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崔明峰试了谢严冬一分钟,感觉这小伙子是个搏击熟练工。攻击倒是中规中矩,防御这方面可以说非常出色了。
他和辛星一样,拥有一种很多格斗者稀缺的能力——预判。
大多数人会把预测当成预判,但“测”是依据经验,通过分析得出方向,是不确定的;而“判”是不假思索一锤定音,靠的是直觉,本能,第六感。
拳台情势瞬息万变,大脑运作之后再给肢体下达指令,和骨子里自带风险排除雷达的时间差,往往就是制胜关键。
崔明峰觉得谢严冬不错,基本功扎实,有拳感有天赋,比另两个面试者好得多。缺点是攻击性薄弱了一些,可能打比赛少,不够强悍,不够凶猛,多练多赛会提高的。
当他把这个结论告诉辛星的时候,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谢严冬一眼,说要和他谈谈。
崔明峰一转身,辛星就道:“来报仇的?”
谢严冬穿着深灰色的运动衫裤,脸颊瘦削,眉眼浓黑,当初被打得鲜血淋漓的鼻唇,以及差点被勒断的脖颈处已看不出痕迹。他下了拳台后不太愿意与辛星对视,半垂着脑袋,导致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看起来只比她高了那么一点点。
闻言摇了摇头:“就是来面试。”
“你不是腾越赵老板的拳手吗?”
“解约了。”
辛星直接:“打输了他不要你了?”
“嗯。”谢严冬也不拐弯抹角。
辛星皱眉:“我的手下败将又不止你一个,别人都没解约,为什么单解约你?”
“我只是他雇的,没给老板赢钱,解约正常。”
这就是正式工和临时工的区别,辛星微笑:“对战总有输赢,你丢了工作可怪不得我,为什么特意来这儿面试?”
“不是特意。”谢严冬擡头看了看她:“我已经面试过七家俱乐部,你这里是第八家。”
辛星微诧:“七家都没要你吗?你的身手……”
“我名声不好,”谢严冬很坦荡,“小时候不懂事进了不该进的圈子,从十五岁打到现在,没人承认我是拳手。我感谢赵老板,如果不是他帮我注册,我连上岸的机会都没有。”
说着他又看了辛星一眼,声音低下去:“也谢谢你,没有你,赵老板不会找我。”
辛星笑了:“说好话,是想我留你?”
谢严冬扯了扯嘴角:“不留也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抱希望,大不了出去找个厂上班。”
“正规俱乐部不要你,不是还可以去干你的老本行吗?”
谢严冬轻声然语气坚定:“我再也不会回去了,饿死都不会回去了。”
辛星抱起胳膊端详了他一会儿,“那你就留下来吧。”
他猛地擡头,眼睛里迸出亮光:“你要我?我…我真的名声不好,可能会连累俱乐部。”
辛星嗤鼻:“知道还来面试?你不就是想瞎猫碰上死耗子,万一撞上个像我这样好说话的呢。”
谢严冬尴尬地抿了抿嘴,可看着辛星的热切目光却再也没挪开。
“你怎么改名了,我记得你不是叫谢中元吗?”
“谢严冬是我本名,那个是以前在地下…”
“你多大了?”
“二十五。”
“哦,打了十年黑拳啊,你真的杀过人吗?”
“不是杀,是伤重不治。”
“呵呵,上次我把你打得也差点伤重不治了吧?”
“……”
韩子君哪里想到自己精心打造的,美观,完备,舒适,干净,最重要是干净的训练馆里,竟然混进了这么个东西。
一听名字他就炸了,强烈拒绝,坚决反对,理由非常充分:“俱乐部签了这样的人,以后就没人跟我们合作了,你知道他名声有多差,黑历史有多多吗?周遇!”
周遇颠颠跑来,听说面熟的男人是谢中元,记忆也瞬间复苏。那是一场辛星魅力发散达到顶峰,令他折服,拜服,跪服,死心塌地成为忠粉的对战,他当然记得谢中元。只是留给他的记忆点是一颗凌乱的人头,糊血的五官和无力回天的溃败。具体长什么样,凭休息室里那几眼,印象还真不深刻了。
因为谢中元打了辛星几拳,踹过她一脚,老板事后火冒三丈地让他查过底细,说要找人搞他,为辛星报仇。后来听说他半死不活住院了,就把报仇的事儿推后,结果推着推着忘记了。
此刻老板要当众揭露此人黑历史,周遇博闻强记的大脑立刻翻动起来:“谢中元,二十四岁,西南人,家庭贫困,初中文化。十四岁在玉石矿场打工,十五岁加入黑拳组织,经常偷越国界线到边境寨子里参与暴力赌博;十七岁到二十二岁混迹J国黑拳市场,专打八角笼生死战,外号恶狗;二十二岁回国跟着一个老板从南到北开设地下拳场,前年年底老板被抓……”
司博文在一旁听得双眼大睁,这电影似的经历是真的吗?崔明峰不可思议地看着谢严冬,刚才测试,他是故意收敛了攻击性?
韩子君面色更是阴沉,感觉谢严冬的存在严重污染了他训练馆里的空气!
“好了,不要说了。”辛星摆摆手,面向谢严冬:“你是逃犯吗?”
谢严冬之前脸上的一点点鲜活表情,此刻全消失了。目光灰暗木讷,如同一潭死水,站在原地不再看任何人,声音微不可闻:“不是。”
“以前被公安机关处理过吗?”
“拘留过。”
“什么事拘留。”
“老板犯法,配合调查。”
“也就是说,你没犯过法。”
韩子君高声:“你听他胡说八道,老板开设非法赌场,他就是从犯,怎么可能只是拘留那么简单!”
“我没有。”谢严冬擡头直视韩子君,“邱志强开设赌场,非法禁锢他人人身自由一案,网上可以查到。我没有赌博,没有犯法,我是受害人。”
然后他向辛星点了点头:“谢谢,再见。”
说完他径直朝门口走去,辛星上步想拦,韩子君倏地横跨过去拦住她,瞪眼龇牙:“星星,让他走。”
她推开他又横他一眼,发出赶狗般的声音:“去!”
韩子君:……
“谢中元!谢严冬!”
那人不但没停顿,反而脚步更快,辛星不得不跑了几步追上他:“加个微信再走。”
“算了。”
“少废话!”
“……”
对于谢严冬的黑历史,要不是其中牵涉到“非法”,辛星听着毫无感觉。贫困怎么了,暴力怎么了,黑拳怎么了?这三个词就是她以前生活的常态,穷得要死,她暴起来比谁都暴,黑起来比谁都黑。
谢严冬现在能自由的行走,说明他没有触犯法律,这不就妥了吗?他相当能打,是辛星都觉得厉害的程度,签拳手不就要签厉害的嘛!
可是,她既不是法人,也不是老板,只能算技术合资者,从共同利益出发,她不可以独断专行。何况从一众人的神态里,她也看出他们对谢严冬的排斥。
周遇:活了二十五年就没干过什么正事,一直沦为地下拳场的赚钱机器。
崔明峰:我就说这小子攻防不协调呢,原来是怕我看出他凶残的路数。
司博文:这种人比重刑犯还可怕,打死人不偿命,长此以往道德感就淡化了。
韩子君:叫清洁阿姨来把卫生打扫一下,喷点空气清新剂!
说到底,经纪公司也好,俱乐部也好,都是一门生意,以创造利益为基本原则。签下的拳手要投资,要培养,要给付平台资源,要烙上特定的标签在外行走,期盼的则是拳手回报给俱乐部名利收益。双方影响都是应该是正面积极,共同进步的才对。
而一个没有干净羽毛的拳手,不但不能推动俱乐部的建设发展,还可能拖累它的名声,令它遭到同行业者的抵制诟病,签来何用?他就是能一个打十个也不能签啊!
所以赵老板才在表演赛后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谢严冬。不仅仅因为他输拳,赢了也会抛弃的,需要的时候再雇就是,长期拢在麾下弊大于利。
叶光来得迟,没有和谢严冬打上照面,听崔明峰说了之后,道:“他是真正意义上的黑拳手,虽然认识他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一旦参加比赛必定暴露,被抵制退赛都是轻的。签他只会影响俱乐部名誉。”
辛星听着他们讨论,没再发表意见,默默拿着手机查百度,韩子君认为她已经打消了留下谢严冬的念头,可还是不怎么高兴,靠近她低问:“你加他微信干什么?”
“想加就加。”
“……别跟这种人沾上关系。来,我给你介绍司总。”
辛星手指一顿,“谢严冬说的是真的,他没犯法,是证人和受害人。”
她把手机举起展示一个法院庭审通报页面,韩子君看也不看,“那又怎么样?黑拳手是不是事实?”
叶光显然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开口道:“你们是说邱志强的案子吗?就是他把谢中元从国外买回来的。”
“买?”辛星惊讶。
“嗯,花一笔大价钱买了他,控制了他两年,还有他的妹妹。听说不打拳的时候,这个邱志强是把他们锁起来的,不允许他自由活动,要不是被人举报,谢中元现在还脱不了身。”
韩子君见辛星怔怔然的表情,心说这女人不会同情心泛滥了吧?没好气:“他再可怜也没用,我们是赚钱的俱乐部,不是收容慈善机构!”
叶光点头:“我同意韩总的看法。”
“我也同意。”辛星关掉手机,眼里又哪有半点同情之色,口吻也相当精明冷酷:“不过他的身手真的很好,放掉可惜,不能当拳手,也可以当磨刀石嘛!”
韩子君皱脸:“啥?”
“让他来做陪练吧!”
韩子君无语:“陪什么练,你有万教练,崔教练,叶老师陪练还不够,他那旁门左道的功夫能做什么陪练!”
叶光和崔明峰一起看着辛星举起食指,摇了摇:“万老师,崔老师,叶老师都很好,技术方面无可挑剔,可我打得不痛快,就像闷在一个罐子里,总是打不出去,施展不开,绑手绑脚的。”
两人:我们给你带来了瓶颈?
“我分析过了,主要因为三位老师都一再教导我,不能往死里打,导致我思想有负担。当然我知道比赛就要规矩,但是我很喜欢那次和谢严冬的对战,我想和他打,我觉得和他打我还能再提高一大截。”
两人:敢情我们仨没法再让你提高了?
“马上不是要去集训了吗,那个终极格斗比赛我看了好多视频,”辛星突然诡异地笑了笑,舌尖在唇角转了一圈,“他们都是往死里打的!”
两人加韩子君:……
崔明峰道:“其实我陪你练没尽全力,主要教你技战术和规则运用嘛,要不咱们现在打一场?”
叶光道:“其实我参加世界大赛也是往死里打的,只是不能真打死,没办法,这是规矩。”
韩子君默默无言。
辛星说得没错,她即将要走上的那条路,腥风血雨,骨肉横飞,在格斗世界里是极度残酷的存在。赛制残酷,规则残酷,运作机制也残酷,可以说是披着合法外衣的黑拳场。
有多少人在那里功成名就一夕飞天,就有多少人在那里铩羽折翼堕入深渊。今天赢了捧着钱跪在地上给你擦鞋的人,明天输了就会朝你脸上吐口水大骂你是个废物让你滚蛋。
那个赛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有的只是永远不缺的新鲜血液和一批又一批的落寞人。仅仅是心灵落寞还好,带着一身残疾的落寞才更悲催。
韩子君昨天才看了一场男子赛,看到其中一方被另一方把小腿骨折断成九十度时,就赶紧关掉了,那种□□裸的,以肉身为刃的激烈对抗,何止是残酷,简直有悖人性,心理承受稍弱的人都看不下去。
他不敢想象辛星站上去时他会是什么心情,更不敢想象辛星输了……不,她不会输,不能输!
司博文来了半天,至今还没能和“心中女神”介绍自己,一直旁观着她的言行。第一眼辛星和网上感觉不太一样,温和许多,沉静许多,相貌表情也不如视频里那般锐利凶狠,扎着简简单单的马尾辫,穿着清爽柔白的运动衣,五官秀丽,身材亭亭,颇有些邻家妹妹的清新亲切感。
然而她开始说话,一种特殊气场就弥散了出来,有些霸气,有些不羁,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当她说到磨刀石的时候,司博文察觉她竟对“往死里打”十分向往,那诡异一笑后舔舔嘴唇的动作,让他肩背皮肤突然感到了一阵酥麻……起了鸡皮。
他印象里总是端着一副从容姿态,举手投足优雅有致,谈起生意来稳重且不失犀利的韩总在她面前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气急败坏又不敢造次,心有不甘然最终妥协,看来平常也是被她手拿把掐,敢怒不敢言的。
特殊气场不是霸气,是戾气,司博文找到了合适的形容词,不知为什么他还觉得她有点阴恻恻的。一个女人又戾又阴的也太可怕了一点!大后天对战,她不会拿自己练黑招,杀招,往死里打的招吧?
一米八五的司博文,还没开始打呢,就自觉把自己放在了练手的位置。
可其实,他既没被往死里打,也没感到一丝敷衍。辛星和他打了三局,一平两胜,局局“拼尽全力”——反正他是这么感受到的。腾挪闪跃,翻跳踢打,能用上的招式都用上了,辛星看起来也是高度集中的样子,令他每局都预感自己有胜利的希望……虽然最后没胜利,肋骨很疼,嘴角青紫,鼻子还被打出血了,但至少他和她打平了一局!
就这一场平局,司博文觉得二十万值了。他的助理全程摄像,专门剪了平局视频发微博,对辛星大加赞叹,表示亲身体验后深有体会,她能干倒男拳手绝不是弄虚作假,就连司总这么厉害的搏击老将,非职业高手,都只和她打平了一局呢!
司博文小伤小痛受益匪浅,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临走时非要请俱乐部全体成员吃饭。因为这几天韩子君为他提供了训练场地,教练对他进行了指导,打的时候他们更是全程为他加油助威,没人管辛星,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这真是胳膊肘向外拐,帮钱不帮亲啊……
除了叶光,其他人都给司总面子,吃了他一顿转战酒吧再喝他一顿。韩子君是帮钱又帮亲,很自然地把生意带给自己酒吧,已然喝多的司博文一通乱点,又点了小万把块钱的酒水。
看他红头涨脸地坐在辛星身旁手舞足蹈,亲自去拿鸡尾酒的韩子君上去一屁股把他挤到崔明峰身边去了,端酒给辛星。
辛星躲避:“不喝,喝醉了头疼。”
“这个跟你上次喝的不一样,酒精含量特低,就是饮料。再说了,你喝醉又怎么样,只有你打人,谁敢占你便宜。”
辛星慢腾腾接过来:“说得对,反正你惹我你倒霉。”
韩子君:“……那小子还没回你?”
“回了,”辛星抿口酒,“说好明天来上班。三千块工资是不是有点少?”
“包吃包住五险一金三千块还少啊?要不是为了你,一千我都不想给他。”
“体力消耗大,还有可能受伤,三千块真的太少了。要不给他算作底薪,按训练次数给奖金?”
说着话,手机振动,屏幕上显示谢严冬的名字。
韩子君伸头过去:“他还有什么废话跟你说?”
“说谢谢。”
韩子君冷哼:“装老实呢,这小子一身黑,我不放心你跟他私下接触。我是他老板,让他加我,你把他删了。”
“没必要,他打不过我。”
韩子君噎了噎:“我不是不放心你的安全,我是不放心……我觉得他对你心怀不轨。你没见他看你那样儿,俩眼珠子直冒绿光。”
辛星无语,喝了口酒道:“你怎么看谁都心怀不轨?韩子君,你心理太扭曲了吧?”
“我看得不准吗?”韩子君理直气壮,“姓叶的,是不是!”
话音刚落,醉醺醺的司博文歪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大着舌头道:“我…我女神呢,我要跟她喝一杯。”
“她不能喝酒。”
“哦,那我…我自己喝,韩总,我女神有男朋友了吗?”
韩子君警惕地看他一眼:“有。”
“谁?”
他又看了辛星一眼,试探性举起手指,见她无动于衷,便勇敢指向了自己的鼻子:“我。”
司博文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举着酒瓶狂放大笑:“崔老师就说是你,哈哈哈,我也猜到了,韩总你…你真是勇士!敢于直面挨揍的人生,兄弟我佩服你!就特别想知道,你变得这么乖,一天得挨几顿啊?”
韩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