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鬼缠人,陈姜从未想过能在数日之内就将其摆脱,故而心情舒畅,善心大发,也有兴致来磨磨这位小公主的优越感,省得她下了地府闹笑话造成心理落差。便道:“因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因为不愿屈居人下,更看不起平民行当。皇子龙孙们总爱把身份挂在嘴边,殊不知下头可不跟你论这个。从古到今死掉的贵胄数不清,谁敢在阎王爷的一亩三分地上摆臭架子,当十八层地狱是闹着玩儿的?人人都只能靠一年三节的供奉吃饭,除夕,寒食,中元。若遇到阳间亲人不上心的,随意烧两把纸钱,大概连一天一碗粥也喝不上,更别提你们家这种全军覆没的。没人上供,你们在下头除了靠自己毫无办法。”
赵媞急了:“那我父皇母后他们……”
“可能正饿着肚子,也可能在哪家富鬼铺子里做工呢。”
陈姜唬她一句,见她竟吓得呆住了,似在想象自己父母替人打工的模样,一时全身都哆嗦起来,手一松,金元宝落在她腿边悠悠漂浮起来。
“不可以……那怎么可以!”
陈姜幸灾乐祸地笑着:“临别赠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放下一切,从头再来吧。”
赵媞呆怔半晌,忽然又伸手抓起金元宝牢牢握在胸前,咬着牙对陈姜道:“快!多给我烧些金银,袁赵两族尽灭,无人祭拜,他们定是在下头受苦了,快多烧些!”
陈姜拍着胸口保证:“放心吧,待日后我手头松快了,还有好东西送你,包管你投胎前能过得舒坦,也不枉我俩相识一场。”
赵媞十分感动:“小姜,认识你真好。”
陈姜笑眯眯:“殿下无需客气。”
烧了半个时辰的纸钱,陈姜手没停过,不仅自己叠,还把阿桃也教成了熟练工。金元宝几乎淹没了赵媞,她抓着荷包,不住地往里塞,那小小的荷包像个无底口袋,无论塞进多少元宝,也不见鼓起来。
草纸还剩最后一刀,陈姜歇了口气,仰首看看日头,再看看赵媞身周绿光,疑惑地问袁熙:“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
“她……什么时辰咽的气?”
“卯时。”
“什么?”陈姜有些懵,“不对啊,过点了。”
赵媞还在起劲地塞金元宝,闻言随口道:“什么过点?小姜你看这荷包怎么塞不满呢?”
陈姜起身走到赵媞跟前,细细看那绿光,问道:“回头瞅瞅,看见一扇门了吗?”
赵媞回头,继而茫然摇头:“什么门,我没看见门啊。”
“不可能!”陈姜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后退一步,眼睛一眨不眨想了片刻,突然擡手指住赵媞的鼻子勃然道:“你!你骗我!”
袁熙身影如离弦的箭一般,倏地闪至,不偏不倚挡在了赵媞身前:“你要如何!”
陈姜怒火中烧:“赵媞骗我!”
赵媞一脸莫名,从袁熙身侧探出脑袋:“小姜你怎么了?我没骗你啊,我真的没看见有门。”
袁熙道:“请陈姑娘冷静,有何不妥尽可道来。”
“冷静个屁!”陈姜愤愤,“地府接引之门绝不会迟到,你几时咽气,头七当天的那个时刻就必会出现,我曾送走无数鬼魂,这一点清楚得很!现在已过了一时两刻,为什么你看不见门?为什么?若不是袁熙记错你的咽气时辰,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指着赵媞,同时也指着袁熙:“你说,你有没有记错她的咽气时辰?”
袁熙不语,陈姜冷笑:“怎么?怕你的殿下生气不敢说啦?那我替你说,你绝对不会记错,所以赵媞投不了胎只有一种可能,她说她最后的心愿是要你不死纯属扯淡!临死前的真正想法,只有她自己知道!赵媞你为何不对我说实话?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们皇家的人真是虚伪惯了,到死都装模作样的!”
“放肆!”袁熙轻喝一声,眼神染上薄怒。
赵媞委屈:“小姜你在说什么?我没有骗你啊,你冷静一点。”
陈姜原地转了两圈,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头焦虑,也无心计较袁熙的呵斥,和缓了声音对赵媞道:“我再好好跟你说一次,你这种鬼魂很特殊,形成的原因我也不明白,也许是个人的执念,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不完成最后一个心愿无法投胎。你若不想永生永世这么飘着,最好还是跟我说实话,毕竟,我是目前为止唯一能与你沟通的人。你若还不愿说,我也没办法,就让你缠一辈子也无妨,总归我还有死的那一天。”
说到这,陈姜苦笑了一下:“这大概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虽然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
赵媞拼命地摇头:“我怎会不想投胎?我现在只想和父皇母后见面,又怎会骗你?最后一个心愿,什么最后一个心愿,你为何不相信我呢?那时我病得厉害,哪里会去想什么心愿,只迷迷糊糊担心了一下袁熙,就是如此啊!”
陈姜烦躁:“那怎么看不见接引之门?可见袁熙死活根本不是最后心愿啊。”
“我怎么知道?”赵媞嘤嘤哭泣。
“你如何断定,必须完成最后一个心愿才能投胎?”袁熙突然开口,他早收了之前那护主的姿态,看着陈姜冷静后与空气对话,他还默默朝边上挪开一步。
陈姜没好气:“因为我遇过与她相同的鬼魂,人家告诉我的。我帮了忙,圆了愿,那鬼就顺利投胎去了。”
“仅此一例?”
“嗯……还有一个太难了,办不到。”
袁熙唇边扯起僵滞的微笑:“仅凭一例,不该断定。”
陈姜皱眉:“什么意思?”
“是最后心愿还是生前执念,或许陈姑娘应好好想想。”
陈姜抠抠脑门,这两个说法有什么不一样吗?袁熙让她想,她就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那时小绿的原话是“你帮我完成最后心愿,我就能去投胎,再也不缠着你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牢牢记着这成功经验,费心费力地应用于大绿身上,只可惜大绿的最后心愿太可怕,操作性极低,所以至死不成。
如今被袁熙一出选择题,再细细琢磨,陈姜不禁疑惑起来,这所谓“最后”,真的是死前心愿吗?会不会是自己太死板,误会了什么?
小绿是怎么死的来着?陈姜又转起圈来,两人一鬼六只眼睛盯着她在院中像磨盘一样地打转。许久许久,忽然脚下一顿,她看向袁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若赵媞的心愿是别的,你会寻死吗?”
袁熙移开目光,不予作答。
陈姜踱了几步,脑中冒出的猜测让她一丧再丧,直到斗志全消。半晌老气横秋地叹口气:“算了,我放弃了。赵媞你愿意跟袁熙阿桃他们呆在一起就留下,想去找我聊聊天也可以,遇见就是缘分,我命该如此,就陪你一世好了。”
赵媞一听立马急了:“这说的什么话?你吓唬完我就想跑掉吗?我不要做永生永世的孤魂野鬼,我要下地府投胎啊!”
陈姜耸耸肩:“你连你自己的心愿都不知道,我帮不了你。”
“我……我,心愿,心愿是复周吧,对,就是复周!赶走杨氏贼子,复我大周荣光!”赵媞激动起来,“这样我下了地府也有面目见我父皇母后,更能安慰赵袁两族数千条在天之灵了!”
陈姜了无生趣地晃了晃大拇指:“有志气,不过请问一族全灭,复了之后谁坐江山?”
赵媞一愣,呐呐不能言,慢慢地转头望向袁熙。
陈姜瞥他一眼,嗤笑:“他姓袁,你要是愿意,我们升斗小民没有意见。”
袁熙与她对视,眸中警告一闪即逝,随即转往赵媞所在处禀道:“殿下若有报仇之意,反楚即可,复周已无必要。”
赵媞喃喃:“也是,周室无人了,报了我家血海深仇也罢,谁坐江山都行,只要不是那窃国大蠹杨姓贼子就好。”
“哈哈哈!”陈姜仰天大笑三声,又瞬间沉下脸,朝那一人一鬼唾了一口:“呸!我就知道,果然余孽难缠,两个疯子脑壳进水了还真敢想!爱缠缠着吧,不陪你们发癫了,告辞!”
脚步一动,鸦青影子又闪电般拦住去路:“陈姑娘留步。”
陈姜小脸板得森然:“少特么跟我来这套,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滚开,我可没空参与你们的送死大业!”
袁熙没恼,还放缓了声音:“陈姑娘未置殿下于不顾,安其心,定其魂,此乃大善。世间唯你一人能见殿下,姑娘也说这是缘分,如何又要断缘而去?”
陈姜翻白眼:“因为我没本事,胆小又怕死行了吧?”
“在下不会让姑娘去送死,只想你能陪着殿下。”
“呵呵,还不是想让我做传声筒?我早说了这对我不利,你愿做愚忠臣子尽管做,我可不吃赵家的饭,你死了这条心吧。”陈姜去推袁熙手臂,却纹丝不动,气得砸了他两下。肌肉硬邦邦的跟砸了石头一样,袁熙没怎样,她的手倒有些痛。
袁熙微微摇了摇头:“免其孤寂,无需传话。”
陈姜恶狠狠瞪他,其人目光似乎很真诚,但身躯一动不动。片刻后陈姜先泄了气,无奈地看看他又看看赵媞,道:“行,你要这么说还像点人话,赵媞可以跟我走,但要我参与颠覆活动绝无可能,我这条命可是鬼魂明灯,比你们都贵。”
袁熙让开路,对着空气施了一礼:“殿下随着陈姑娘去吧,所挂之事臣自会谋划。”
赵媞这会儿脑子才好似刚刚清醒一样:“不是,我不走……我也不是说要马上反楚,你无兵无卒孤身一人,岂不是螳臂挡车吗?”
陈姜冷哼:“哦,你也知道他孤身一人哪?也不看看什么处境了,大话张口就来,你是不送掉他的命不甘心啊!”
赵媞撅起嘴跺了跺脚:“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姜撇撇嘴对袁熙道:“你就别瞎谋划了,这事儿不靠谱。你也不动动脑子,新朝初立,正是风声鹤唳兵强马壮之时,打击前朝势力是个长期又常规的差事,普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无论你是招兵买马募集银饷,还是安插人手破坏团结,动作一大必然危险重重,到时候失败事小,丢命就麻烦了。最好的时机其实是在崩后登前明白不?现在,不靠谱。”
“崩后登前?”袁熙复述这四个字,死板的面部表情有了波澜,眉头拧起道:“陈姑娘小小年纪竟对造反颇有经验。”
陈姜厚脸皮地一笑:“多看看史书,你也能总结出来的。”
袁熙也扯动嘴角:“可是我并非要反。”
陈姜秒懂,立刻点点头:“哦,那就简单多了,听说你武艺高强,说不准真能效仿荆轲一把,祝你好运吧,我走了。赵媞要来就来,我在家等着。”
这回袁熙没再拦她,目送她小小的个头迈着大步朝大门而去,阿桃跟上去替她开了门,她却在门前停步回头,一脸凝重地道:“刚我说错了,不要效仿荆轲,那是个运气不好的家伙。你家妹妹不止需要我,也需要你,珍惜生命吧。”
门复关起,袁熙的眉头久久不散,荆轲?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