妈给她打招呼都没看见。
电影字幕滚动,她跟陈弋要从这栋楼回病房,陈弋又重新打开轮椅。
“我这会儿不疼了。”她说,“我们走回去吧。”
到了楼下,梨厘发现陈弋真的没有胡诌,真的有几支桃花开了。原本并肩走着的陈弋忽然快步走几步到了树前,又在绿化带上拿起一小片花瓣。
电影里也有这一幕,金色的花瓣代表最好的祝福。
“你要祝我什么?”她问。
“长命百岁。”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