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路延都不爱说话。
他最高纪录是三天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话,家里人问他什么他也不答,就闷闷地待着,整整三天。后来去学校也没好转多少,除非必要情况他都懒得张嘴,同学有事就传纸条告诉他。
似乎被全然抽走了生气,连和人交流都开始疲于应对。
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路河因为工作三天两头不着家没法管他,他妈谢琳是个活动挺多的舞蹈演员,管他也管得少。
种种原因堆积,家里对路延长年都是有些小心翼翼的状态,路河没时间管,谢琳是不太敢管,谁让路延有个好成绩当护身符,惹的事儿也是不痛不痒的,也上升不到原则问题,半大小子,随他去了。
他初中那会儿有过被人欺负的经历,触底反弹后直接扭转成了叛逆。
他中二病最严重的时候一个学期就换了四个班,从私立学校又转到公立,折腾来折腾去……也亏得他舅舅谢羽有钱给他兜着,家里也觉得亏欠他,不然就那闹腾劲儿,早没书读了。
好在上了高中后情况好了很多,这主要归功于在学校中毒那次。路延逐渐明白了这世界危机四伏,老爹每天斗争的都是些丧心病狂的疯子。他还明白了,成天惹事生非并不能让路河回来多看他几眼,只会让路河丢脸,于是打算不玩了,干点正事儿,好好读几年书。
消停了两年,性子还没彻底改好呢,意外说来就来了。
知道他爸死的那天,路延在学校上课。
是自习课,他和后桌几人玩着斗地主,明明每局都拿好牌,但奇怪的是一把都没赢过。心烦气躁地甩牌时,班主任急急忙忙地找来,直接把他叫了出去……
后来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他妈谢琳听到消息就晕了,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舅舅帮衬着路延弄完的。情况特殊不能大办,警厅给弄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路延当时抱着他爸身穿警服的遗照,恍恍惚惚地看面前一群警察对着自己怀里的照片敬礼,哭都哭不出来。
不敢哭,不敢垮。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在告诉他:你必须快点长大了。
谢琳受不了,自残过两次。第一次割腕,被起来喝水的路延发现了,厕所里全是血,淌了满地。第二次她想跳楼,路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救下来,舅舅把她带回了娘家。家里没人了,路延只能被迫去住宿舍。
路延这个妈吧,美人命。没嫁人的时候被家里宠着,嫁了人被老公惯着,就连那会儿天天犯冲的路延也要让她三分,四十多了还是像个小姑娘,没个当妈的样子。老公去世,她的天也塌了半边,自己都想跟着路河去了,哪里还顾得上路延的死活。
那段日子很难挨,路延变得很讨厌学校。
原本他在学校就不太招人待见,家里出了那样的事儿,同学也怕触他霉头。他仿佛变成了学校里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成绩严重退步老师不敢说他,同学们看他的目光复杂又谨慎,跟他说的每句话都小心翼翼,恨不得把同情二字刻在脸上。
避无可避。装无事发生也无法粉饰太平,想坦然接受可做不到,反而会对那周边的一切更加敏感。
他越来越不想说话。
因为跟他说话也爱搭不理的缘故,小组长收作业都是给他写纸条传达的,他像是哑巴了,久而久之,学校里的人有事儿找他就只能写纸条。
因为实在太反感学校,离开学校前路延直接无故旷了一星期课,假都懒得去请。他也没干什么,就躺宿舍里发呆,颓着,无聊就找喜剧片看,一边看一边揉眼角。
老师急得不行,生怕他在学校出什么事,但又怕上去说教给人刺激了,实在没办法,把他舅舅请来学校救命。
谢羽来,连缓冲都没有,劈头盖脸就给了他一堆话。问想不想换个环境读书,去定晏,跟他奶奶住。
“定晏条件比不上这边,但好的是没人认识你,没人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也不会有人用你不喜欢的目光看你。”谢羽说,“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现在家里由不得你任性了,别让你爸在天上看着你叹气,明白吗?”
就这么一句话,把路延的青春期中二病治了个大半,也过渡了他最无望的一段时日。
回来以后他的日子清净消停多了,不再有没完没了的领导慰问家属、亲戚朋友的看望、谢琳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是逃走的,但也是轻松地逃走的,不是落荒而逃,而是和身体里某些东西告别后一身轻快、急于摆脱的奔逃。
虽然——
虽然家里的奶奶老是在他面前念叨他妈克夫,虽然奶奶养的那只叫丁丁的狗真的很丑,虽然班上的人看上去智商都不太高,虽然篮球场那群人打球巨烂居然还能自我陶醉,虽然那堆在厕所抽烟的男生看着一个比一个傻逼,虽然……
他遇到很多虽然,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忍,别在你爹的故乡造次,高三整年都必须改头换面,做一个温和礼貌爱学习的好青年。
毕竟再怎么闹腾,现在也没人会打电话回来骂他一句——“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能管他的人已经没了,甚至还把一些责任移到他肩上,他妈、他奶奶、那个家……以后或许都是要他来负责的。最好的成长催化剂或许就是世事无常,路延用很快的速度适应了自己的新角色。
新学校在他眼里是一个笨蛋聚集的地方,总感觉不管怎么看身边的人都不太聪明。唯一看上去脑袋灵光些的——那个叫孟图南的,后来发现也是个蠢货,是那种不一样的蠢……别具一格并且有点好笑,像是没正事儿好干了,成天就知道装疯卖傻。
本来以为是没什么交集的人,那天奶奶在饭桌上提起路延才想起这人是谁。当时路延很震惊,好半天才把那个在学校里嘻嘻哈哈的大男孩和小时候一脸血的小屁孩对上号。
因为流了很多血路延才印象深刻,头破血流的一幕,很吓人。相貌眉目或许都忘了,但那一头的血却记得很清楚。
路延也思考过,会不会是那时候撞傻了现在才会这么傻里傻气的?这不赖我吧?
自从想起那回事儿后他一直有些莫名的愧疚,总觉得欠了对方些什么,提也不好意思提。
那张纸条传过去以后路延很满意,觉得那几个字应该交待了自己的歉意,而且还是书信表达,多么郑重。但孟图南压根没理解,毕竟正常人也看不出来有歉意……
下课后孙副说下节课他要开会,又说让数学老师江博来守着他们自习,做试卷,然后相互改。孙副一走教室里就乱了起来,众人纷纷寻亲觅友地换座位,老师问就美其名曰讨论问题。自习课他们常这样,像江博这种老师更是不会管,所以今天的状况很是混乱。
路延不太习惯这种场面。他以前虽然皮,但因为成绩好,一直能待不错的班级,学校氛围好,老师严厉但也给力,他一直是上课该干嘛干嘛尊重老师,下课该怎么闹再怎么闹,合理时间管理。定晏这种末流学校松散的氛围让他很不适应,总有一种不是来读书,是来学校度假的感觉。
换个座位都吵成这样。
他掏出耳机塞上,把卷子摸出来开始做,琢磨着早点做完还可以睡上一觉。
一首歌还听不完,只做了三个题,耳机被扯了扯。
擡头看,前桌的女生不见了,面前是孟图南的脸。
对方那张脸笑得很灿烂,此刻双手拿着一个本子,脸搭在上面笑着。
字挺好看的,看着确实像练过。
写的是——
“我跟李小园换座位了。”
路延看完,擡头看了他一眼,点头表示已读。
孟图南也点头,表示收到,往后翻了一页——
“要不要一起去搞点刺激的活动?”
什么乱七八糟的。路延擡眼看他:“……你要怎么刺激?”
“哟,原来您会说话啊。”孟图南笑着放下本子,“还以为你喜欢以笔代嘴……我是很乐意奉陪的,反正我写字好看,需要墨宝可以随时预约。”
路延不接他的话,问:“你要搞什么活动?外面在下雨。”
“我有伞。”孟图南凑近他,“走,去抽烟。”
要他妈你教,老子小学就会了。路延哦一声,不冷不热回了句:“吸烟有害健康。”
孟图南睁大眼:“哇,你这么听话?”
路延想劝他别在那些事上消磨时间,也不要试图做这些事让自己像个傻子。但最后开口说的是:“下雨,不去了。”
“那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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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给自己立了一个三好学生的人设不能崩,路延坚持拒绝:“你自己去。”
他已经不再需要用那些所谓“大人”的活动来填充生活,甚至开始反感那些行为。
孟图南想了下:“那要不下节课你逃了吧,我带你去我练字的教室玩儿,我会篆刻,教你刻东西。”
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已经高三了?路延发觉孟图南有点缺心眼,意识形态还停留在“我想和我的朋友一起玩耍,做什么都要一起”的阶段。
也或许这里的人都这样。
“不了,我做题。”路延情真意切地劝了一句,“你也多看看书吧。”
说完他低下头,又低头在草稿纸上写了几个字,把那一角小心撕下来折好,微笑着放进了孟图南手心里。
孟图南迷惑地打开,只见四个工整的大字——“好,好,学,习。”
“……”手捧好好学习的孟图南有一瞬间的无语,无声嘟囔了句,“晦气。”
路延不理他,戴着耳机做题了。很快打完上课铃,江博走进来后说了声大家自习,本来以为能安安静静待会儿,结果他又被江博叫了出去。
教室里有嗡嗡嗡的说话声,烦。他以前的中学自习课非常安静,怎么这里的人做个卷子也要讲话?路延听着里面的动静,再配上外面哗啦啦的雨声,他开始烦躁。
然后江博说了一句让他更烦的话:“你以前是理科生是吗?”
路延点头。
“你们班主任说你报过少年班,提前高考过一次了。”江博微笑着,“你觉得高考数学的难度怎么样?对你来说还好吧?”
路延显然不耐烦回答这个问题。来学校这大半个月,他前后被多个老师反复约谈,实在没耐心了。
“就那样。”
江博没想到这学生讲话有点……刺儿,索性也不闲聊了。
“本来我们是打算几个任课老师一起问你,但你们班主任让我先问问你的意思。”江博推推眼镜,“我也是82理科班的班主任,我们觉得你可以考虑下要不要转理科,来我的班级。说实话,你的文综吧……”
路延听都没听完,直接打断:“老师,我就学文,你们不用找我说了。”
江博皱眉,一脸不解:“你理科成绩那么好,初中就得过化学竞赛的奖,还是省级的,就算最近成绩退步了些,但我相信努把力肯定……”
“江老师。”路延第二次打断了对方,“可以不聊这个了吗?”
因为雨声响,他们说话需要提高一点音量。路延那句话听上去很不耐烦,有些不客气。
江博也不恼,他道:“路延,人生很长,做事情不能太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你本来就不是文科生,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现在再怎么努力也差了别人一两年的学习和积累,高考那是可以任性的吗?而且……”
路延第三次打断了江博:“我没有任性,上次文综小考我……”
“上次文综小考你差点没及格。”江博直接帮他说完了,“满意吗?”
路延点头,看上去很真诚鱼。烟。读。佳。:“满意,这代表我有进步空间,我会努力的。”
江博看过路延以前的成绩单,更加确定了这小屁孩是在大放厥词并且试图挑衅。
但他也没不耐烦,颇有耐心地问:“那老师可以问问是什么原因吗?为什么想学文?”
“没有原因。”
“没有原因?好。”江博笑了笑,“那你家里人也同意吗?”
家里人?
雨声太大了,路延觉得耳朵里嗡嗡嗡的,有点受不了,甩了甩头,更晕了。
“他们同意。”
“他们同意我们也不同意,你这个情况比较特殊,我们是必须要跟你家里沟通的,到时候不仅仅是……”
真他妈烦。
熟悉的那股戾气从脑袋窜出来,激得路延没忍住冲江博吼了句:“我爱学什么学什么!”
丢下这句话后路延直接转身大力去推后门。结果撞开的不仅是门,还撞到了趴在门里边儿偷听的孟图南。
动静太大,教室里嗡嗡嗡的说话声一下子没了。孟图南被撞到脑袋,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路延表情复杂地蹬了他一眼,才大步走回座位上。
他有些懊恼自己没沉住气。
雨越下越大,越来越急,越来越吵。此时眼前的地理试卷看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路延觉得如果再做不出这道题下一秒他可能会把这张卷子撕掉。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讲台上江博拿着杯子站起来,大概是要去办公室接水。
然后前面的孟图南转过身来:“喂。”
路延擡起头。
“干嘛?”
“虽然下雨,但我有伞。”
“……我也有伞。”
“那不就得了,走啊!”
按理来说应该无视这个人的,他好吵。
但路延鬼使神差问了句:“去哪儿?”
孟图南凑近他,眼睛发亮:“去喝酒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