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学后路延是一个人走回家的,前几天有孟图南跟他一起,但今天孟图南要留下打球。
到家以后他发现奶奶不在家里,家里只有一个做事的梅姨。梅姨据说跟他们家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在镇上做点杂工,不住这儿,只是到了饭点过来给奶奶做饭,家里按月给她生活费。人还不错,典型的劳动妇女,只要来家里就一刻不停地做事。
“延延啊,你奶奶去教会那边参加活动不回来吃了,你先吃饭,桌上给你弄好了的。”梅姨正在杂物间收拾,也没出来招呼他。
路延默了下,没忍住问了句:“她怎么又信佛又信教的,去什么教会?”
“就是那边基督教会在做活动啊,她去看热闹。”梅姨笑,“我不知道她到底信什么,可能只是无聊没事情做。”
是的,大家的生活好像都很无聊。路延坐下开始吃自己的饭,不再问了。
梅姨收拾完东西,抱着个泡菜坛子走出来,拿筷子挑了点到路延碗里让他尝。路延点头说好吃,梅姨开始讲什么你奶奶做的泡菜真是一绝……话音刚落就大呼小叫起来:“你下巴怎么了?”
路延:“……磕了下。”
梅姨显然不信:“身上哪儿还有伤?跟人打架了吗?”
在远方另一个家里,打架挂彩是没有人会在意的,毕竟都习惯了。
路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阿姨的关心,只能随便扯了句:“跟孟图南闹着玩磕到墙了,没打架。”
这时候搬出孟图南就很好使。梅姨信了大半,去柜子里找来药和创口贴,边帮他处理边抱怨:“这么大人了,打打闹闹要有轻重啊,小心跟着孟图南疯把成绩搞下降,你舅舅要说你的。”
于是整个吃饭的过程就变成了梅姨的单口相声表演。路延沉默着吃,听她碎碎念。回来以后他发现这里的人有一个特点,都喜欢说废话……可或许是过去的那个家太空旷,路延现在发现听这些废话也不错,有种奇怪的治愈感。
吃完饭要去上晚自习,出门前梅姨塞了瓶酸奶给他。路延慢慢晃悠出了巷子,在路口思索了下走河边去还是走大路去,还没想出结果,一辆电动车停在了他面前。
是班上的数学老师江博。对方把车停稳,招呼了他一句:“去学校?上来,我送你。”
路延咬着酸奶吸管,第一反应就是摇头:“不用了老师,我自己走。”
“快点,不要堵人家过路。”江博擡头示意了下路延背后巷子里正龟速驶来的三轮车,用上了老师的语气,“快上来。”
路延看他也不像是跟自己客气,还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思考后只能妥协了,小心地跨坐上去。
江博启动小电动,随意开口问了句:“是不是不太适应学校?好像跟同学有矛盾啊。”
路延心说我在哪儿都跟人有矛盾,但还是答:“还好,习惯的。”
“我在B市上的大学,知道这里教学环境和你以前的比肯定不行,肯定不习惯吧。”江博笑了下,“但回来应该也能学到很多,以后出去了说不定还会老是想。”
路延想了下,问:“老师,你上的哪个大学?”
江博说完后路延震惊了一秒,心道如果是从这地方考到那种学校,也真是不简单,王者啊。
他多嘴问了句:“老师,你没想过留在那边吗?”
“当然想过。”江博答他,“但没办法啊,我读的是定向啊,家里条件不好,回来也算是反哺家乡嘛。”
路延下意识感叹:“……感觉好可惜。”
“很多人跟我讲过,觉得可惜什么的……我以前的同学要么做研究要么开班讲课,都是事业有成的,我回来当个穷老师,听起来好像很没前途。”江博笑了笑,“说是这样说,但你别这么想,幸福的标准又不一样,我就觉得小地方待着也很舒服,在哪里不都是教书育人!就像你偏要读文科一样,我们觉得可惜,但你觉得开心,这是不是一样的道理?”
路延瞬间警惕起来。结果江博下一句说的是:“以前上学的时候,系里有不少聪明人,一个个都是天才大神,脾气也都很怪,我看你也是的……就说你老是不写数学作业这事儿吧,我懒得说你,知道你都会做,但你也别太嚣张了好吧,我很为难的啊!简单的都不想应付,以后怎么去应付很难的事?”
路延抠着座椅。这事儿确实是他不太对,而江博语气自然温和,像是把你当朋友一样,都是有商有量的样子。他听着不刺耳,便应了句:“我下次会写的。”
还没松口气,江博又来了句怪招数:“也不要太抗拒理科,总觉得你有点怕……是不是怕才转的文科?考了一次没考好,怕再考不好丢脸吗?”
江博问得直接,路延直接蒙了。
但江博似乎并不要回答,立刻转移了话题:“如果用控制二分法来说的话……你好像做了件傻事,不过年轻怎么能不犯错呢!诶,你知道控制二分法吗?”
等江博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控制二分法,路延答了一句:“我现在什么都无法控制。”
“什么?”江博没听清。他们路过一个农贸市场,人声噪杂,把他的声音盖住了。
“……没什么。”
江博也没说错,的确是怕。
怕怎么了?他不能怕吗?或许别人无法理解他,什么?考差了?你这么聪明,再差能差到哪里去?都说他聪明聪明……有天赋、是小天才,可自从那次考试考砸后路延打心底里反感那些称呼,他付出过努力,别人一句“聪明”就随便把努力抹杀了,那等他失误的时候呢?他们又要说也不过如此嘛,又是一个伤仲永的结局。
那一年的路延固执地跟自己赌气,心说理科我能学好,文科又有何难?反正他现在看到理综就想吐,看到数学也生理性厌恶,还不如学新的来转移注意力,就算最后考砸也无妨,至少可以对别人讲:我本来就不是文科生。
或许是一种逃避的方式。可自从他失去心里的那个英雄后,路延就常常有这种什么都无所谓的心情。考得好给谁看?
给他那个每天喝得烂醉的妈看?现在还有谁是真正在意他的未来,还有谁是对他有所期盼的吗?
后来一路无话预研杜佳。路程不长,他们很快到了学校。江博停好车就招招手离开,似乎没有跟他一起的打算,路延都没来及说声谢谢就走远了。
他看着江博的背影,心想这老师有点让人难以捉摸。
他走了几步,发呆想些事情,结果猝不及防被人从后边揽住了脖子往后一带——来人一身热腾腾的汗气,拎着校服外套,估计是才从球场回来。
路延立刻把这人甩开:“脏死了……别搂我。”
“怎么是江博送你来的啊?你终于想通要去理科班啦?”
“去你大爷——别碰我!你身上都是汗!”
“别害羞,让大爷疼一疼吧!”
“滚你妈……”
孟图南不听,故意一直往他身上靠,没说几句两人就打成一团。闹了几下孟图南一把抢过路延手里的酸奶来了口,喝完又塞回去,嫌弃道:“呸!黄桃味,难喝。”
喝我的还屁话多。路延一脚踹过去:“赶紧把校服套上,门口查了。”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地朝着教室走。李小园恰好走在他们身后,都是好看的皮囊,青春年少又自信张扬,走在路上别人都要多看两眼。
看着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一瓶酸奶时,她羡慕地想……这大概就是好朋友吧。
羡慕得有点恍惚了。
她的世界里,好像没有出现过所谓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