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目露惊奇,她出来接腔就预料到陈碧云会生气,但没想到她的气性会大成这样。
万氏护着她,老宅无人敢惹,记忆里她几次发脾气也不过是对嫂子们的冷嘲热讽,被讽的对象装个孬认个怂就过去了,谁都不想招来万氏的怒火,故而原陈姜也从来不知小姑真正的性子是什么样子。
原来是个稍不顺心就要发飙的主啊,陈姜无奈地摇头冷笑,可惜投错了胎,作为一个村姑,即将要出门子的村姑,有这性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打死你臭丫头!我一定要打死你!”陈碧云越骂越气,呼哧呼哧急喘,目光执拗而疯狂,直通通地剜着陈姜,恨不得挖她的肉喝她的血。
陈姜原本预备了一堆扎人心的话此刻都派不上用场了,她断定陈碧云心理有问题。不管是先天胎带的还是后天养成的,活脱脱一个偏执狂,还是武疯子那类型的。跟这样的人打机锋毫无意义,一言不合就开撕,哪会跟你玩什么语言游戏。况且看起来廖氏也被她拍得不轻,她不是三婶,她可没有把柄攥在陈姜手里,闹大了人家还占着长辈名头呢,再惹陈碧云,事情不好收场。
于是陈姜决定认怂。她直起身,双手抱拳,冲那挣扎着要冲过来的陈碧云作了一揖:“小姑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陈碧云听得这话略缓了劲头,依然恶狠狠地道:“别跟我假模假式的,我今天非替你爹教训你不可!”
“跟镇上绣铺定好的花样子是不能给小姑了,我这两天新画几张,叫我娘做些绣品,待小姑出阁的时候给你添妆,保证是任哪儿都见不到的新花样。”
陈碧云又是很突然地就不挣扎了,怀疑地看着陈姜:“任哪儿都见不到的新花样?”
“是,十里八乡,镇上县里,府城京城,保证小姑是头一份,若是看见重样的,你只管来教训我。”
陈碧云卸下劲来,理理鬓发,拽拽衣裳,眼角蔑着廖氏母女:“早说这话不完了么?给我添堵你们都别想好过,记着你家姜儿的话,二嫂,不然我可就告诉娘了!”
廖氏像是死里逃生,一松手就扑通软倒在地,背上火辣辣地疼,嘴里还得捧着:“是是,她姑放心。”
“别忘了后天来家做饭。”陈碧云犀利地翻陈姜一眼,冷哼:“死丫头,我还以为你真活腻歪了呢!”
陈姜低着头,看似很老实地站着不动弹。
陈碧云走后,躲在角落里看戏的影子松下肩膀:“娘啊,吓死我了,以前我咋不知道小姑是这么吓人的呢。”
母女俩半天没有开口说话,互相看了好几眼,陈姜唇边才漾出一个微笑。
“我有点理解你了。”
“啥?”廖氏慢慢揉着胳膊,不明所以地擡头。
“小姑这不是头一回吧?”陈姜不答反问。
廖氏苦笑:“这两年好多了,看上啥还知道开口问一声,以前都是进屋就拿,不给就闹,又骂人又打人的,那气性大的谁也压不住。”
“我奶也帮着?”
“你奶说老闺女有气病,气狠了要厥过去的,叫咱们几房让着点。”
陈姜轻嘲:“奶奶一门心思要害闺女,咱们可不能做那黑脸拦着,得,要啥给啥吧,她也神叨不了几天了。”
廖氏皱眉:“你奶疼她疼到心尖子上了,咋会害她?”
“不然你以为我为啥会服软?”陈姜眯起眼睛,笑道:“咱们是拿她没辙,可看她样子应该是亲事近了,以后会有人收拾她的。”
廖氏听明白了,一脸恍然,半晌叹道:“还真是,不是亲爹娘谁还能纵着她啊。”
陈姜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坐上长凳,顺手就替她揉了揉背:“你原先也没少挨她磋磨吧?”
廖氏显然不习惯她这样温和的语气,尴尬地笑笑:“都过去的事,没啥。”
陈姜手下不停继续道:“谢谢你今天替我挡着她,不然我就要挨揍了。”
廖氏更不自然了,结巴道:“应……应该的。”
陈姜拍拍她的肩膀:“晚上烧点热水,我帮你敷一敷,要是疼得厉害,后儿就推了老宅。”
“那不成的!”廖氏激灵灵一抖,转过身来认真道:“不疼不碍事,你姑都亲自上门说了,不去老宅你奶奶要生气的。”
陈姜点点头:“随你,我就这么一说。只是累了就歇,谁给你气受就甩手回家,别再做那闷头干活的傻子,奶奶找你的茬我有办法对付。”
“哦。”廖氏应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晚上陈姜收了院子里已经干透的草纸,拿了剪子针线,在灯下忙活了半个时辰。影子在一旁陪着看,不时发出惊叹声。
翌日,待陈百安下地,陈姜背起竹筐,装了廖氏这几天的成果,独自去了镇上。影子想跟,又被太阳公公实力劝退。
先去巧掌柜那儿交了东西,新花样并几个帕子荷包把她乐得见牙不见眼,付完钱还拉着陈姜不肯放。话里话外透着想收那本“祖传花图”的心思。割肉放血一般开出了十两银子的高价。
陈姜瞧着她架上绢花卖得没剩几朵,心里有数,敷衍了她几句,出门就下定了改日去县城赚笔大钱的决心。
临近春光胡同,她取下塞了多日鼻孔眼的碎布坨,深吸一口气,异味片刻不停冲入鼻腔,先臭后香,压根没有半分减弱的迹象,还是那么勾心引肺,叫人难以自持。
陈姜赶忙又塞上了,算算日子,是赵媞死后第二日闻见的,那么甭管是什么鬼子,明儿个也该到头七了,地府不会允许它继续在人间作妖的,就再忍一天,万不能上了它的鬼当。
林家大门已做了修缮,稳稳当当关着,门上挂了一块白布。
陈姜敲门,赵媞先伸出头来看,满脸沮丧,一言不发又缩回去了,接着阿桃很快迎了她进门。
院子里放了火盆,厚摞的草纸在熊熊燃烧。赵媞的尸体已经移到正厅里,蒙了黄绸,头冲外脚冲里的搁着,大热天居然也没什么异味,想必除了封七窍还另有隐秘的存尸之法。长几上放置牌位香炉,袁熙腰系白巾,面无表情立在一旁。
“这几天你怎么样?”陈姜一边关心赵媞,一边走进厅看那牌位。
袁熙微擡脸看她一眼,见她侧身对着左面空气说话,又默默垂下眼皮。
“哼!”赵媞很不高兴,撅着嘴道:“还能怎么样,看着他们办本宫的后事,能好受么?”
陈姜不以为然:“还有人帮你办后事就不错了,有些人被害死在家乡之外,无人收尸白熬七天,人家上哪儿叫苦去?”
赵媞听完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上前很亲热地作搀扶陈姜状:“尊主……”
陈姜警惕地看着她一脸假笑:“让你别乱喊了,做什么?”
“呃……小姜,”赵媞甜甜的,一改之前沮丧,“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触摸到阳间之物?”
陈姜冷眼:“譬如?”
“譬如笔啊,纸啊。”
“有啊,你投胎做人不就能摸到了吗?”陈姜噗嗤笑了一声,见赵媞先喜后气,摇摇头不再理她,转而指着牌位对袁熙道:“林公子,牌位这么写可不成,林婉婷是谁啊,你烧的纸钱都白烧了。”
袁熙与她对视:“请陈姑娘赐教。”
陈姜神秘一笑,“知道你们是为了掩人耳目啦,算了不用改了。这几天你们没有去骚扰我,那么我也会信守承诺,送婉婷小姐一份心意。”
阿桃在她的吩咐下拿来文房四宝,当厅研墨铺纸。陈姜就在赵媞尸体边上的小几旁席地而坐,提了笔问:“你的生辰八字。”
赵媞说,陈姜记,袁熙与阿桃只能看见她唰唰落笔。阿桃凑上去一看,立刻对袁熙点了点头。
袁熙轻轻吁出一口气,再看陈姜时,眸底就多了些东西。
陈姜写完,举给赵媞看:“卒时不必那么准确了,看看你的名字,没错吧?”
赵媞颔首。陈姜随即将墨迹吹干,折纸塞进怀里,得意地道:“出来,看我给你变个魔术。”
“魔术是何物?”
“就是戏法!”
陈姜拎了竹筐走到院中火盆前,从筐里掏出一朵草纸折成的小花,伸手扔进了火盆里,嘴里低声念道:“赵媞,收钱。”
火苗很快将纸花舔舐干净,几息功夫只剩了灰烬。与此同时,赵媞的手里突然多出一物。
她低头一看,立时尖叫起来:“哎呀!花!”
一朵颜色深浅不一却形状逼真,叠瓣柔软的花儿躺在她手心里,不仅看得到,而且摸得着。赵媞讶异不已,小心翼翼地触碰,又凑近鼻子闻了闻,喃喃道:“真的,真的变成花了,这……小姜你还说你不是神仙,不是神仙怎么做到的?”
陈姜见怪不怪,继续掏出各种草纸做成的荷包,手绢,纸链子,纸手环,一股脑扔进火里,喊着赵媞的名字,不多时便逐一凭空现于赵媞手中。
纸荷包变成了布荷包,纸帕子变成了布帕子,其余的纸首饰居然变成了鎏金的,造型是很粗糙,颜色也泛着怪异的红,可拿在手里踏踏实实,确是能用之物。
赵媞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将那手环挂上腕子,链子挂上脖颈,捧着帕子荷包翻来覆去地看:“没想到,没想到,竟能这样……”
陈姜烧完了一晚上的手工,见她喜得那样儿,嘲笑道:“还是公主呢,这么点小玩意儿就让你芳心大动了?”
袁熙与阿桃都站在厅前看着她动作,听着她说话,不阻止不参与,也不作声。
赵媞面上喜色淡去,沉默了一气,眼泪汪汪地开口:“不一样,只有做了鬼才知道,人间与我无关了。这几日袁熙数次唤我,我拼了命地想弄出哪怕一点动静,好叫他知道我在,可是没有用,他们再也看不到我了,再也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呜呜……”
她情绪崩溃哭了起来,陈姜并无安慰之言,见得多了,知道安慰也无济于事,只能等着她自己平复。
火盆边放着黄纸,陈姜拿了一张在手中翻折,三下两下叠成了形,扔进火盆。
“赵媞,收钱。”
她这边叫着,赵媞只觉手上一沉,泪眼婆娑低头一看,蓦地又叫起来:“金元宝?”
“这纸不好,你看看是纯金的么?”陈姜笑眯眯的看着她。
赵媞收了眼泪,托起那元宝左看右看,“是吧?坠手,看着像是金的。”
陈姜大气地道:“那行,我给你多备点儿,下头物价虚高,你钱拿少了不够打点小鬼的。”
赵媞愣怔:“下头,下头是什么样的,为何还要用钱?”
“跟阳间差不多吧,”陈姜手下不停地折起纸元宝,“祭祀传统古来有之,延千年不废,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人死后过黄泉,入地府,审前生,判善恶,最后定你投往何处何胎,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每天死那么多人,地府也忙不过来,故而等待在所难免,一大帮鬼们凑一块儿干等着干吗呢?还不是跟阳间一样,熬日子呗。”
赵媞听得入神,袁熙阿桃也如此。
陈姜看着他们的表情,颇有种“行内人”的责任感,又道:“你们听说过酆都城么?”
赵媞摇头,阿桃摇头,袁熙面瘫。
“酆都城又叫鬼城,等投胎的鬼便是住在这个城里啦。此城深远,无人知其边界,鬼数众多,可容无限灵魂,城内有山有河,有楼有阁,有铺有田,人魂畜魂共居此处,士农工商行行皆有,繁华热闹不输阳间。鬼一多,贫富贵贱相应而生,新鬼入内,身上不带个百万金银怕是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啊。”
赵媞听呆了,全然信了陈姜,惶惶然道:“我,我堂堂一朝公主,难道也要和那些贫民穷鬼们住在一起?
陈姜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二傻子:“据传说,下头混得最差的就是皇子龙孙,你下去可千万别到处跟人说你是公主。”
袁熙眼光一闪,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翘起。赵媞却不服气了:“为何?天潢贵胄到哪里都是人中龙凤,做鬼也该是鬼中翘楚,为何最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