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做什么都能活下去。”
陈弋看了一眼梨厘放下的筷子,“饱了?”
“饱了。”梨厘说完拿出手机扫码买单,顺便看向李平,“你们拍片的结果通知了什么时候拿吗?”
“应该还有三个小时。”李平一只手握着筷子吃青菜,另一只手也没闲着飞快的敲打着键盘回复微信,“但是这会儿我们要回中心一趟,要开会。”
李平看向陈弋:“我先打车吧。”
陈弋点头,梨厘瞥见李平已经打开打车软件,她刚刚吃饭的时候一直在观察陈弋,能明显感觉到从见面起他用右手就十分费力,全程用勺,一块鱼肉都没怎么吃,几乎都进李平那愣头青的肚子了。
“我送你们。”她打了个哈欠,眼眶盈出些微光,“定位发给我。”
李平嘴比脑子快:“我们去政务中心。”
上车时,李平自然而然地把副驾的位置让给了陈弋,自己坐上后座,梨厘的车内放了香,李平一上车便仰着脑袋闻,“姐,这是什么香味啊,太好闻了吧。”
陈弋用左手系上安全带,也注意到了此刻车内的香味,像春日落雨后石壁上新生的苔藓,带着一股浓郁的潮湿和木香。
“你直接搜柏木与葡萄藤。”梨厘回,“我给我妈妈买的,她看我回来用车,给我放车里了。”
梁县的道路都修得窄,歪歪扭扭,城市规划差点意思,梨厘跟着导航绕了很大一段路才到政务中心门口,木质的建筑门口挂着两块牌匾。
“谢谢。”陈弋道谢,用左手摁开安全带的锁扣。
“你的身份证给我。”梨厘伸手,“我一会儿回医院,片子我帮你取。”
“谢谢姐。”李平回。
“不用了。”陈弋拒绝,“我们开完会再去拿。”
李平连忙找补,“等开完会我陪陈工去拿。”
梨厘的手还伸在半空,没动。
李平眼睁睁看着陈弋从口袋兜里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放在了梨厘的掌心,陈弋下车,他也连忙松开抓着椅背的手,用最快的速度溜下去。
“陈工,看不出来啊,你私底下是这风格啊……”
梨厘送完他们在路边停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先去了微信群里发的定位,桃桃他们发微信说搞不定,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接受采访,还怀疑他们是骗子,只能跟她儿媳妇多说几句。梨厘跟他们说了自己过去,古镇的路窄,到了一定的街道口就过不了车,她把车放在停车场步行,心里还盘算着桃桃他们带着机器地走多远的路。这儿铺的都是青石板路,前一晚下了雨,石板缝里都还淌着褐色的泥水。梨厘走得小心,慢慢离开主路,走到了屋檐下。各式各样的小卖店开着买卖,有瓷器、编织物、零食酒水、少数民族披肩、银饰……梨厘记得麻柳刺绣就在往里走拐一个弯就到的小院里,她循着记忆拐去路边的小摊买了些绿豆糕。
五分钟后,梨厘停在一古镇里的一座独立小院前,摄影师在旁边架着机位,梨厘打了个招呼走进去,桃桃跟周晗杨正在拍体验就刺绣的过程,教他们刺绣的人是林路奶奶的儿媳妇。梨厘一进屋就闻到古木发出沉香气,她问了句:“林路奶奶呢?”
“梨厘来啦?在后院呢。”
梨厘提着绿豆糕,穿过狭窄的长廊和一个拱形的院门,到了后院的花园。摇摇椅上坐着的老人,头发花白,闭着眼睛,晒太阳小憩。
“林路奶奶。”梨厘走过去,坐在她对面的木椅上,“最近怎么样呀,梨厘来看看你。”
她声音提得高,自报家门,照顾老年人的视力和听力都已经大不如前。
“梨厘啊?”老人一听,乐呵呵地笑,“怎么突然想起我这老婆子了?”
“来拍非遗,不就想到你啦?”
林路的反应力已经大不如前,一句话消化了许久,梨厘也有耐心,慢慢等。
“你来拍非遗啊。”
“是啊。”
“外面那些人是你招来的?”
“都是朋友。”梨厘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可不是那些拍短视频喊麦的网红,是做政府做文化旅游的正经人。”
“看到我儿媳妇了?”
“看到啦。”梨厘拆开抱着绿豆糕的牛皮纸,“给你带了巷口那家绿豆糕。”
“还是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那当然了。”
梨厘捏起一小块绿豆糕递到林路的嘴边,林路低头咬了一口,绿豆糕的清甜味扑面而来。
“好吃。”
“都是你的。”
梨厘把绿豆糕放在桌上,仰头发现独栋小院,跟过去比起来变化不大。
“一会儿我朋友过来跟您聊聊?”
“好。”
桃桃为了这次采访做了很多资料,问的问题也都相对专业,林路还招呼了她歇一歇,喝口茶,吃点梨厘带来的绿豆糕。采访的全过程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梨厘恰当提醒差不多了,让奶奶休息,大家慢慢撤出来。
梨厘:“奶奶,谢谢啦。”
“是我谢谢你。”林路的长满老茧和深纹的手复上梨厘的掌心,“这么多年了,还记着我。”
“要是没有您我高中都读不完。”梨厘低头笑了笑,“那么多小孩,当初怎么就选中我了啊。”
“你跟别人啊,都不一样。”
梨厘跟林路最初的相识,一个是十六岁刚刚失去亲人的少女,一个是六十岁艰难维持传统的手艺人。双桥中学那一年需要资助的小孩有五个,梨厘是其中一个。她自己没有主动报名,是班主任帮忙提交的材料。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梨厘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另外四个小孩都想方设法地卖惨,表明家里的不容易,想要获得资助的原因,以及一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有她不说话。
林路年纪大了,识人万千,主动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我觉得我不惨。”梨厘擡头,她的声线偏冷,目光坚毅,“我爸生病去世之前的最后一秒都问我冷不冷,他很爱我。”
办公室里的人都微怔,她继续说:“我跟我妈有手有脚,做什么都能活下去。”
“我也不觉得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如果可以有条件在学习继续学习,我就好好高考,上大学。如果没有机会,我就不读了,出去工作,在社会上学习。”
梨厘的观点仿佛一颗惊雷,炸得同龄人瞠目结舌,成年人哑口无言。
林路没说话,在场的老师也都沉默,他们曾经也坐在教室里废寝忘食、挑灯夜读、为了高考的一分努力拼搏过,如今他们重新回到这里,在社会上被筛过一遍又一遍,平庸者汲汲营营而不得,天赋者一飞冲天如有神助,各有各的运道机遇。
“如果你愿意资助我。”梨厘看着这个忽然对她提问的女士,“我愿意跟你保证,我这一生绝对不会跨过道德边界,不违法乱纪危害社会,尽我所能帮助弱小者,尽我所能努力生活,做正直、勇敢、善良的人。”
林路欣慰地看着她,问她有没有目标学校,梨厘说我想去中传。林路提醒她整个蜀地,一年去不了多少学生,一定要把目标定得那么高吗?
梨厘望着天边的流云,轻轻提了一口气,“哪怕它一年只录取一个人,那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林路资助了梨厘接下来的学费和补课费,除此之外,每年新年都会给她添一件冬衣,梨厘总会拒绝,期望把衣服换成书本。后来她上了大学,开始兼职赚钱,逢年过节,总是会去备好节礼,写好问候的卡片,亲自包好快递过来。林路偶尔会给她发短信,问候她过得如何,梨厘总是回复,一切都好,哪怕是最难的时候。
拍摄结束,林路需要休息,梨厘也不再打扰她,带着桃桃他们离开,桃桃他们准备回酒店看素材,梨厘开车去医院。她兜里还装着陈弋的身份证,在自动机器的上面扫身份证取片,对这套流程,她十分轻车熟路。
取完片,梨厘直接带着片子去了骨科那边的住院部,随手拦下一个步履匆匆的医生,问这个情况严不严重,好在那医生这会儿不忙,帮她抽出来看了一眼。
“骨折了,这儿……这儿,断了,不是很严重,好好养着,保守治疗的话打个石膏,具体的问你们自己的接诊医生。”
“好,谢谢。”梨厘笑着感谢。
“没事儿,这胳膊……不像你的啊。”那人看了她一眼。
“我家里人的。”
那医生也没多想,点点头,回了医生办公室。梨厘胃有隐隐约约的痛意,她问护士站的护士要了一个一次性纸杯,坐在椅子上等这阵痛意过去。
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
陈弋的头像久违地出现在屏幕上。
在哪?
医院,住院楼的三楼骨科。
回完消息,梨厘仰头小憩。陈弋赶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空无一人的走廊,白炽灯明亮刺眼,纯白的墙壁上挂着病房的引导号码牌,一块LED屏幕上显示着日期和时间,梨厘的头垂在一边,头发遮过她大半的脸,露出娇俏的鼻尖和微张的唇瓣。秒数的字格变动五次后,陈弋悄无声息地走到梨厘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自然而然地往下坐了坐,把肩膀放在她的头边。
LED屏幕上的时间不停,分钟数悄声变换,梨厘垂落的发丝落在陈弋的胸口,她在梦中猝不及防地一颤,右脸触到了一片柔软。陈弋微微偏头,连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放慢,鼻畔充斥着属于她的气息,他没有叫醒她,只是动作极轻地靠近,眼看着鼻尖就要蹭到她的脸仰头便能吻上去,陈弋下意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