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娘子高声尖叫,在场的长随小厮擡人请大夫乱作一团。被兵丁团团围住的陈姜淡定看着他们慌乱,还有闲心提醒眼前的一个小兵:“枪尖拿远些,别戳着我了。”
几杆钩枪齐齐对准她的胸口,虽不知前情,但兵士们亲眼所见是被这小姑娘摸了手臂之后,郭大人才突然晕厥。邪法?妖术?不管是什么,他们作为府兵,只能先控制住她,一切待大人醒后定夺。
所幸郭纯嘉昏迷的时间并不久,大夫还没赶来,他就被长随一通掐捋揉拍给顺上了气。睁开眼颤着手指向门外:“快请天师”
正房正厅,上好的云雾茶,精致的小茶点,陈姜靠在宽大交椅上,翘着二郎腿,悠哉地吃吃喝喝。
重新梳洗换衣的郭纯嘉被长随扶进厅来,一见陈姜就拱手:“天师救命,速速收了宅中妖孽!”
他皮肤本就白皙,此时连嘴唇都失了颜色,一脸病态。小眼睛在左肩右肩不住地瞄睃,生怕又见恐怖鬼影,再无丁点官吏威风。
陈姜也不回礼,漫然笑道:“郭大人信否?”
“信。”他本不想信的,之前想过这小丫头是不是会几手江湖骗子玩的幻术,还打定主意就算凭空出现个什么异像也要稳住心态,哪知扑到他面前的是他那位刚死没几天的老通房。这女人早无亲人,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见过外人,陈姜怎能幻出她的样貌?
那熟悉透了的瘆白的脸,那眼角鼻下的血迹,那拖在嘴边半截的舌头,和她口口声声说着跟了他几天的言语,无一不让郭纯嘉吓得魂飞九天。还有林家的什么九姨娘,他虽想不起此人,但当她抱着个半透明的鬼娃娃,脚跟不沾地飘向他时,他觉得自己该晕过去了。
“郭大人,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强求。但请大人对这世间万物常存三分敬畏,七分善意,日后必得福报。毕竟世间广阔,万物极丰,大人不知不明之事,可多了。”陈姜又端起高人风范,不轻不重呲了郭纯嘉几句。
他连连点头:“是是是,天师所言极是,在下受教,不知在下这府里的妖孽”
“天眼,我已经给你闭了,以后不必担心再看到那些东西,如常便是。”陈姜站起身来,微微点头:“那我就告辞了,大人留步,不需送了。”
说罢便向门外走去,郭纯嘉急着站起:“天师!你不能走啊!那鬼,我家那位,如何是好呀”
陈姜缓步,回头笑道:“这是她的家,她不在这儿呆着,还能去哪?你府上的鬼祟可不止她一条呢!我本是应二夫人之邀前来除祟,但我神棍门的规矩向来都是办事收钱,郭大人可知我为何不先收定金?”
郭纯嘉寒毛直竖还没说话,她又道:“因为一旦遇上像大人这样的人,我随时可以取消交易。想请我出手安宅的都已经排到后年了,若不是看在那林家与我姑爹有几分交情,你当一个小小呵呵,总之,疑我师门的人,我不会做他的生意。”
说着她诡异地一弯眼睛:“那些鬼只能跟着你,伤不了你,没事,别老想着就好了。告辞!”
郭纯嘉又害怕又委屈,心说我什么时候疑你师门了?拢共见面说了没有几句话,出来就放鬼吓唬人。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见鬼,以前听都没听过神棍门的名号,总得给人一个适应过程,给人一个尊敬的机会吧!
陈姜不给这个机会,大步流星走得飞快,等到林娘子又换了身粉红袄裙赶来正厅时,人早都出了府去。
郭纯嘉想了半晌,一拍扶手对林娘子道:“你这回总算请来个有真本事的,这个小丫头要是能笼络住,以后对我大有用处。你去找她,无论她开出什么价码,务必把人给我请回来!”
林娘子不知她老爷开天眼后看见了什么,但闻言也暗暗高兴。那小天师很会来事的模样,有了老爷支持,定能解她心忧。
她刚要走,郭纯嘉又低声道:“之兰,阿桂是怎么死的?”
林娘子面上慌张一闪而过,转头满眼无辜:“阿桂?她不是跟那马夫相好,被人发现后上吊了吗?”
“我只是说关起来,没说要处死她,她连一句话都没跟我留,就上吊了?”
林娘子眼珠子转了一圈,冷笑:“铁板钉钉的事情,好几个人看见了,她还有脸跟老爷说什么?”
“马夫还没找到?”
“谁知他逃哪儿去了。”
郭纯嘉深深看了林娘子一眼:“听说你家九姨娘也死了?”
林娘子一愣:“这事老爷怎么知道?她前两天难产去了。”
郭纯嘉面无表情,看不透在想些什么,只似感叹般道:“这几日死的人可真多啊,都不好好去投胎,为何呢?”
他当然不知道为何,因为还没到头七嘛!
陈姜一出门就忍不住向师焱炫耀:“知道欲擒故纵的意思吗?这一招还是我从那些老神棍身上学来的,越想要,就越要表现得不在意,保证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在玄术界混,首先就要熟练掌握欲擒故纵,其次就是要把身价往高了吹。这门生意不像其他,可以从无到有慢慢积累名声,一开始就要把高端大气的名号打出去,管他听没听过,没听过就是他孤陋寡闻。把腰板挺直,无论对方怎么质疑都不能露怯,从头到尾鄙视之,懂不?咱们得营造出这样一种氛围才行。”
师焱默默无语,陈姜看看他:“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赚钱路子太复杂,太麻烦?那我只能说冥君大人你也孤陋寡闻了,说赚一千两就赚一千两不是本事,说赚一千两最后能赚来一万两,才叫本事!”
师焱偏头:“一万两?”
陈姜眨眨眼:“我就是打个比方,这单未必能赚一万两,看老林家肯出多少钱吧,当然我这些本事都是表面肤浅唬人的,真正要赚钱,还是得靠师兄你,毕竟说的再热闹,办不了实事,人家也不会傻到给我送大钱。”
师焱扬起嘴角,眼中除了纵容还有一丝无奈,道:“同他一样,坏。”
陈姜心里咯噔一下,同谁一样,他?它?她?大概率是“她”吧!
质问已到嘴边,又死咽活咽地咽了下去。她不要问,不想听到有关前世的一点点故事,那跟她无关。
玩了一手好欲擒故纵的陈姜回到客栈,晚饭草草吃了几口,倒下就睡。任三只鬼在床前飘着,八卦的八卦,讥讽的讥讽,沉默的沉默,她整夜面壁,一次也没回过头。
廖氏以为她在外做生意累了,早上便没有喊她,哪知陈姜起床后精神很振奋的样子,拉着廖氏和陈碧云再次逛街去了。
她雇了一辆板车跟在身后,带着娘和小姑一条街一条街地逛。离新年没几天了,府城里的年货早已备齐供人选购。各种腌制的豚鱼鸡鸭,各种造型的面食甜点,新衣新鞋,锅碗瓢盆,米面粮油,菜蔬酒水,小孩儿的玩具,待客的零嘴儿,包括春联年画,香烛供品都应有尽有。
陈姜大买特买,撒银子如撒纸钱,看见什么新鲜的都叫人往车上搬。陈碧云心慌地给廖氏使眼色,廖氏扯了陈姜好几回,她就说:“娘,这是小钱。”
姑嫂二人见她一副骤然暴富不花不快的模样,都猜测她昨日是不是又挣了大钱回来。可是再有钱也不能胡买,一个夜壶要一两银子,买来供着吗?
廖氏很快放弃劝她,加入理性购物行列,有理有据地给陈姜分析哪些该买哪些不该,果然缓解了她愚蠢的撒钱冲动。
板车快满,陈姜不再买小东西了,直奔大铺子而去。布庄挑最亮堂的进,进去也不问价格,看见喜欢的颜色就上手,一口气买了十几块料子;银店选老字号,拍着柜台对廖氏陈碧云说:“只管挑,看中了我付钱。”姑嫂二人在店铺活计热切的注视下瑟瑟发抖,一人挑了一副耳坠子就想赶紧走,陈姜往架子上一扫眼,一人又多添了一对镯,两根钗。
进了成衣店就更不像话了,明明买过了尺头,她非要给每人再挑两套成衣,包括她哥。绛紫玫红雪青蕊粉,专捡样式新颖价贵料好的拿。自己又买了好几身,光在这一家店,就撒出去四十多两银子。
陈碧云都快哭了,拎着包衣裳的丝袋手哆嗦:“姜儿,你这个人情姑以后还不起啊!”
陈姜道:“你是我姑,客气啥,今天我高兴,就这一回,以后你想有也没了。”
无节制地花钱最终在一家木匠店里画上句号。陈姜花了今日最大的一笔银子,三百五十两,定下了新房所有屋子里的家具,材质挑的是鸡翅木,款式就按时兴的来,反正看在她眼里,都挺古色古香的。
会在这家定家具,主要因为陈碧云看见了亲戚。秦氏的大哥就在这家铺子做工,陈碧云见过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寒暄的时候,陈姜已经跟着掌柜进去看木材了。她没什么背着人的想法,二房有钱老宅不是早知道了吗?既然是亲戚,就卖他个好呗。
留下地址,拿好掌柜给的收验货小章,三人离去之后,秦氏大哥才从掌柜的那里得知自己带来了一笔大生意。惊得目瞪口呆,陈家二房不是穷得喝风吗?哪来这么多钱?
买买买了一上午,陈姜却没几刻真正投入其中,她在拼命花钱的同时脑子里一直转着一个问题:如果有一日,三魄齐聚,师焱会怎么对她?
这一日不定会在这世来临,也未必是下世。但他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魂,又怎么可能再放她投生于不知名的无法掌控的时空中?
当影子和另两魄融入她的灵魂,她还是她吗?
陈姜站在客栈后院里看小二帮她存货贴条,整个人神思不属,师焱飘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侧脸。
“陈天师!”一声呼唤打断了陈姜的胡思乱想,她转头一看,客栈掌柜正引着林娘子和一个丫鬟往她方步来。不愧是同知,寻人真快。
林娘子担心陈姜要拿架子,来前想好了一通说辞,岂料不待她开口,陈姜便道:“你家家宅脏得很,一万两,我都替你收拾了。另外,我还想知道城里一户人家的状况,你家老爷若答应,我下晌过去,不答应,就请回吧,我最迟后日就要离开府城了。”
“陈天师,一一一万两?”林娘子吓了一跳,这不是狮子开口,这是吞金兽啊!
陈姜抱着双臂,无所谓地看着她,就这个价,爱给不给,不给滚蛋,心烦着呢!
午时一过,同知府派了一顶小轿来接陈姜。赵媞在客栈实在呆得厌烦,听她说了郭家的事情觉得有点意思,就随她一同去了。
再次进府,陈姜得到了高规格热情接待,郭纯嘉特意告了半天假在家等着她。见面就让人送上银票匣子给她过目。陈姜摆摆手,一眼没有多看,满脸写着“我视金钱如粪土,问你要高价就是惩罚你不尊我师门”的表情。郭纯嘉完全领会了这层意思,心里脸上都没有半点不甘。
陈姜懒得废话,径直要求进入锦绣园。郭大夫人可不比那行尸大娘子脾气暴躁,老爷一来就开门迎接,眼看着一大帮人呼啦啦进入了她的房间,也没阻止。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温婉,但确实是有些老了。她迷惑道:“老爷,这是有何事啊?”
林娘子躲在郭纯嘉身后,偷眼瞧向大夫人,嘴角露出个淡极的笑来。
郭纯嘉不答,看陈姜。陈姜里外转了一遍,指着内室床榻道:“掀了床,挖地两尺,邪祟就在下面。”
“什么!怎么可能?”陈姜话音刚落,一个女声蓦然尖叫起来。
所有人投注目光,那女子猛地捂住嘴,随即又极快地放下手:“我是说,邪祟怎么可能在夫人的床下?这太可怕了!”
陈姜轻嗤:“郭大人,贵府的下人礼数没学好啊。”
郭纯嘉发怒:“不知所谓的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那十六七岁穿着丫鬟衣饰的女子看了林娘子一眼,也得来一顿斥骂:“我真是惯着你了,老爷和夫人在这儿你也敢大呼小叫,还不快下去!”
女子退下了,家丁们开始动手掀床。大夫人慌张地捏着佛珠靠近郭纯嘉:“老爷,这是怎么回事?我床下有什么东西?”
郭纯嘉对她态度倒挺好,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府里近日不安宁,特意请了天师,算出锦绣园这方有些异常,便来看看,你无需担心。”
大夫人还是很迷惑:“他们说邪祟?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邪祟是害人的,妾身就被它害得不轻呢,夫人整日睡在邪祟之上,倒无半点事,可真是有福气啊!”
林娘子脸上一丝笑容也无,自从那丫鬟走了之后,她死盯着陈姜不错眼,包括此时说话。可陈姜半耷着眼皮,根本不与她对视。
她的话没什么不对,可是语气里透着一股难言的阴阳怪气,大夫人没说话,郭纯嘉瞪了她一眼。陈姜闲适地往桌边一坐,道:“郭夫人气色不太好啊,近日真的没有什么不舒服吗?来,我给你把个脉。”
林娘子脸色更难看,玉白的一张脸快僵成了青色。
大夫人略躲闪,郭纯嘉却看出陈姜似有深意,牵着她的手道:“陈天师本领高强,就让她给看看。”
大夫人落座伸出手腕,陈姜胡乱搭了一下,道:“哟,郭夫人身体真是十分康健,康健得都有了身孕了。”
“胡说!”
大夫人呆若木鸡,郭纯嘉被这消息刺激得又忘了尊重神棍门,怒发冲冠,一步冲上来狂拍桌子:“一派胡言!”
陈姜散漫地靠着桌子笑道:“郭大人听我把话说完再生气啊,身孕是有身孕,可这孩子,却不是郭夫人的。”
郭纯嘉愣怔:“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人,给夫人肚子里种了个鬼胎啊!”
伺候大夫人的两个丫鬟失声惊叫,林娘子的脸色跟死人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