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心内科大概是夜班最不让人消停的科室,陈西瑞值了两个夜班,送走了四个病人,写死亡记录,上报死亡病例,填死亡卡。
忙到昏天黑地的某个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冲破极限,接近于麻木,生命如此脆弱,她时常感到难过。
也许是因为换季的原因,情绪波动较大。
她在微信上跟刘仕文聊起生命与死亡,情真意切,字字肺腑,刘仕文没空理她,直接甩过来一段没头没尾的话——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
“哲学大师啊刘老师。”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咱们的外国同仁说的,好好领悟,别烦我。”
后来,经历的次数多了,陈西瑞逐渐释然,也劝自己坦然接受人世间的种种告别。
这天早上,交完班查完房,陈西瑞在电脑上下好医嘱,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就被刘仕文一个电话给呼走了。
高干病房,有一大人物肺部感染控制不佳,邀请呼吸科进行会诊。
师徒俩在十八楼碰面,刘仕文神清气闲地招呼她:“走啊小陈大夫,带你去见见世面。”
“多大的人物啊?”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来头不小。”
刘仕文注意到这姑娘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典型的睡眠不足,“昨天夜班没怎么睡啊?”
“心内科的夜班,仰卧起坐q1h,不赶巧,昨天夜里还走了两个。”陈西瑞没什么特别大的情绪波动,心理上已经习以为常,“两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也算寿终正寝了。”
这话题有点沉重,刘仕文想说什么却没说。
陈西瑞双手插进白大褂口袋里,笑着调节气氛:“我最近在研究算命,刘老师,把你的出生日期告诉我,我肯定能算出来你最近为什么不爱板臭脸了。”
刘仕文半眯眼:“在一权威的医学教授面前,宣传封建迷信,我看你是活腻了。”
“有句话不知道您听过没有?”
“说。”
“医学的尽头就是玄学。”
刘仕文真想给她一脚,“收着点笑,小心患者投诉你。”
十八楼明显要比普通病房安静许多,走廊干净敞亮,这里没有见缝插针的加床,也没有唠不完的市井俚语。
如果病房里面足够安静,她这t点声音完全能被整层楼听见。
她讪讪敛了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万一他们投诉我,我撒腿就跑,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
刘仕文哼了声,指指她头顶45°的方向,陈西瑞擡头望过去,嚯,好大一个高清摄像头。
找到指定房间号,刘仕文伸手推开了门,恭候多时的管床医生走过来,跟患者及家属介绍:“这是我们呼吸科的刘教授,过来看看老爷子。”
病床上的老人满头银发,仪态从容,大概是军人出身的缘故,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透着威严之意。
老人冲他们点了点头,刘仕文颔首意思了一下。
“老爷子一直咳嗽咳痰,昨天送的痰培养,今天出结果了,提示是大肠埃希菌。”
“用的什么抗生素?”
“美罗培南。”
刘仕文指派徒弟去听诊,却见陈西瑞跟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眼神来回在患者和患者家属之间扫视,他拔高音量,又喊了遍“陈医生”。
陈西瑞惊了下,顿时回神:“啊?”
“去听一听。”
陈西瑞走到病床前,嘱咐男家属将老爷子扶坐起来,这人本是靠着沙发,笔记本支在腿上,闻言看了她一眼,把电脑搁到旁边的茶几上,听话照办。
男人绅士礼貌地做了个“请”的动作,陈西瑞脸颊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赧色,顾不得多想,弯着腰,跟老爷子说:“爷爷,您好,我姓陈,耳东陈,您叫我小陈就好,那个……我给您听一下肺部情况。”
“谢谢你啊姑娘。”老人声音浑厚如钟。
管床医生笑道:“这是我们刘教授的学生,今年研三了吧。”
“对对对,我研三了。”陈西瑞借着东风,极力在老人家跟前刷一波存在感,“我是江州人,来这边上学快八年了,非常喜欢北市这地方,六朝古都,方言好听,美食天堂。”
在场的人皆是一笑。
刘仕文皱眉:“你啰里啰嗦地说什么呢,赶紧听。”
“别着急老师,我听着呢。”
傅宴钦翘着二郎腿,单手支头,不做声地望着她。
大约半分钟后,陈西瑞摘了听诊器,汇报情况:“右上肺湿啰音有点重。”
刘仕文对那管床医生说:“片子给我看看。”
管床医生递给他片子,刘仕文阅过之后,递给陈西瑞:“你能看出什么吗?”
陈西瑞寻了个光线充裕的角度,摆出非常专业的读片姿势,口气也十分具有权威范儿:“痰培养是大肠吗,但我看这片子不像是大肠埃希菌引起的肺炎啊,大肠很少会出现这种大片实变影而且又没空洞的表现。”一甩片子,问管床医生,“你们美罗培南用了多久?”
管床医生被她这气势震慑住,敢情这姑娘真拿自己当专家了,果然徒弟随师傅,刘仕文这厮年轻时候也是这副牛逼哄哄的拽样儿,“上周三开始用的,差不多七天了。”
“用了七天都没效果,基本可以排除大肠杆菌。”
刘仕文沉吟了会儿,提问:“如果你是管床医生,你现在的思路是什么?”
陈西瑞明白老师是在给她历练的机会,也是在一步步引导她如何抽丝剥茧解决临床问题,静了静心,说:“首先要明确病原菌,我会建议患者送一个肺泡灌洗液ngs,在结果出来之前,根据经验调整一下抗生素,加用呼吸喹诺酮类,覆盖非典型病原体。”
刘仕文不置可否:“如果怀疑是非典型病原体,为什么还要联用美罗培南,单用一个莫西或者左氧不就行了。”他拿过片子,凝神又看了看,“我怀疑是肺炎链球菌,影像学很像。”
陈西瑞纳闷:“可是美罗培南是广谱的啊,它能覆盖链球菌。”
“效果不如青霉素。”刘仕文给出最后建议,“把美罗培南停了吧,上青霉素,如果老爷子青霉素过敏的话,就换头孢曲松或者头孢噻肟,然后听陈医生的,送个肺泡灌洗液NGS。”
傅宴钦隐约想起上次在医院里见她,已经是四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候的陈西瑞,只是个经验不足的实习生,做事马虎,还喜欢偷听八卦。
一晃四年,小姑娘在一天一天“长大”,变成熟,如今已然能够在工作上独当一面。
触及男人的目光,陈西瑞心头微颤,强撑着装作互不相识,但她这个人一向演技很差,也许诸多细节已经漏出了破绽,至少刘仕文察觉出了异样,问她:“你热啊?”
“哈?”陈西瑞傻笑,“不热啊。”
“那脸怎么这么红。”
“我今天涂了腮红。”
刘仕文听得想翻白眼:“神经病。”
傅宴钦走到窗户边,将窗户开到最大,折身回来,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递给陈西瑞,用眼神示意她擦一擦。
陈西瑞咽了口唾沫,接到手上来,漂亮的眼睛里盈满笑意:“谢谢。”
这时,门被推开,白念瑶走了进来。
傅宴钦喊了声“三婶”,这句道明关系的称呼,如平地惊雷,给刘仕文带来了不小震撼,他登时猜到了答案。
前女友当年嫁到了什么样的人家,班里同学无人不知,拼拼凑凑不过几句关键话,跨越阶级,男方是二婚。
说来也奇怪,都在同一家医院上班,他从来没打听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白念瑶向管床医生了解情况,然后才走到他和陈西瑞这边,解释道:“这是我公公。”
刘仕文板着张面瘫脸,淡淡哦了声,扭头唤陈西瑞离开。
师徒俩一前一后走出来,陈西瑞暗地里观察着刘仕文的表情,祈祷他能想开些,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做人要有骨气,千万不能当那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三啊。
她咳了两声,故意吐槽那位管床医生:“就这么点小问题,还敢劳烦我们刘教授大驾,我都能给他摆平了。”
刘仕文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陈西瑞嘿嘿一笑:“我主要是想夸您。”
兜里的手机响了一下,陈西瑞摸出来看了一眼,顾左右而言他:“老师,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儿。”
“你有啥事儿?”
“我…我找白老师有点事儿。”
一听白念瑶的名字,刘仕文哼道:“人在她公公面前尽孝心呢,你找她干嘛?别捣乱啊。”
“我说几句话就回来。”
“那你去吧,懒得管你。”
人工通道的楼梯间,陈西瑞低着头,轻声嘟哝:“你爷爷住院了,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我好歹去老人家跟前露个脸啊。”
“没必要,他喜欢安静。”傅宴钦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抖出一根咬在嘴边,下意识想点。
陈西瑞直接抽走了那根烟,“别抽了,待会儿你一身烟味进去,多难闻啊。”
傅宴钦挑起唇角:“你跟他进门前聊什么呢?”
“你是说我老师吗?”陈西瑞说,“没聊什么。”
男人的黑眸里染上几分疏懒,“没聊什么,这么开心?”
“我说给他算算命,他说他不信这个,真没什么,你怎么连我老师的醋都吃啊,差辈分了。”
傅宴钦捞起她一只手放在掌心搓揉,眼睛直直睨着她,漫不经心道:“回去也给我算算。”
陈西瑞怕被人看见,影响不好,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公共场所,你注意点,走了。”
走出安全通道的门,她不放心扭头看一眼,火机齿轮摩挲发出响声,那人微微偏过头,点上了烟。
当天,傅宴钦留在医院陪床,没回来,陈西瑞躺在空落落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被褥上全是男人留下的洁净味道,淡淡的沉香,她使劲搂着被子,心想吃过肉的女人这辈子是当不了尼姑的,漫漫长夜太难挨了。
陈西瑞睡前习惯上个厕所,她坐在马桶上,看着干干净净的内裤,心里有点慌,向来准时的大姨妈已经延后了半月。
她提起裤子,努力回忆两人之间的做-爱细节,那人虽然每次都急吼吼的,但都规规矩矩地戴了套儿,唯有一次,套儿破了,她本打算去买紧急避孕药,结果隔天忙忘了。
难道是那次中的?
她甩了甩头,安慰自己不会这么倒霉,最近夜班太累,内分泌失调的可能性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