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那一晚后面的事情,温冬的记忆有一点模糊,但有一部分非常清楚。
清楚的记忆是,林芷怎么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把她拉上车,带回家的那段路。那中间她们谁都没有开口,温冬头有点晕,路灯晕黄的光照在脸上,她觉得比阳光还刺眼,让她只想要闭上眼睛。
林芷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很紧。温冬不知道自己手心有没有出汗。
她一会儿想,林芷会觉得自己手出汗脏放开自己吗?一会儿想,等她见了温庭两个人会不会又打起来,她要不要去拉呢?
后来就什么都不想了。
后来她明白了,为什么她记得那么清楚,那一幕。是因为,她和自己的亲生母亲,林芷女士,居然从来没有那么亲近过彼此。仅仅是握她手这样普通的举动,她都觉得弥足珍贵。
模糊的记忆是,温庭和林芷争吵的画面。但温冬知道他们吵了很久很久。
如果用图形来表示他们的吵架激烈程度,很明显,是一个正比例函数:温庭的怒气值y随着自变量林芷的说话次数x的增大而增大。
温冬知道无论林芷说什么,温庭都能跟她吵起来。
后来战火蔓延到了她身上,温庭气得脸红脖子粗地指着温冬问林芷说:“你还带她走?你会教育孩子?先管好你自己行吗?你看看她今天成什么鬼样子?你带她走,天天喂她喝酒是吧?你真他妈厉害啊林芷!”
林芷选手也不甘示弱:“温庭,我不想跟你扯这么多有的没的。对,冬冬是听话是优秀,但你看看孩子开心吗?你问过她到底想不想每天被你像喂猪一样喂吗?你问过她到底想不想这么胖吗?你问过她到底为什么难过到要一个人去酒吧喝酒吗?”
温庭开口正要反驳,温冬突然在旁边插了一句:“我不想。”
两个吵得面红耳赤的人都一愣。
温冬借着迷蒙的酒意,她指着自己,迎着温庭不可置信的眼神一字一顿地道,“你知道以前初中人家叫我什么吗?叫我温猪。”
“爸,我真的很讨厌吃红烧肉,很讨厌吃酱肘子。我想出去玩,我想瘦,想变漂亮,想被人喜欢……不,不漂亮也无所谓,像正常人一样就可以了。你知道吗,我跟我喜欢的人告白,人家都懒得拒绝我,他让我去死,人家都觉得我恶心。”
学医,是因为温庭跟她说,你身体不好,我们就学医吧。
她本来可以去全国最好的学校,但是温庭不放心她出远门,她只能在C大念书。
温庭让她吃,她就拼命吃,使劲胖。
她不敢让他难过,就像温庭不想让她难过一样。
是血浓于水的爱,也是无法挣脱的枷锁和负担。
她一边说一边哭,脸上、身上的肉都在抖,温庭被吓得话都不敢说,他已经懵了。
“我真的很讨厌吃红烧肉,很讨厌吃酱肘子……我想瘦,想变漂亮,想像个正常人……我已经20岁了,你能不能让我决定自己的人生?”她哭得上接不接下气,像是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心酸变成了眼泪,哗哗的流给温庭看。
温冬说完,实在没忍住,回了自己房间,砸上门,也没掩饰了,在房间大声地哭。
留下温庭愣愣地,看着她的房间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庭的神色有一些无措。
林芷眼里泛着泪光,手指颤抖着指着温庭指,“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年生了她,没把她带走,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这个疯子!变态!”
房间里,温冬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拉开了自己的柜子。
“你以为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这个泼妇,自己生的孩子不养,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好了,现在一个个地又来怪我了?谁想过我的苦处?都觉得我是神经病?你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温庭的声音很大,很急,接着又是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清脆的巴掌声,应该是打起来了。
温冬从抽屉里面拿出了一支笔,那只周白焰咬过的,黑色的笔。
“你还敢打我?呵呵,温庭,我不想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告诉你,美美我今天必须带走,我一刻都不会再让她就在你这个神经病身边了,你已经毁了她了……”
外面好像又在厮打,不知道是谁又给了谁一耳光,很响,应该很疼。
温冬很轻地摸着那一支笔,旋开了笔帽。
外面又传开了林芷的哭声。很快两个人像是打到了她门外,接着又是咚咚咚的敲门声。
“美美!你出来!东西什么都不用收拾,妈妈现在就带你走!你开门美美!”
“开你妈的门,你个疯女人,都疯了!都疯了!你要带走谁?谁都别想走!我今天就弄死你!我20年前就应该弄死你……”
温冬听着,觉得事态好像确实很严重。那扇门外的悲欢,在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
再不出去,说不定大家都完蛋了。温冬心想。
林芷还在敲门,越敲越大声。隔了一会儿,温庭回来了,温冬听到林芷惊恐的叫声,“你要杀了我?杀了我?你来啊温庭,杀了我你就去牢里面待一辈子吧你个神经病!杀人犯!”
温冬闭上眼,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和手臂。她的脉搏很快,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血液循环加快,如果受伤,流血量会也会变快。
以一个医学生的专业素养来说,其实自杀最好是划脖子上的动脉,还有大腿。但大家自杀都喜欢割腕,她觉得那样很傻。血流得慢,半天死不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那些那支被周白焰吻过,也被自己吻过的笔,刺进了自己的手腕。
她神色温柔专注,像是一个热爱自己工作的医生盯着自己的开刀部位一样。
不过紧接着,她就被那种痛感刺激地手抖了下。外面还在吵,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林芷还好吗?逃掉了吗?
不过也算了。每天碰面就是吵架,还不如大家一起去死,她想着。
温冬一边听着外面的哭声,吵闹声,一边以那个自己戳开的血洞为原点,又稳稳,往下面一划……
她看着流出来的血,看着流血量,职业病地算了下流血量和死亡速度,心想,不太够。
所以她抽出了笔,仔细地找到手臂上的血管,又狠狠地往里面刺进去,用同样的手法把自己的血管戳开,放出滚烫的鲜血来。
温冬在医学院成绩优秀,是佼佼者。她实习期间就已经处理过不少小手术,包扎缝合处理过很多的伤口。
而面前自己的手大概是她最失败的作品,但她很喜欢这没有章法的伤口。
虽然没有美感,没有手术刀切得平整,可是她喜欢这种暴力的方式,这种粗狂的死亡。
外面似乎还在吵,但是温冬觉得那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
那一刻她承认酒真的是个好东西,让她不害怕,有勇气,把这一幕结束自己的画面,从梦变成了现实。
眼前模糊的时候,温冬想起了很多零散的画面,又开心的,又难过的,还有一些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最后一幕是周白焰怒气滔天地让自己滚,让自己去死的那张脸。
她听着门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痛让她整只手臂,包括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她不确定自己脸上的泪水,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疼。
她感觉到意识在慢慢地抽离,包括脑海里周白焰英俊冷漠的脸庞。
“我很胖,我叫温冬,温暖的温,冬天的冬。小名是……美美。”她自言自语道,“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些。行了,我这次真的去死了。”
她闭上眼,紧紧握着那只笔,晕倒在自己的书桌前。
那一年,温冬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