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阳拧开书房门,沈月茵毫无察觉,她面朝书柜打电话,正在大发雷霆。
“这也要我教你们?查银行,去查孽种的银行保险箱,还有他那个女人的户头!”
傅景阳没有入内,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给我办妥,我花那么多钱不是用来养废物的!”她用力拍上书架,精心保养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硕大的翡翠戒指泛着幽幽冷光。
挂断电话,恨恨喘了一口气,沈月茵转过身来,还未来及收回的扭曲表情一僵:“景阳?”
傅景阳缓步走进,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高大身形遮蔽了灯光,在沈月茵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我知道你不甘心,”他面无表情,黑幽幽的眼底却潜藏着无尽苦楚:“知道你感觉被威胁,感觉很耻辱很痛苦,这一段时间,你都过得度日如年。”
沈月茵避开他的直视,面上恨意不加掩饰。
“子不言母过,你觉得你以前没做错什么,你觉得你是在为了傅家沈家和集团妥协,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妈,既然已经妥协了,就让这件事好好了结吧,韩子君已经答应不再公开资料和录音,你为什么……”
“不要跟我提那个孽种!”沈月茵吼叫一声,侧过身去。
傅景阳扶上她的肩,坚持道:“我已经跟你和爸说过无数次了,我们没有谈判的筹码。所幸韩子君并不是一味沉溺在仇恨里,他懂得向前看,懂得珍惜生活,这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啊,改正了错误,又保全了体面,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沈月茵肩膀颤抖,咬牙切齿:“景阳,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可知那些资料在他手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随时可以威胁我,今后的每天,每月,每年我都将生活在恐惧中!现在又多了视频,他说不公开你就相信?我不信!如果不是他逼得太紧,我死也不会录那种东西!”
“他威胁你什么呢?他连集团百分之十二的股份都拒绝了,你说他威胁你什么?他就是想要你们的道歉,就是想给他母亲出口气,这个道理连爸都想通了,你为什么还想不通?”
“你爸狼心狗肺!没脸没皮!”沈月茵像泼妇一样大叫起来,“他认为孽种也是他儿子,不会置他于死地,我可没那么傻!他不要钱,一定还在谋划更大的阴谋!”
傅景阳累了,几个月来他为了父母的事心力交瘁,自己创业的公司也没怎么管,经常把女朋友一个人丢在家里,拍摄视频的那段时间,几乎和她断绝了联系。要不是郁薇善解人意,理解他的左右为难和辛苦斡旋,他现在还有没有女朋友都很难说。
等补偿韩家的账款算清,等父母去扫完墓悔完过,这段恩怨就可以终结了。他心里对韩子君实际是感激的,感激他没有鱼死网破,感激他给自家留了面子,也从不觉得他还有什么阴谋。
想让傅家损名,早可以放出照片信件;想让沈家接受调查,也早可以放出破产资料。都没有,股份也不要,不想和集团沾上边,所以他还有什么威胁?妈妈高高在上了一辈子,当家做主了一辈子,生活骤然失控,人被耻辱感淹没,已经丧失了理智思考能力,魔怔了。
“韩子君昨夜被袭击,歹徒趁他女朋友外出比赛,闯进了他们的家,被晚归的韩子君撞到,打伤了他的头之后逃掉了,他现在在住院治疗。”
沈月茵愣了愣,冷笑起来:“是么,活该。”
傅景阳无力地看着母亲:“韩子君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是谁做的,他也没有报警,只是让我转告你和爸爸,四天后他在青山墓园等你们,他要亲自监督你们扫墓道歉的过程。”
沈月茵疾言厉色:“视频已经录了,扫墓就扫墓,还道什么歉!”
傅景阳松开手,沉沉叹气:“妈,我最后说一次,别再去招惹韩子君,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沈月茵面目扭曲,冲着他背影叫道:“景阳你什么意思?你说是我派人去打伤他的?我没有!”
谁信呢?亲儿子不信,沈月茵自己其实也不怎么信,傅景阳走后她打电话噼里啪啦把人骂了一通。她现在只想暗中拿回证据,不可能去正面招惹韩子君,八成是哪个人办事不利被抓个正着,一时慌张把人给打伤了。
她养着的废物们也一头雾水,自从上次被辛星抓了两拨人之后,他们很久没去辛家了,韩子君在辛家被打伤,关他们什么事?
韩子君可没说关他们的事,他连沈月茵的名字都没提过,只是通知傅景阳扫墓条件升级。他问为什么,韩子君虚弱而冷淡地说,因为有些人给脸不要脸。
伤势不重,脑门上豁出一个口子,针也不用缝,包扎起来养几天就好。可是据说他头晕眼花,胸闷气短,手脚发软,还老想吐,一定要住院全面检查治疗一下才行。
辛星到医院的时候,他正在病床上翘着二郎腿吃车厘子,一扫视频中的惨淡病容,还是唇红齿白,俊美依然。纱布裹在额头上,头发复盖下来,像戴了个白色发带似的,不但没影响形象,还平添了几分不吝嚣张的气质。
只不过见到辛星,他的嚣张就立刻变成了委屈,扔下车厘子朝她伸出双臂,双眸漾起水色:“星星,你终于回来了,我好疼。”
辛星查看了他的伤处:“你不是说做个假吗,怎么真把自己弄伤了?”
韩子君没回答,拉着她坐到病床上,抱住她埋首深深吸了一口:“五天没见你,想死我了。”
“矫情,天天都视频,哪有五天没见。”
“见得到摸不着。”手从她衣服后襟探进去,在背上抚了几下,塞进背心就想往前移动。
“医院,别找打。”
这不是单人病房,隔壁病床虽然是空的,但旁边摆放着生活用品,病人随时可能回来。辛星拽出他的手,把他推远些,“问你话呢,伤怎么弄的?”
“一啤酒瓶子的事。”
辛星惊讶:“啤酒瓶子砸脑袋?”
“本来只想砸个包,没想到被玻璃碴子划了。”他从床头柜上拿了颗草莓递给辛星:“洗干净的,你吃。”
辛星接过草莓:“也用不着对自己这么狠。”
“不这样,医院怎么会收治我呢,怎么能骗到傅景阳呢,”他笑嘻嘻的,“我小时候经常和人打架,啤酒瓶子砸脑袋算什么,板砖砸脑袋也有过,没事。”
确实没事,这些所谓的打架在辛星眼里都是小儿科:“怪不得你现在脑子总是抽风,这种损招也想得出来。”
韩子君不以为意:“损,但是有用,傅景阳对他妈失望透顶,姓沈的估计快气掉了半条命。”
辛星抠着草莓上的小黑点,“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你的复仇才刚刚开始,论阴险狡诈,我至今还没见到一个比你强的。”
韩子君半躺着用小腿蹭她的腰:“我还有更强的,你要见识见识吗?”
邻床病人端着水盆走了进来,辛星哼笑:“好啊,我现在就想见识。”
韩子君:“……还是等我出院吧。”
四天之后,青山公墓松鹤园C区,几名戴墨镜穿黑西装的男人分散在第九排的前后左右,对途经的好奇驻足者进行阻拦驱赶。此排中段的一座双碑合墓前,站着傅家三口人。
三人皆是一身黑衣,沈月茵戴了一顶宽边垂纱黑礼帽,墨镜口罩手套,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杵在傅景阳身边腰杆笔直。
他拿出两把小扫帚交给父母,傅渊庭接过便上前弯腰清扫,沈月茵不接也不动,仿佛没看见一样。
在那垂纱之后,墨镜之下,一双喷火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墓碑后方的男人。
他站在十排小松树后的台阶上,比他们高出一截,同样穿着黑色西装,没有戴墨镜,坦然地直面三人。虽然额头上还贴着纱布,可容貌英俊,姿态从容,眼神幽深难测,冷峻气质浑然天成,气势竟隐压傅景阳一头,看起来比他更像上位之人。
私生子!疯子的儿子!小要饭的!从来不敢在她面前露脸的孽种,居然有一天也能以这种高高在上的债主嘴脸站在她面前了!
沈月茵努力压制着呼吸,目不转睛盯着那张脸。不陌生,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不知看过凡几,可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她也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孽种和年轻时的疯女人竟长得那么像,那么像!像到让她瞬间就回忆起了很多痛快和不痛快的事情!
不痛快的事不用说了,该死的疯女人毁掉了她儿子两年的生日宴,占据她丈夫长达三十年的心房,让心高气傲的她心里永远扎着一根刺,得到了最爱的人,却被嫉妒和怀疑的情绪困扰多年。
痛快的事,自然是看疯女人尊严扫地大出其丑了……
直到今天她想起那年那月那日,嘴角还是会不由自主流露一丝解气的笑。孽种,你还记得你妈赤身露体满地打滚的样子吗?你们是怎么有脸活下去的!
记得,不记得就没有今天这一遭了。哪怕她把脸全遮了起来,韩子君还是从她头颈的僵硬,太阳穴的鼓涨,戴着黑手套的手指扭曲的程度上,看出了狰狞之意。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他冷淡地开口。
“妈。”傅景阳低低喊了她一声,再次把小扫把往前递了递。
沈月茵咬着牙接了过来,走上前胡乱扫了两下,狠狠一扔,又走回原地,背对墓碑而立。
“不是诚心来道歉的就走吧,我不勉强。”
“妈。”傅景阳拉了拉沈月茵,而前面傅渊庭已经开始鞠躬,嘴里念念有词:“爸,妈,对不起。”
韩子君皱眉:“不要乱喊,你和我妈的事实婚姻关系早已失效,我外公外婆不是你的岳父母。”
沈月茵愤怒回头:“傅渊庭,你还要不要脸!”
傅渊庭似乎已经麻木,不理韩子君,也不理沈月茵,只在他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的时候问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韩子君道:“拍给我妈看。”
傅渊庭无言以对,再次向墓碑鞠躬:“爸妈,是小婿做错了。小婿对不起阿敏,对不起您二老,当年弃妻另娶已是一错,后陷韩家于危难之地是错上加错,这么多年每每想起阿敏孤苦无依良心难安,想起您二老含冤离世更心如刀割,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他说着说着还起了几分真情实感,扶着墓碑摇首顿足:“您二老待我如待亲子,比对舅兄更好上几分,我真是忘恩负义薄情寡信,我……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这些年我不是不想来看你们,是没脸来啊……”
“傅渊庭!”沈月茵声嘶力竭的叫声惊了几只灰尾鸟振翅飞起,也把那几个保镖引回了头。
录视频只是客观陈述,没有掺杂任何感情,最后说句道歉她也是又快又含糊的一带而过,这已经让沈月茵耻辱感强烈,忍受不了了。然而傅渊庭的这几句话就像在她脑子里扔了个炸弹,直接把她炸得神崩思裂,智丧心昏。
费尽心机抢来的老公,近三十年的幸福婚姻,贵妇圈被群羡的对象,在这几句话出口后,彻底成为了笑话!
沈月茵可以不要这个贱男人了,但她不能成为笑话,尤其是在孽种的面前。
看啊,他在冷笑啊,那双像极了疯女人的眼睛里盛满了嘲讽和鄙夷啊,他在用表情告诉自己风水轮流转,报应来了啊!
沈月茵一把抓掉帽子,扯掉口罩,摔掉眼镜,与韩子君对视三秒,从牙缝里挤出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休想,你休想!”
说罢转身就走,傅景阳追去拉她:“妈!妈!”
“滚!”沈月茵眼睛瞪得异常大,眼袋明显比几个月前增大许多,眼角细纹丛生,脸色发紫,不顾形象地狂叫:“你不是我儿子,你帮着孽种来欺负我,你不是我儿子!你们姓傅的都不是好东西,滚,都滚!”
傅景阳听到孽种两个字,忙回头去看韩子君,那人举着手机垂着眼皮,唇角噙着一丝苦笑。
沈月茵走了,傅景阳追去了,只有傅渊庭还在墓碑前一脸灰败的喃喃着:“爸妈,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我抛弃阿敏另娶的女人,这就是我的报应……”
韩子君下午四点回了训练馆,辛星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坐在拳台前聊天,两人都穿着训练服,都一身汗,都挂着拳套,显然刚刚才较量了一场。
看到他回来,辛星打了个招呼,同他介绍女孩。原来是这次散打比赛同级别的亚军,省散打队队员,比赛时和辛星交了朋友,这几天放假回槐城,特意来找她玩的。
韩子君夸赞她能得到全国亚军非常了不起,表示辛星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尽管玩,以后回槐城想训练就来这里,免费对她开放。如果不想在省队干了,寒星俱乐部随时欢迎她的加入。
女孩被他逗乐,说你们两人不愧是网上公认的格斗CP,真是般配。一个见面就要跟她打架,一个开口就想拉她入伙,也太热爱格斗事业了吧。
往常遇到这种话题,韩子君必然要喜笑颜开的发挥起来,把他和辛星事业爱情齐头并进的佳话宣传一番。可是今天他情绪明显不佳,勉强与女孩寒暄几句,就匆匆回了办公室。
傍晚送走女孩,两人一起骑车去韩家吃饭,他也是全程兴致恹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辛星注意到他几次对着韩敏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九点多钟回到家,韩子君一头扎到床上半天不动弹。辛星自顾做自己的事,拿快递,拆快递,洗衣服,打扫卫生。直到洗完澡吹干头发出来,他还保持面朝下斜趴着的姿势一动不动。
“哎,动动地方,别压我被子,”她推了推他,“我要睡了。”
韩子君转过脸,鼻尖发红,目光哀怨地盯着她:“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我又怎么了?”
“我在这儿趴半天了你都不问我一声吗?”
“你不是累了想睡觉?我问你什么。”
“……”
看着韩子君气呼呼的样子,辛星坐下来摸摸他脑袋:“哦不是累了,是有心事,怎么了?今天不顺利吗?”
“顺利,一切都如我所愿。”
“那还有什么不开心?”
韩子君猛地窜起来扑倒她:“前两天说我有伤,昨天又说今天要扫墓,今天我就看看你还有什么理由推脱,结果连个理由都懒得找,直接无视我是吧?”
他挠着辛星腋下,挠得她咯咯笑起来:“别闹,我知道不是这事儿。”
“你知道你不问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辛星拍拍他脑袋:“你不想说,我问了有什么用呢,你这个人一点委屈受不得的,想说自然会说。”
韩子君沉默,把头抵在她下巴上,身子沉沉压下,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傅渊庭的自私,卑鄙,没有下限,我今天又领教到了,太恶心,看得我真想揍他一顿,不明白我妈当年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年轻嘛,”辛星手指插进他头发里慢慢梳着,“人都是吃一堑才能长一智,分辨人渣的能力是需要时间和阅历锻炼出来的。”
“我当初在你眼里也是这种人吧。”他突然低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
韩子君撑起手臂,眼睛红红地看着她:“我们刚认识你就排斥我,嫌弃我,对我有莫名其妙的敌意。我从来没坑过你害过你,你也总是说我很阴险,什么原因呢?”
辛星浅吸一口气:“呃……”
他看起来快要哭了:“是因为我身上流着傅渊庭的血,所以你的第六感,你分辨人渣的能力就提醒你了?卑鄙男人的儿子也自带卑鄙基因对吗?”
“诶,不是,我这个人戒心一向很强,你老想亲近我,我就警惕了点。跟基因没关系,歹竹也会出好笋,你看傅景阳……”
不提傅景阳还好,一提韩子君仿佛遭受重创,翻身颓然躺下,喃喃道:“傅景阳不止是那两个人的孩子,也是傅家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代,从小就接受精英教育,有外力帮助他塑造三观。不像我,改不了卑劣基因,全凭天性行事。所以你当初的预感很正确,我确实挺阴险的,你那天在医院还说我阴险狡诈呢……”
辛星没想到扫个墓把他弄得这么愁绪万千,傅渊庭又干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了?
他阴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能意识到就是好事嘛,意识到才能控制。只要不违法犯罪,不伤害无辜,阴险运用得当,也可以换种说法叫机智。
辛星没有说道理来安慰他,基因这东西没法改,他现在陷入自我厌弃的情绪不能自拔,当务之急是要把他从这种情绪中拽出来。
于是她钻进了被子,脱掉套头衫,“别在那儿没事找事了,去洗澡。”
“不想洗。”
辛星又脱了一件,扔到韩子君脸上:“快去。”
“不想洗啊现在。”他嘟嘟囔囔扒拉下那件带着洗衣液香气的小东西,举起来看了看,倏地偏过头看她。
辛星平直的裸肩露在被外,锁骨分明:“那我睡了。”
“别!我洗!”韩子君像打了鸡血似地一跃而起,人还没绕过床尾,西装已甩出老远,皮带都解开了,不知他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