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氏得知断亲后是什么心情,陈姜管不着。她亲自驾车送村长到县衙里备案了断亲文书,拿了主簿退回来的银子,又请几个捕快和村长一起到酒楼吃了一顿。
村长眼见陈姜在外行事稳妥,与官差们交谈应酬游刃有余,简直想不起以前的她是个什么样子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她赚了钱,盖了房,送了哥哥去读书,生意做得有模有样,还跟老陈家断了亲。今年好像才不过十二岁吧,分家竟能让人成长如斯?还是她原本就是个早慧的天才?
不管怎么说,都是村里的孩子,她家孤儿寡母的能过上好日子,他也高兴,不仅因为陈姜每次求他办事都送上红包,而且还有拉拔邻里乡亲的善心——这不,她说她想扩大经营,要在村里雇人干活了。工钱开得没话说,村长想,要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这活计他都想接呢。
回村后,村长就在村里公布了这个消息,四个男的,两个女的,帮陈家做纸扎,一天工钱三十文,完成任务当场结算。另外雇个车夫,须得随叫随走,近途管吃,远途管住,一个月六百文,愿意干的就到陈家自个儿报名去。
没人知道陈姜的纸扎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好像一朝之间她就会了,一夕之间她就卖出去了。他们嘴上说着晦气,看着陈家发财心里也是羡慕嫉妒得不行。眼下突然有了一个学纸扎的机会,还给工钱,学会了自家不也能做这门生意了吗?村人顿时激动,纷纷前去报名。
学纸扎?陈姜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外站了嘴杂势众几十号人,哭笑不得。
杜春儿高举着手:“姜儿,我要来我要来,我想学纸扎!”
李二妮也叫:“我也要学!”
影子飘在陈姜身边,仿佛人们能看见她似地高高昂着脑袋,鼻孔朝天傲娇道:“你说学就能学啦,看你俩笨手笨脚那样儿吧,才不要你们呢!”
杜春儿爹道:“姜儿,来学纸扎管饭不?”
余婶带着她的一双儿女也来了:“去去去,学纸扎都得从孩子学起,你一大老爷们儿凑什么热闹,俺家柱子和兰花年纪小,学得快!”
陈姜无奈,村长话没说清楚惹来这个误会,她又得做坏人了:“诸位伯娘叔婶姐妹兄弟,我就雇六个人,做的是砍料,泡料,磨料,熬浆糊,搓绳箍铁裁纸的粗活儿,不是学纸扎,你们搞错了。”
“干粗活?”杜春儿爹叫唤起来:“村长不是说你雇人来学纸扎的吗?粗活俺家一大堆,凭啥来给你干啊?”
旁边有人点头称是。
陈姜气笑了:“凭啥,就凭我一天给三十文工钱,嫌少的慢走不送。纸扎是我的绝活手艺,杜大叔你知道啥叫绝活不?就是别人不会的,独一无二的,我又凭啥把吃饭的手艺教出去?”
杜春儿爹没有一丝羞色:“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家发财拉拔拉拔咱们也应该的!”
旁边人又点头称是。
陈姜翻白眼:“想学手艺也行,跟我签十五年卖身契,五年学艺,十年做工,管饭没工钱,十五年之后就可以出去自立门户了。”
“啥?”众人喧哗阵阵,失望的,指责的,无趣的,有人已经转身回家了。
人人都恨不得一日发财,学纸扎的愿望落空,心理上的落差使三十文工钱也不显得香了。转眼间人就走了一半。
田娘子看见陈姜站在那儿没奈何的样子,扯过小冬就走上来贯耳如雷道:“姑娘,我家小冬你看怎么样?我愿意签卖身契,让她跟你学吧!”
村民们把目光投向这个高壮丑妇人,个个茫然,这谁啊?村里啥时候来了个陌生女人?
陈姜对她点点头,又道:“好了好了,没有学纸扎的事儿,就是粗活,三十文一天。愿意干的留下来,不愿的都请回吧,该吃晌饭了。”
不坐低望高的人还是有的,为了三十文工钱留下来的人中,最终陈姜定了四个青少年男子,两个中年妇女来做工,另雇了廖氏好朋友王婶的大儿子连顺当车夫。
当众人散去后,田娘子笑嘻嘻地凑近她:“姑娘,我刚才看你有点挂不住脸才那样说的,我家小冬不能签身契,我就这一个闺女,饿死都不会卖了她,对不住了啊。”
陈姜回以微笑:“我知道,谢谢你。”
刚从东屋走出来的廖氏正好听见了她俩对话,脚步一顿,扶着门框身体僵硬,盯着陈姜的背影看了半晌,又默默转身回了屋里。
断亲后的日子平静了许多,不知陈恩淮是否推心置腹地跟他娘谈过,总之万氏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来作妖。
廖氏的伤渐渐养好,田娘子和小冬在陈家的日子过得也很顺心。陈姜说她不是下人,只是帮工,她十分感激。把院子守得死死的,忠实履行好陪伴廖氏的职责,只要外出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除了不做饭外,其他家务活也全被娘俩包了。
没过多久,陈姜第二回从府城定的家具再次运抵大槐树村,比先前那批还多还贵。被砍坏了的那些放在院子里,来串门的村民有想要的可以拿走,结果没两天,破家具就被清空。
赵媞和师焱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唯独影子心疼:“为啥要给他们,你真是钱多烧的!修一修还能用啊,不能用还能劈了当柴火,就让那些人搬走了,瞎大方!我还从来没用过那么好的东西呢,当了鬼啥也碰不到,烦死了,我不想当鬼了!”
陈姜趴在闺房新做的大书案上画图,赵媞在旁指指点点,没有理她。只有师焱怜惜地看了她一眼,道:“解了执念,可去投胎。”
影子跺脚撅嘴发脾气:“啥执念啊,你们天天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
师焱温和地冲她笑:“不如,本君教你读书?”
他现在还哪有一丝一毫智障的样子,初来阳间时的诡异稚拙,都成过眼云烟。
影子气呼呼:“本君是谁啊?”
“我。”
“你不是姓师吗,咋又姓本了?”
“我乃冥府之君,故自称本君。”
“听不懂,说人话!”影子更生气了。
陈姜伏在案上,肩膀不停抖动,笑得花枝乱颤。赵媞却大惊失色:“终日听你称君,不知你是何人,原来是冥府冥府不就是地府吗?你是地府之君?”
师焱点头:“正是。”
赵媞一个纵身向他扑去:“我父皇母后在哪儿!你快送我去见他们!”
师焱身形不动,转瞬远离她六尺开外,叫她扑了一个空,道:“不悟之鬼,不入冥府。”
“什么意思?”赵媞激动地要疯,她像看着世间至宝一样看着师焱,突然跪了下来,半飘着膝行而去:“师公子,师大人,不知者不罪,以往有不敬之处还请原谅。小女子国破家亡,重病殒身,若这是命,我认了。怎奈做鬼也要做一个孤零零永世不得投胎的鬼,我实不甘哪!赵氏一门数千亲人皆在地府,独留我一人在这世上飘荡无依,恳请大人看在我们相识一场,让小女子见他们一面吧!”
“你乃不悟之鬼”
“不悟之鬼到底是什么鬼!”赵媞伸着手臂,手掌颤抖地往前挪,把师焱逼得连连后退,再退,很快就要退出屋子了。
影子瞠目结舌在一边看戏,她不知道冥府君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公主殿下是什么,所以这俩鬼整天自称本君本宫的,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听不懂的多了去了,何止两个称呼。
陈姜笑够了,直起腰长叹一声:“不悟之鬼就是你和小鬼这样心中有执念难消的。冥君也得守规矩不是?我早就同你说过了,阴阳之分大过天,冥君大人只能往下送鬼,不能往上带鬼,你别逼他了,没用。有朝一日你心愿得了,自然可以去与亲人团聚,不必急于一时。”
赵媞声泪俱下:“为什么?普天下难道只有我和小鬼有执念吗?为什么只有我俩要受这样的苦楚!”
这个问题把陈姜难倒了,是啊,上辈子见了两个绿鬼,这辈子还是两个,满世界那么多人,心有执念的不知有多少,只有两人能在死后身裹绿光,让她瞧见,也是够奇怪的。
“为什么?”她也问,问师焱。
师焱贴着边避过赵媞,向她飘来,道:“前世大功德者,可成不悟之鬼。”
陈姜不明白了,“有大功德不该给人投个好胎,幸福一生吗?公主殿下胎倒是投得好,可是命短,小鬼就不用说了,连个好胎也没投上。而且还叫人这辈子死了当个下不去的鬼子,这到底是奖赏还是惩罚?”
“奖赏。”师焱肯定地道:“唯有大功德者,方能遇你,解两世执念,净魂入轮回。”
“两世?不对吧”陈姜越听越糊涂,“我原先送走过一个不悟鬼,她她的心愿是弄死她情夫,俩人也没什么感天动地死去活来的事迹,不过就是钱权色的交易最后崩了怀恨在心而已,这点破事也值得惦记两世?”
师焱淡淡一笑:“孽缘因果,困人神魂,又何止两世。常人,世世不得解,神魂,世世不得脱,孽缘,世世不得散。”
陈姜懂了,原来有执念者很多,但只有大功德者才拥有贵宾待遇,就是让自己帮着净魂解脱啊!她是个服务员,一个被上天赐予阴阳眼用以服务绿鬼的工具。
这么说大绿那家伙想夷平倭国的执念,也是从前世就深植神魂中了?她还一直以为它顺嘴胡扯个不可能完成的心愿是为了不去投胎,一辈子流连人间缠死她呢!难道大绿前世是英勇卫国的战士?或是个遭受过战争伤害的平民,与倭国有不共戴天之仇?
“遇我有什么用,我并没能力帮助它们。”
师焱目光灼灼:“你有。”
谢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可是炸倭国这事儿我死也办不到。陈姜撇撇嘴,看向赵媞:“那公主殿下前世有什么大功德?”
“不知,可寻司阴一问。”
冥君大人通晓天地,理论知识掌握非常到位。就是爱睡大头觉,不理政务,对子民的身份来历一问三不知。
“行,你下次回去帮忙问一问。”了解赵媞前世事迹,说不定能找出她今生执念,陈姜又看影子:“小鬼前世”
她说一半停住了,小鬼的前世不就是她的前世,那个师焱心中的女人,有大功德?
“诛魔。”师焱不问自答,看着小鬼眼神温暖,道:“荡尽人间魔气,还清明于天地。”
影子懵懵懂懂的,但她能感受到师焱的善意,于是蹬鼻子上脸:“喂,你们啰嗦啥呢,我说我不想当这没劲的鬼了。要么送我去投胎,要么把身子还给我,我要吃我要喝我要住大房子,听到没有?”
陈姜半晌才勉强一笑,哄道:“我给你做个屋子,跟我这屋一模一样的,家具摆设全都有,让你住进去,啥都能摸,啥都能用,好不好?”
影子扬起眉梢:“真的吗?你上次骗我说给我烧马车都没烧呢!”
“真的,我现在就做。”
影子瞬间忘了不愉快,叽叽喳喳地说起要求来。赵媞跪在地上还想哀求:“冥君大人,大人你帮帮我啊!”
陈姜低头画起图来,无话可说。对前世的了解又深了一层,悭吝的小气鬼,诛魔的英雄,师焱说起她的语气,带着骄傲,自豪,和满满的怀念。
魔,神话传说中邪恶诡谲的东西,前世竟与之相对过,战斗过,并且胜利了,还清明于天地,于凡间,于弱小无助的人类。她一定是个很厉害很有魅力的女人,才值得师焱为之骄傲,念念不忘,哪怕她的魂魄四分五裂,他也想帮她找齐重塑新身。
这双特殊的眼睛,也是前世拥有过的吧?陈姜咬着笔头,忍不住擡头望师焱一眼,他也正望着她,她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冲他招了招手,师焱飘过来,她又勾勾手指,师焱弯身。
她附在他耳边轻轻道:“你不是还没娶妻呢吗?等我死后做了鬼,就嫁给你好不好?”
嫁给你,你就不要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师焱面色倏地冷肃,飞快地直起身,用一种极不可置信并愤怒的口气道:“放肆!”
影子不叽喳了,赵媞也不哭了,两鬼都愣怔地看向师焱。
他瞳仁里的金色火焰若隐若现,束高了的头发开始飞舞,身周金光乍亮,黑袍又有要狂飘的预兆。
影子突然按着脑门尖叫了一声,陈姜立刻起身,慌道:“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别生气别生气,我胡说八道我掌嘴!”
她擡手对着腮帮子扇了一耳光,外面响起田娘子的声音:“姑娘,有人找你。”
师焱眼中火焰渐熄,沉脸盯着她,再道:“荒谬!”
说罢甩开宽袖转身穿墙而去。陈姜吁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团糨糊。这是怎么回事,她就是前世之魂,即使不完整,也不是外人啊!他明明表现得那么那么喜欢她,为何听到嫁他会发起火来?
荒谬?嫁他荒谬?莫非,他对前世不是爱情,是友情?
陈姜起身追了出去,她要问问清楚,对症才能下药,老这么瞎猜忌自己吓自己可不行。
外头没看到师焱,却看到小冬挡在大门口,田娘子迎上来:“姑娘,有个什么什么府的人,要请你去安什么什么的呢。”
陈姜左顾右盼,生意又上门了,师焱这个把承诺当风吹的家伙又双叒叕跑了。她决定拒绝来人,再遇上小谭村那样的事,她没自信还能在生死当口把外挂喊回来。
刚要开口,眼前金光一闪,黑金袍袂轻飘,平静无波又漂亮得动人心魄的建国脸出现在她面前。
“赵媞,一朝帝姬,寿十九。前世王公之女,和亲狄族,寿五十一。”
陈姜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尴尬道:“噢,你去问司阴啦,回来得好快啊,呵呵。不过……和亲算什么大功德?”
“兴狄战起,赵媞斡旋其中,止兵戈,熄战火,免黎民苦。”
陈姜表示理解:“这还像点样。”
“后杀夫继位,率部投兴,获封狄王。勤政爱民,任贤用能,在位十年,民富族强。”
陈姜:“……哇哦!”
前世故事的走向有点跑偏啊,难道赵媞的执念是……当女皇!都死了还怎么当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