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牙还牙·先铺垫后出击·肆」
茶室与外厅用日式格子趟门相隔,半截的布帘子上绘着一个风情万种的艺伎正往头上插发簪。一身和服的山本太太以长柄小茶匙舀出适量粉末倒入碗中,特意将有图案的一方对准白素宽,然后注入沸水,用竹筛拌匀,而后优雅地从和服衣襟抽出一块方巾,衬着茶碗底部递了过来。白素宽称谢,小口浅啜,然后轻轻放下。
对面跪坐着的山本先生随即也放下茶碗,双手扶膝道:“王桑与正泰君相识多年吗?”
白素宽说:“没有,我今年九月份才由重庆回来,与胡先生结缘尚浅,承蒙胡先生错爱,凡事都愿意派我操办。”
她措辞谨慎,万一山本与胡筱云父亲过去交情密切,那胡父身边有哪些亲信或许山本也知晓,所以她尽量在时间线上不夸大,只是状似随口地一句‘重庆归来’,让山本夫妇态度恭敬了起来。要知道重庆这个名号,在如今北平的汉奸心目中那是堪称高山仰止,由重庆回来的人仿佛都是为抗战做出过贡献的,无形中高人一等,甚至透着一定的政治正确度。
“胡先生本来打算亲自登门的,但您也知道,眼下北平的锄奸密探无孔不入,他与您亲近多有不便,所以派我前来。”
她登门时自我介绍是胡正泰的新秘书,此来是想找回胡家小姐曾经发表过文章的一份日本画报,她解释说重庆方面目前在严查新民会成员,胡先生也是身不由己,任何隐患都需要加以防范。
山本疑心全消,表示理解,母国投降后,他给胡正泰打过几次电话,仆妇都说不在家,他早已看出胡是个墙头草,今日派人来寻找旧证,丝毫不意外。
窗外屋檐上挂着一只玻璃彩绘的江户风铃,在冬日长风中叮咚作响。婢女抱着一沓旧画刊碎步走过来,用日语说书橱挨个找了一遍,去年的《朝日画报》就是这些。
白素宽颔首称谢,她知道此行不会空手而归,目前北平的汉奸固然在大肆销毁手上的日出品,但日籍人士无此必要。
她忽略前半年的画刊,衡阳沦陷是去年八月份,直接翻看八月份之后的,翻到第二本,她如愿看到了那篇题为《庆祝皇军攻克长沙衡阳》的文章,署名山本筱云子,文首是胡筱云的二寸彩印照片。
告辞山本夫妇,白素宽就近到一家照相馆把那篇文章拍照,请照相师傅洗印一张揣进坤包。随即拦了黄包车往胡筱云家去了。
胡家临近喜期,门口的石狮子上已经拴上了大红喜绸。
白素宽上前叩门,听差说小姐带着几位伴娘上六国饭店吃咖啡去了。
半个小时后,正在六国饭店和两个伴娘聊天的胡筱云忽然感觉芒刺在背,下意识转头向身后看去,后面是一桌白俄夫妇,再向左右看,与一个女子对上了视线。对方神情淡定,刚从门口进来,就那么直直地与她对视着,要不是西崽上去招呼,那双眼睛几乎要把她身上看出俩洞来。
胡筱云莫名其妙,分明从来没见过,为何像是专冲自己而来的。
旁边表妹见她脸色忽然不好,问怎么了。
她含糊说没什么,另一个表妹还在延续她们刚才的话题,问:“云表姐你去探监时不瘆得慌吗男监和女监是混在一起的吗?”
刚才她们仨赞叹胡筱云好命嫁得如意郎君后,甲说:“同人不同命,记的以前你跟白小姐特别要好,可如今看看你,再看看她,最近报纸上还在说她和她母亲的事呢!”
胡筱云听到白莹莹,优越感更甚,伪善道:“莹莹判的太重了,我前些日子去探监,瘦脱相了都,一见着我就抱着大哭。”
众人吃惊:“探监?那种地方,你不瘆得慌吗?”
“姐妹一场,瘆也得去啊。”
就是在她虚构有情有义的那一瞬忽然感觉不对的,而现在仍旧疑疑惑惑,那女子在西崽的引领下落座了,与自己这桌斜对面。胡筱云纳闷,自己与这人素不相识,会不会自己多心了,再看那女子,着装寒素,一副落魄知识分子形象,或许是看自己貂裘华服一时艳羡,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吧。
这样一想也便在心里撂下了这个路人,她今天为了在表姊妹面前炫耀,恨不能把全部嫁妆披挂在身上,粗大的金镯子金项链就罢了,还穿着长及脚踝的昂贵裘皮,一副贵妇风范,然脸蛋还是学生模样,倒显得不伦不类,但她不自知,沉醉于一路招来的回头率心里极俏。
“云表姐,云表姐……”
胡筱云回神,重新跟伴娘聊天:“男女混监倒不至于,但狱警那个黑呐,我给莹莹带的果子点心,起初全给他们没收了,说是怕夹带利器,横是胡说,结果我塞了一块洋钱打点过去,立刻喜笑颜开,这才把果子点心带进去。”
她自作老成,无语摇头:“这些个给日本人做过看家狗的伪警,还当是那些年呢,由着他们狐假虎威,我听说委员长这次来北平,下了严令要清算汉奸,接下来这些人没的好果子吃!”
她曾经以结交日本人为荣,而现在张口闭口都要把日本人踩上一脚,以此标榜自己清白立场,即使是在亲戚面前也不例外。
一声嗤笑突兀传来,胡筱云和表妹同时停口,齐齐看过去。
是那个女子,此时面无表情地看着胡筱云,忽然道:“你过来一下。”
胡筱云一愣,看看左右,然后指着自己问:“是在说我吗”
“对,是你。”
对方如此,叫人相当着恼,但她身上浓郁的知识分子气息又抵消着她的无礼,文弱单薄,像学校里那种不茍言笑的□□,怎么看都不像是粗俗无礼之人。
表妹甲皱了皱眉:‘什么玩意,你谁呀’
此话正是胡筱云想说的,但转念一想自己马上就要做豪门少奶奶,可不能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失仪,于是按捺心情,保持优雅道:“敢问尊驾高名贵姓?”
对方一瞬不瞬看着她,转而冷笑:“叫你胡筱云好呢,还是山本筱云子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