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焰没有想过温冬会拿着吃的回来。
她穿着柔软的家居服和拖鞋,走过来的时候带着点笑容,一只手拿着小盘子,一只手拿着一杯牛奶。
“牛奶加了点蜂蜜,上面有巧克力粉。”她把牛奶推到他手边,又指了指盘子的椰蓉小方,“早上做的甜点。”
周白焰捏着杯子,喝了一口。刚刚好的温度,不会太烫,也不是喝着没有意思的温,是刚刚好的热度。
他喜欢的甜度要比别人多很多,但是她每次给自己的东西,好像是按着他的口味做的一样,都刚刚好,根本挑不出来毛病。
温冬只给自己拿了一杯水。她笑着看他,“你想好了吗,之前我们聊的那个梦的话题。”
周白焰摇头,又点头。
“我其实现在生活没什么压力,我觉得我现在是个对一切有些无所谓的人。”他耸耸肩,“所以我很少难过。”
温冬听到这话,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无所谓。
她转着自己的钢笔,“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请说。”
温冬看着他,然后看着他,注意着他的肢体动作:“你有想过自己的死亡吗?”
他想了一下:“为什么要想呢?”
“这跟我们聊的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没有想过吗?”温冬挑了挑眉,“那么你想过老去吗?视力下降,看不清东西,牙齿掉光,皮肤变松弛,身体变佝偻,这些,加诸在自己身上,想过吗?”
周白焰摇了摇头:“很难想像,我也不会去想没有到来的未来。”
温冬笑了下,“有一个存在主义的一个观点,我觉得会对你有所启发,你愿意听听吗?”
周白焰点了点头。
“欧文亚隆认为,人类所有的心理问题都可以用无法避免的死亡、内心深处的孤独、无意义的生活和自由这四个问题来解释,所有的问题、心理问题归根溯源,都是这四个命题的表达,你自己不知道,是因为你的防御机制保护自己不去那样想罢了。”
“说回你的梦。你还记得你刚刚的用词吗?一片很黑的地方,不知道具体地点,你说自己像一个幽灵。”温冬一边说一边点头,“无垠,看不到尽头,你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所以是未知的。但是你的形容是,那里很黑,很冷……所以给你的心理感受是抗拒的……
你一直走,走到一个地方,好像有人推着你,又好像没有目的,看到一个很雕塑……虽然你避开了这个说辞,但我认为那是一个……墓碑。所以我的看法是,你梦到的,是死亡的意象。而你内心很抗拒——每次看到那个石碑之后,你都会立刻回头。”
温冬问:“周白焰,现在告诉我,你喜欢这个梦吗?”
周白焰沉默了很久,他没有擡头看,只是静静听着,良久温冬才听到他闷闷地答了一声:“不。”
温冬点了点头:“所以我认为,你失去了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这件事带给你很深的心理创伤,但是直接后果就是让你害怕自己也有那样的结局,所以你陷入了一种死亡恐惧之中。
你之前的情绪已经很不好了,我能感觉到你的讲述里对自己的工作也十分厌倦,但是你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工作,这是害怕不被需要,害怕失去存在感的一种体现。而这些,我想源头都是因为你惧怕自己的死亡。”
周白焰听完,愣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喃喃他才道:“你让我想一想……”
温冬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她把声音放缓,“那个人应该是你的母亲,我想她对你而言很重要。你愿意跟我聊聊她吗?”
周白焰沉默了很久,才有些疲惫地指着温冬手腕上的纹身说,“那让你在手上刺这个东西的人,对你来说那个人也很重要吗?”
温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周白焰的眼神很固执,像是逼着她交换什么一样。
她觉得自己手腕上的那个刺青像是变成了真的火焰。她的手很烫,忍不住就把手指缩起来,慢慢收紧了,有点疼。
很久以后她才听见自己说,“是。”
周白焰没有放过她,问她,“那你愿意跟我聊聊那个人吗?”
温冬盯着他,语气很认真,“你,确定你要听吗?”
周白焰看着她黑得发亮的眼珠,觉得她的眼睛很特别,好像比别人的眼睛都要黑。
他握紧了手,“嗯,我想听。”
温冬又问他,“你真的要听吗?”
没来由的,周白焰觉得自己有些慌,他看着温冬的眼睛,居然真的开始犹豫。
但他还是点头了,“我想听,你讲吧。”
温冬笑了一下,她看着周白焰,“好吧……其实,我不想这么快讲的。”
她旋开自己的钢笔,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本子上画着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想听什么,对我来说,他是救星,也是最后一根稻草。”温冬的神色很淡,“压死了当时很绝望,崩得很紧的我。”
周白焰问,“是你喜欢的人吗?”
温冬摇头,“是曾经喜欢过。”
“我是一开始,是他的老师。”
周白焰神色动了下。
“他其实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我当时总觉得他很耀眼,是天上的星星。但是我当时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人,不爱说话,性格不好。云泥之别,就是形容我跟他的。”温冬笑了下,“总的来说,我那个时候对他很有好感,后来他发现我喜欢她,就拒绝了我,是个很俗套的故事。”
她笑了下,停下了正在写字的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你要听纹身,那我讲纹身吧。我之前也告诉过你了,我的纹身是遮盖的,遮盖的是两个疤痕,是自杀留下的。我20岁的时候自杀过,差点死了。用的一支笔。”
温冬觉得这个场面有些黑色幽默。她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却在对自己来访者,说自己自杀的故事。
周白焰听到自杀,有点意外。
他看着她的神色,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变冷了,他自己身上好像也沾上了那种冰冷,湿漉漉的凉。
“那支笔是他用过的,就是我曾经喜欢的那个他。”温冬闭上眼睛,笑着说,“忘了给你前景提要,抱歉。嗯……我有一个很失败的家庭,父母关系糟糕。在我最美好的青春期,我家里的人一直在逼我让我变成我最讨厌的样子。你知道一个女孩子的青春期有多珍贵吗?但我没有拥有过那种金子一样的岁月,我的青春期怯懦,自卑,我连喜欢都不敢对那个人说。”
“我自杀的那天,是他彻底拒绝我的一天,也是我漫长又恶心的青春期里,我最勇敢的一天。”温冬对着自己面前的本子笑了下,“你大概无法想象,我在心里演练过多少次自杀的画面。当时,我用他的那支笔刺进自己血管的那瞬间……”
温冬闭上了眼睛,“我认为是一个终点。那一刻我真的有一种感觉,是他在替那支笔杀了我,我那时候病态地觉得那好像也是我和他……联系的一种方式,我好像听到他在告诉我,‘没关系,我帮你解脱吧’。”
“你……”周白焰打断她,犹豫着问,“为什么一定要自杀?”
温冬擡起头,定定地盯着他,等看得周白焰有些不想跟她对视的时候,温冬才开口,“因为我当时很傻,觉得我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逼我去死。”
她语气淡淡的,“人可以对自己的命运掌握主动权,我当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喜欢上一个不值得的人,在他的言语刺激下,和家庭的压迫下,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去抗争。我想,我大概是个最坏的失范。很抱歉让你听到这么失败的故事。”
周白焰愣愣地看着她,问了她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温老师,我觉得,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但是……又不太像。”
温冬喝了口水,淡然地平视他,“哦?她也自杀过吗?”
周白焰看着温冬尖尖的下巴,自嘲地笑了下,“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是我就是觉得很相像。你接着说,很抱歉打断你。”
温冬默了下,点点头。
“我觉得我也算是真的经历过生死的人吧?”她低着头,“后来的事情也很简单。我没有真的死掉。但是我每一次在医院醒过来,都还是痛苦地想死。后来我的心理和身体状况都遇到了很多问题。只要一出门,我就会哭,白天看到光,就觉得害怕。我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见人,不愿意和别人交流,我疯狂地恨着我自己,自卑我自己的难看。
当时我的脸,被我自己抓得全都是伤口……那些日子,我每一天都疯狂地恨着那些漂亮、好看的人,为什么我不能和我喜欢的那个人一样?”
周白焰听得脊背发凉。
“如果我和他一样,也是会发光的那种星星,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跟他说我喜欢他。但是其实,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勇气告诉过他,我喜欢他。”温冬低头写写画画,“他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然后,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他陪我度过了那段黑暗的日子。”
“再后来,我出国念书了,就没有见过他。但是偶然听到了他的消息,说他过得不错。”她低着头,头发垂到肩膀上,嘴角也微微弯着,是一个很温柔的弧度。
即使嘴里说着那么残酷的过往。
但周白焰觉得,她身上一定很冷。
她不想笑,她只是在让自己笑。
“当时我觉得他是天上的星星,实在太过遥远。而我就是地上的尘土而已,我只能望着他……我其实是怀着恨意改变自己的,我羡慕他,又喜欢他,也嫉妒他,到后来那种情绪变得很复杂,我都已经说不清了。
但是我知道,我羡慕他有勇气活成自己希望的样子。所以我发疯地地改变自己。”
“大概你不相信,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恨’这种情绪,是可以成为你最肥沃的养料的。”她的口吻很淡,“我一开始去美国读书的时候,本来情绪还是很低落,又换了一个新环境,我觉得自己完全无法融入周围人的生活。我除了读书,上课,基本无法和别的人交流。”
“那个时候我虽然活着,但是我觉得我是没有期盼,没有信念的。”她语气越来越轻,周白焰却听得却越来越揪心,“我在美国的咨询师,告诉我,我始终活在过去留给自己的阴影里面,我走不出去,就会被吞噬……但是,我其实还有未来,我应该郑重地告别那些我恨着的过去,然后重新开始生活。”
“后来我就去在那两个疤痕上面做了两个纹身,并且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她指着自己的手臂说,“云代表自由。”
然后她的手指下移,指着自己的手腕说,“火焰……代表生命。”
“我用了很多年的时间说服了自己,不再去看那颗星星。”温冬继续拿起笔,在本子上画着,“在那以前,我讨厌白天,讨厌出门,讨厌和别人说话。但是,算是托了那个人的福,给了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开始学着怎么去爱上我自己,怎么拥抱不完美的自己,怎么去和孤独相处。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我,就是我努力这么多年的成果。”
“我开始喜欢上加州的阳光,喜欢和别人交流,甚至是和陌生人说话。当时我的老师说邀请我回国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那种抗拒消失了,我知道我应该痊愈了。”温冬最后笑了下,“这就是我的纹身的故事。”
周白焰听完,定定地看着她,语气有些抖,“温老师,你,以前,认识我吗?”
温冬没回答他,她把钢笔笔帽合上,“哦,忘了跟你说,我以前是一个很胖的女孩儿,很胖,也很丑。在我说服自己不去看那颗星星的那些年,我也在减肥,改变自己,把自己变成了……”
她指了指自己,“大众审美中,正常的模样。”
周白焰猛地站了起来。
温冬笑盈盈地,把自己刚刚写写画画半天的本子立起来,转了个面,给他看,“你看,我觉得我就是它。”
周白焰觉得自己手微微抖着。
他低头去看她的本子,上面是一只蝴蝶。温冬画得灵动,那个小生命正在做舒展自己的翅膀的动作,像是刚从什么东西里面挣脱出来一样。
温冬迎着周白焰惊疑的神色,轻轻开口,“这是破蛹,我经历过。很痛苦,但挣脱后,就能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