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敏也算桐花街老住户了,可跟辛玉慧比起来,她还不算老。
就像郁薇爸说过的那样,几十年前,这一整条街都是辛家的,后来由于政策环境,家庭变故等各方面的原因,辛家陆陆续续处理了一部分房产。辛玉慧说她小时候,后鸦街还有老街坊叫她爸大少爷呢,现在居委会的办公用房,也是她爸当年无偿送给区里使用的。
再早的街坊也早不过辛玉慧,她熟悉的老邻居基本都不在了,韩敏这样才住了二十年的,她根本不认识。
韩敏也不认识她。素不相识的两个人,若非为了孩子,这辈子也没可能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辛星在酒店卫生间的洗手池前站着,轻轻甩动手上的水珠,看着镜子里花哨的自己,无奈一笑。她当初排斥签经纪人,就是怕被人约束吃穿用行,韩子君答应绝不干涉她的私生活,她才动了念。
没想到经纪人不管她,姑姑要管。不过和熟悉的人吃个饭而已,非让她换下纯色运动装,穿上一套新买的某奢侈品牌花色……运动装。
恕她眼拙,实在看不出这粉色斑纹加黑加白,裆部还有块补丁的衣服哪里值一万多块。
可是辛玉慧啊,忏悔了半辈子还是没改掉软刀子逼人的坏习惯。
辛星不想穿,她就抱着她哭唧唧地说孩子受苦了,从小没妈,养母哪会为她打算。姑姑只想在最短时间里把最好的都给你,想看我辛家宝贝漂漂亮亮的做一回真正的小公主,姑姑就要走了,你满足我这个心愿吧。
辛星:……看看郭欣以前那一柜子的泡泡袖蕾丝裙,你就知道什么叫真公主了。
更早些时候,辛星表示不要和韩敏见面,她现在没有结婚打算。辛玉慧说不是谈结婚,只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姑姑不放心,万一出现突发情况,没法立即赶回来给你撑腰。你和韩子君谈恋爱,也算他妈妈亲近的晚辈了,姑姑就和她认识认识搞好关系,拜托她平时多照顾你。
辛星:韩敏能给我撑腰?能照顾我?
辛玉慧看着她不情愿的样子,又开始哭唧唧,姑姑要走了啊,不知多久才能再见一面,只能尽可能多为你着想一点,你这个孩子性格又冷清,遇事肯定报喜不报忧,我好不放心啊好不放心。
辛星:……吃吧,我就看你们能谈出什么花儿来!不提结婚也罢,提了别怪我掀桌子!
两个美丽的中年女人碰面了,一个落落大方,一个温柔和善,韩子君给双方做了介绍,大约经过三分钟的尬聊时间之后,辛玉慧主动提到了桐花街邻居的身份,小心问韩敏:“韩嘉是你的……”
“是我哥哥。”
“哎呀,”辛玉慧拍了下手:“我认识他啊,当年他来买房子的时候还是我带他去看的呢。”
“真的?”韩敏眼睛瞬间亮了。
“是啊。”辛玉慧笑容满面,“实话不瞒你,那时候买房子的人很多,我也不是谁都带的,韩嘉哥哥嘛,长得可太帅了。”
韩敏一怔,突然发出了清亮的,脆生的,从未有过的大笑:“哈哈哈哈,我哥他啊,就那张脸能蒙人!”
“你和他长得很像。”
韩敏笑出了泪花儿,抹了抹眼角:“你还能记得他的样子,我都快忘了,我…我好多年没见他了。”
辛玉慧倾身拍了拍她的手:“会见到的,我和小星姑侄俩分别那么多年,这不都见到了嘛。”
韩敏重重点头:“嗯。”
韩子君和辛星对视一眼:……姑姑除了哭唧唧,好像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藏技能啊。
压根不需要韩子君活络气氛,距离就这样拉近了。从老帅哥韩嘉说起,说到桐花街的旧景,说到槐城的变化,说到三十年前的流行事物,两个同龄女人一个在国外生活多年,一个足不出户消息闭塞,谈资竟然意外的合拍。
辛玉慧知道韩敏有精神病史,目前神经衰弱的毛病还很严重,言谈中对她多加迁就,没有一点压迫或咄咄逼人的感觉。更未说起任何有关家庭的话题,就像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和她叙些属于她们青葱岁月的旧。
韩敏肉眼可见的放松愉快,笑意盈盈,接话的反应也比平时灵敏了许多。于是韩子君频频向辛玉慧露出感激之色,她也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说完了青葱岁月,又开始夸孩子,依然是辛玉慧占主导地位,率先把韩子君一顿表扬,听得韩敏心花怒放,附和连连,细数她家子君多么能干多么有出息。而后在韩子君的提示下,回夸辛星。
她没有辛玉慧那么高超的谈话技巧,只用最朴实的语言表达了她对辛星的评价:打拳厉害,比赛全赢,人好,漂亮,第一次见就很喜欢,她说什么我都觉得对。
未来婆婆人挺真诚,性子又软和,思想又单纯,辛玉慧很满意,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又听韩敏道:“把子君交给她我放心。”
“咳咳。”辛玉慧呛了水,猛咳几声,谁交给谁?这句话一般不是由女方家长说的吗?她看看韩敏一脸理所当然,辛星一脸合该如此,韩子君尴尬点头表示赞同的模样,呵呵笑了:“也是,交给小星绝对放心。”
她拉着韩敏说,我们家小星以后可能要经常去打扰了,当姑姑的先替侄女道个歉,希望韩敏别介意,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当自己女儿教训就好。
一顿饭快吃完了,两人也没有谈到结婚的事情,辛星觉得监听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便起身去上厕所,殊不知她刚离开,韩敏就道:“子君好不容易才追到小辛,我怎么会教训她呢,她肯下嫁给子君,我只会把她当宝贝。小辛姑妈……在结婚这方面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辛玉慧:……下嫁?上道!
辛星洗手出来,不自在地拽拽身上华丽的运动服,拐角处传来一声轻笑:“好看,美死了。”
她擡头一看,韩子君斜靠在那儿,一手插裤兜一手夹着烟,嘴角翘着得意的弧度,正盯着她。
“烦不烦人,上厕所你也跟着,”辛星走过,“室内不准抽烟,快熄了,她们吃完了没有?”
韩子君扔了烟头,圈住她脖子一起前行,“我单都买过了,不过俩人聊得太开心,好像有点不想走。”
“还在聊?还有什么可聊的。”
“聊聊结婚形式啊,聘礼陪嫁啊,首饰种类啊,房子区域啊,婆媳关系啊,孩子跟谁姓啊。”
辛星脚步一顿,转头望他:“聊谁,你和我吗?”
韩子君神色无异样:“不是,随便聊聊现在的婚嫁状况,她们中年妇女不就爱八卦这些。”
“哦。”辛星继续往前走。
“假如有一天,你对婚姻不排斥了,你希望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婚礼?”韩子君状似闲聊的发问。
“没想过。”
“现在想。”
辛星垂下眼帘:“其实我不是对婚姻排斥,我是觉得没必要,没必要的事想它干什么呢?”
“我想过。”韩子君放慢了脚步,像搂兄弟一样随意搂着辛星,一步一步晃悠悠地道:“我想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和我爱的人领个证,然后简简单单吃顿饭,回家收拾行李去旅行。我们一起坐热气球,一起滑翔,跳伞,游泳,潜水,让天空大海和法律一起监督见证这段许下庄重誓言的爱情。”
辛星咬了咬嘴唇,看向他。
“我想和她去看百年灯塔,看午夜太阳,看漫天极光,看冰雪风霜,在每一个被称之为世界尽头的地方亲吻我的新娘,告诉她我对她的爱没有尽头。”
“韩子君……”
“然后旅行结束,我们回家,开始过小日子,平凡踏实热闹的小日子。”
辛星怎么也没料到,韩子君竟会在一个飘散着酒菜气息的大饭店里,一个服务员在身边穿梭的走廊里,一个卫生间就在不远处的包房门外,用一种吊儿郎当的姿势,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出这样一段她只在小说里看过的话来。
他低头朝她笑了笑:“我想象的婚礼怎么样?”
辛星双手拢在小腹处,大拇指交叠转动:“很好。”
“你喜欢吗?”
“还……行。”
“我们一起实现它好不好?”
辛星久久不言,韩子君搭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攥了攥,随即叩指敲了下她脑袋:“在想补充细节啊?先别想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擡头,他笑嘻嘻挑眉:“姑妈今晚就走了哦。”
辛星:……
中午两家长辈会见结束,直到晚上辛玉慧离开,她也没有和辛星说明这次会见的主题是什么。只是告诉她,韩家家庭关系简单,母子俩人都挺好,对她也甚为看重,如果将来有了结婚的打算,韩家是个不错的选择。没有就算了,一切以自己心意作准,姑姑只希望她快乐。
送她进安检前,辛玉慧拥抱辛星,在她耳边道:“小韩跟姑姑说,是你在危险边缘拯救了他,给了他新生的机会,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看得出来他很爱你,像你爱他一样,可能比你更多。他说他想和你共度余生,但是知道你不信任婚姻,怕麻烦,怕受拖累,他只能慢慢来,慢慢等,如果你一辈子都不想结婚,那他就等你一辈子。”
辛星微愕:“他这么说?”
辛玉慧促狭地一笑:“我都快感动哭了,让这么深情又懂感恩的小伙子等一辈子有点残忍吧?姑姑年轻时要是碰到个这么帅的,立马绑回家都来不及呢,哪舍得让他等。”
辛星:……深情感恩不是重点,重点是“帅”吧?
姑妈走了,临走还贴心地给他们换好了新床单被罩。辛星洗完澡出来就看见韩子君在床上快活地翻滚。
头发湿着,睡衣也不扣好,敞着怀滚来滚去,任自己大片胸腹暴露在外。
“你至于吗?”辛星回卫生间拿了条干毛巾扔给他:“头发擦干,被子都被你弄湿了。”
他又把毛巾扔回来:“你给我擦。至于,姑妈走了我好开心,嘿嘿嘿。”
“嘿你个头。”辛星接过毛巾爬上床,捂住他的脑袋一通乱揉:“警告你好好睡觉,我马上要比赛了,你别缠我。”
他枕上她腿,反手去摸她的腰,“比赛还有一个礼拜,我就要一个晚上,后面保证让你好好休息。”
“根据你这几天的表现,我不相信你。”辛星拨开他的手,毛巾随意又撸了几下,“你的纠缠让我体力有所下降,尤其是早上,这两天跑十公里都有点吃力。”
韩子君难以置信:“你胡说什么呢?你干什么了你就吃力?”
辛星口吻正经:“很多运动员在比赛前一周,甚至一个月内都会禁欲。”
“欲……欲……”韩子君一言难尽,“星星,别说纵欲,咱们就没一回来真的,你动动手而已,这也要禁,还有天理吗?”
“你不止是让我动动手啊,你作的妖可太多了,我多累啊。”
韩子君不忿:“那也是我卖力啊,我都不嫌累你累什么?”
辛星推开他的脑袋,下床把毛巾扔进洗手池里:“每天飚一回肾上腺素对普通人影响不大,对运动员来说就严重了。相当于每天都注射一次兴奋剂,当它减退之后,人体就会出现衰败反应,体力精力都会下降,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我不打比赛,老注射兴奋剂受得了吗?”
“兴奋剂……”韩子君若有所思,忽然抖着肩膀笑出了鹅叫:“我看你也很喜欢我作妖吧?”
辛星白他一眼,关大灯开小灯上了床,他迅速拱过来搂住腰,脸贴上肩膀蹭蹭:“唉,白学那么多东西,到现在都没能真正证明自己,让你还停留在试货不满的阶段,太失败了。也难怪你不想和我结婚了,你是不是觉得第一次那种水平,就是把我让给别的女人也无所谓?”
拿着手机,页面上的字辛星却没看进去,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现在这样生活在一起,和结婚又有什么区别呢?”
韩子君也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区别就在于,有一天你想转身走掉,我是否有资格挽留你。”
辛星叹口气,放下手机,摸摸他的脸:“你想太多了吧,我不会走的。”
韩子君在她肩头埋住眼睛,瓮声道:“你又要说我不安全感作祟了是么?我这个人从小就没得到过什么好东西,眼皮子特浅,占有欲特强,得到就舍不得放手。真爱这种稀世珍宝落到了我头上,我怎能不想尽办法把它留住?何况你那么好,太好了,好到我常常觉得自己何德何能拥有你,喜欢你的人那么多,如果要我去竞争,我的优势在哪里?”
“在于我只喜欢你啊。”
“是啊,我知道。所以我必须在你只喜欢我的时候给自己争取一个保障。”他露出一半眼睛,长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星星,我相信你和我结婚之后就不会离开我,不会劈腿,哪怕感到被绑架也会对我负责到底。因为婚姻法里规定,夫妻应当互相忠实,互相尊重,互相帮助,互相扶养,你最遵纪守法了。”
辛星:……
“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有点卑劣是吧?说给你听,是因为我爱你,不想骗你,也不想逼你。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接受,你不想结婚,我也愿意做你一辈子的男朋友。”
韩子君还是那个工于心计的韩子君,这一招欲擒故纵用得好啊,辛星明知他的坦承是在以退为进,还是忍不住动容了。
她关了台灯,躺进他怀里,伸手摸上了他肩头的那条疤痕,慢慢摩挲着。想起他描述的那个幻想中的漫长婚礼,想起辛玉慧临走时说的话,良久道:“我不会生孩子的,你可以接受吗?”
他搂紧了她:“你的职业生涯还很长,还有很多辉煌等待着你去创造,跟实现你的个人价值相比,生孩子这种小事不值一提。我接受,你的决定我都接受。”
辛星又听出来了,他在偷换概念,她说的不会是永远不会,他却特指了职业生涯范围内。可是她没反驳,口头约定没什么用处,她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想法永不会改变。
“那我考虑考虑。”
“嗯。”韩子君感觉到她的松动,心情瞬间飞扬起来,翻身压了上去:“星星,好星星,这事儿不着急,明天再考虑,我们现在先考虑点人生大事。”
天天各种明示暗示,现在又不着急了,辛星捉住他四处点火的爪子:“不要,赛前禁欲。”
“不来真的,我想起视频教学里还有个有意思的,我给你演示一下……”
四月六号七号八号,辛星作为A省体育大学代表队的一员,参加了在安城举办的全国女子武术散打锦标赛。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毫无悬念地拿下了五十六公斤级冠军。并协助本队取得团体第二名的好成绩。
尴尬的是,和她在单人决赛相遇的竟然是槐城省队队员。
辛星本着槐城人不打槐城人的原则,与她切磋三局,攻击点到即止,以点数获胜。给对手留全了脸面,省队领导却不高兴,这些个体户拳手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谁给的钱多就帮谁出战,体育大学也是A省的,为省队增光添彩不比他们的名号好听?
领导哪里知道,辛星对体育大学自有一份特殊感情在,她看着代表队里那些年轻队员,那些领队老师,就仿佛看到了辛舒然当年读书习武,留校任教,带队参加比赛的样子。一分钱不给,她也愿意为体育大学戴甲出战。
妈妈也穿越就好了,即使不在这个世界,即使永不能再见,只要她还能活着就好了。
在全国大赛上摘桂,为她祝贺的却只有万琛和陈玉生大师,经纪人第一次没有陪同她参与重要比赛,连周遇都没来。
颁奖仪式后,辛星给韩子君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把金牌在摄像头前晃了晃。
“恭喜。”他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脑袋上裹了一圈纱布,面青唇白,惨无血色。
“你没事吧?真伤了?”辛星看着他的状态有点吃不准。
“嘘,小点声。”韩子君瞅瞅门外,“做就要做的像样嘛,傅景阳已经快到了,我不跟你说了,回来再给你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