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见日头着实毒辣,心道若今天影子没能如愿,晚上不定要发牢骚发到几时,于是带着廖氏母子折返从绣坊门口经过。影子见人大喜,招呼也不与老头打一个,悍不畏死地冲过来,抱着脑袋嗷嗷叫痛,火速飘进陈百安背后的竹筐隐匿了绿光。
“哥,筐给我,我去买点东西。”陈姜从荷包里拿出二两银子交给陈百安,“你俩随意逛逛,想买什么就买,一个时辰后在这里碰面。”
“我啥也不买,你要买啥,哥给你背着就是。”
廖氏见陈百安捏了银子又推回去,咬咬嘴唇没说话。
陈姜冲她一挑眉:“你不买,怎么不问问娘要不要买。”
廖氏忙摇头:“我也不买。”
“行了,别推来推去的,随便你们吧,钱你拿着,爱买不买。”
大热的天,陈姜不愿多说废话,背起竹筐就自顾朝衙前街西边走去。走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怒吼:“王西观,你这混蛋还敢来!”
是那绣坊老鬼的声音,但陈姜没有回头。影子从竹筐壁上洇出一张小鬼脸,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叫道:“嘿嘿,老头,你家坏女婿来啦!快把他打出去啊!”
陈姜不知一中午的时间,这一老一少都聊了些什么。影子愿意主动说,她就听着,不说,她对此也不感兴趣。
离绣坊越来越远,老头的声音听不见了,影子在背后兀自嘀嘀咕咕:“奶奶早说了,上门的女婿没有一块好瓦,都窝着坏心眼呢,老头眼瞎,真没用!”
陈姜心说那也不能一概而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可是死了就别瞎操心了,多余。
一路走来时已经记下了要去的店铺位置,有了钱,陈姜买起东西来讲究个速战速决。能在一家铺子里解决的事,宁愿多费些口水砍价,也不愿冒着高温货比三家。不消半个时辰,竹筐半满。
听着影子叽哇乱叫着没有逛够,陈姜快步来到一家小作坊。作坊门的左边各色灯笼一个摞一个高高垒起,右边,则垂着几把油纸伞。
喊醒冲盹的伙计,陈姜用一两半银子买下了一把黄骨白底皮宣纸伞,素,且贵。但料好结实,竹质手柄打磨得润泽光滑,既可防雨也可遮阳,贵有贵的道理。
其实作坊里还有一把更贵的,檀皮宣面,七十二根伞骨,伞面上饰有油封的水墨画,质感好的令人爱不释手。可是太沉了,举一会儿手臂发酸,陈姜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四十九根伞骨的这把。
影子见她一两半银子买了一把伞,很是不忿:“下雨披个蓑衣不就好了,买它干啥,败家精!”
陈姜一出作坊就撑起了伞,在一众裸头暴晒或草帽挡脸的行人中十分显眼,惹得侧目纷纷。瘦小的少女,大大的伞,热还是热的,可避免了阳光直射,自有独享一片荫影的爽快。
影子的不忿来得快去得更快,她飘在伞下,自由地伸展身躯,绕着陈姜打转,嘿嘿傻笑:“原来还能挡太阳,便宜我了,败家精,你好好败家吧,便宜我了!”
陈姜面色如常,暗道是啊,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会失心疯地花那么多钱买伞。
回到绣坊门前,廖氏和陈百安早就等在小飞檐下,或者,他们压根没挪过地方。
陈姜撑伞,二人没说什么。即便猜了贵贱,也不会往一两半银子上猜去,毕竟这玩意儿除了能挡阳挡雨也没有别的用处,能多贵?不定就是陈姜买着玩的。
他们不问,陈姜自不会说,见二人两手空空,同样没有多问,钱已经给了陈百安,她没打算再要回来。
“我东西买齐了,你们还逛吗?不逛就回去了。”
“回吧回吧,天儿太热。”廖氏道。
娘仨往城门方向走去,大约走出百来步模样,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便是一声紧过一声,惨叫中还掺杂着呼喊“大仙”的声音。
陈姜听出还是那绣坊老鬼,但仍然没有回头,大仙是谁啊?反正不是她。
不多时廖氏发现陈姜有些不对劲,她走一步打个顿,走两步忽然偏移身体绕个半圈,像是遇上了什么障碍物似的,可面前的街道明明平平坦坦,连个小石子也不曾有。
又走了几十步后,陈姜终于原地停下,烦躁甩开躲着影子的竹筐交给陈百安:“我想起还有点东西没买,你们到前面茶棚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也不管娘俩的反应,转身往来路走去。
回到衙前街,路过绣坊门口,陈姜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两侧的民居院中植树,给窄窄的巷道投下一片荫凉。
站在树影下,陈姜收伞,不耐烦地开口:“明儿头七就好好下去了,今日还作什么怪?想灰飞烟灭就在你家门口使劲晒,非跑到我跟前来打滚干啥,涨人眼珠子烦死了!”
绣坊老鬼虚弱恹恹,白光淡得只余蒙蒙一层,老脸上涕泪横流,缓了半晌才跪下:“大仙”
“你再磕头我走了啊!”陈姜恨恨,这老鬼刚刚不顾烈日剧晒,哪怕痛到满地打滚也一定要拦住她的去路。她不理,他就不停地磕头,磕完了再打滚,滚完了起身坚持磕。陈姜实在看不下去,这才给他个交流机会。
古代鬼子怎么都那么喜欢磕头呢?现代时她就从来没遇过这样的状况。虽然是鬼,却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鬼,她受不起啊。
老鬼不敢再跪,哭道:“求大仙救我女儿一命,老朽来世结草衔环”
“停停停停,”陈姜打断他:“不可能,别妄想了,我没空跟你解释,但是可以明白告诉你,你的任何要求我都做不到。你若是倾诉点什么苦衷我可以听听,想用我在你和活人之间搭桥牵线,绝无可能。”
她态度极其强硬,转着伞把望着树梢:“十分半柱香,给你半柱香时间,说吧,诉完了苦就安心下去吧。”
“大仙,我不是要诉苦,我的女儿真的有危险,天杀的王西观想害她,我听见了我亲耳听见了!他临走的时候自言自语说,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他肯定是想杀了我的女儿,谋夺我的家产!”
“嗯。”陈姜点点头,“接着说。”
“求大仙你去给我女儿说一声,那王西观包藏祸心啊!我一直没有告诉她,王西观早就家外有家,置了一房外室在城东观湖街上,被我发现之后王西观说他只是一时糊涂,答应我去将外室处置。后来我再去观湖街查看,那外室果然已经不见了,我女儿身体一向不好,我不想她难过,也不想孙女没了爹,便替他瞒下此事。但那时我已经不再相信他的人品,将账上的事情都收拢到自己手里,王西观看似改过自新老老实实,但没想到他对我怀恨在心哪。半年前我精力不济,有脑风之兆,便把柜上交给女儿孙女回家养病,王西观日夜侍奉床前,做足孝子面貌,我还对他有所改观,打算病愈后让他重掌绣坊。哪里知道,我明明觉得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却在六日前喝了王西观送来的一碗药汤后一命归西。做了鬼之后,我看见王西观对着我的尸身笑,骂着老东西,没白花老子一百两银子!是他害我!是他害我啊!”
“哦,原来你不是寿终正寝,是被女婿害死,没事,下了地府总会给你点补偿的。”陈姜又点点头,“然后呢。”
老鬼伤心不已:“我女儿做生意倒是精明,偏偏对那王西观一往情深,说什么信什么,听他找来的一个游方郎中编造我前几日日渐好转是回光返照,便也未曾怀疑我的死因。出殡那日王西观就假意关心,劝她好好休息不要再过问铺子的事,幸好女儿没有答应。”
说到这老鬼显露几分自豪:“我从小到大都教导她天大地大不如生意事大,四十年老字号兴盛至今,凭得就是一个勤字,别说家中死人,就是天上下了刀子,只要没把我绣坊砸塌,门一定要开,钱一定要赚!几十个绣娘还指着我家吃饭呢!”
陈姜翻个白眼,老财迷。
“王西观一劝不成,第二日又来游说,女儿还是没有答应,坚持开了铺子照常做起生意。我心想应该可以放心了,有女儿坐镇,王西观不能得逞。他今日来,我本想再看他碰壁的笑话,哪知他出门就说了这句话,你不仁别怪我不义!这杀千刀的王西观,他是我家招进门的赘婿,当初只是我铺子里的一个小学徒,我被他忠厚模样所骗,供他吃穿住,还把女儿许配给他,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他的来历。我老了,不中用了,守着他的秘密他不放心也属情理之中,被他害死也就算了,可他害死我不够,还想害死我的女儿,以后说不定还会害死他的女儿,彻底夺走如意绣坊。丈人一家死绝,他就不怕惹人疑心吗?”
有时候人急了,还真能干出这种没脑子的事来。老头已经死了,那个王西观只要耐下性子温言软语地哄好老婆,将来拿下绣坊也不是难事,他这么火烧火燎的,肯定是遇到了急需用钱的麻烦。
可是,凶杀谋害,人伦惨剧每天都在发生,这跟陈姜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浮起一个虚伪的笑容:“是啊是啊,还有想说的吗?”
“这”老头急了:“大仙,你行行好啊,提点我女儿几句,告诉她我是被王西观害死的,让她报官!让仵作挖了我的尸身查验,一定能查出毒药来的。把王西观抓进大牢,他就不能害我女儿了!”
“嗯。”陈姜心不在焉地看着树影子,默默算着半柱香的时间是不是差不多了,道:“行,你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不行啊大仙,听那小丫头说,明日老朽头七就会被地府接走,此一去阴阳两隔,再不能见女儿一面,不能知晓她安危与否,叫老朽如何放得下心!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陈姜嗤笑:“我现在跑去跟你闺女说,你爹被你相公害死了,快去把你爹从土里刨出来,开肠破肚验验毒吧,你觉得你闺女会怎么对我?”
老头语结:“呃倒也不必这般直白,能叫她小心王西观就好。”
“怎么说呢?”陈姜一脸请教老财迷的表情,“你教教我。素昧平生,我一个乡下黄毛丫头去让绣坊大掌柜小心自己夫君,证据呢?我是谁啊?我用意何在?我怎么认识的王西观,又是如何得知他想害妻的?”
“你你是仙人。”
装神弄鬼被绑起来点天灯的事儿古时候可不少见。陈姜指指头顶:“要不是这儿凉快,我才不跟你耽误工夫说废话,半柱香到了,你的苦也诉完了,我该走了。”
“大仙!大仙啊!行行好吧!我就这一个女儿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家铺子还收了你的花样子让你赚了银子呢,你救我女儿,我送你半副身家都行,行行好吧!”
陈姜一动步,老头撕心裂肺哭起来,又开始打滚,又开始拦路,又开始磕头。这次陈姜硬起心肠,任他在自己脚前磕头如捣蒜,也再不停下步伐。
死鬼的半副身家,我呸!
第三次从绣坊门口路过,陈姜目不斜视撑着伞悠哉而去。就在这时,斜对面的酒馆里步出一人,站在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身影。
陈姜察觉,转头瞧去,当即便是一愣。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黑靴墨衫,面白须短,五官端正,不胖不瘦,发髻绾了玉冠,看起来像个有几分家底的人。
他单手置于腰间,另手负于后,阳光照在他身上,短短的人影踩在脚下,站得稳稳当当。
陈姜直直看他,他也直直看着陈姜,两人眼神交汇,皆无躲避,足足五息有余,才被一声恨叫打破对视。
“王西观!你这个畜生,偷偷摸摸躲在对面转什么害人的心思呢!”
绣坊老鬼从陈姜身后扑上来,对着那中年男子张牙舞爪,破口大骂。
男子似无所觉,还在盯着陈姜,唇边忽然勾出个微笑。
陈姜笑不出来,他就是王西观?毒杀丈人的上门女婿,急迫夺产的掌柜夫君?
他为什么满身发着金灿灿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