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叫酒吧的,但是很多年以后,她都记得那家酒吧的名字。
叫断点。
她走到脸上的酒,身上的酒都干了,然后回过味儿来,觉得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不是个办法。
她停在一个推着车卖烤红薯的大爷的摊边,给自己唯一的朋友苏冉打了一个电话。
苏冉那边很吵,温冬等了很久那边音乐声才小了点,苏冉的声音传过来,“怎么啦?”
温冬觉得这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所以她索性直接跟她说:“我心情不太好。”
那边沉默了一下,问她:“因为上次的那件事吗?”
温冬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算是吧。”她下意识地又在转移话题,“你在哪里?”
苏冉闷了会,“你要我说你什么好?我在酒吧呢,剧组的局,我今晚又不能走。你不然来这边等我结束了,晚上你去我那儿跟我睡,我好好跟你聊聊这事儿。”
“不用了,我今晚回家,你忙你的,明天说。”
这句话她是脱口而出的。
说完她又问了句,“怎么你们都喜欢喝酒,不难受吗?”
“你喝了就知道了,酒治百病。”
就因为这句话,温冬在原地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就近找了一家酒吧。
她进门的时候服务员有点惊讶,不过她赶在人家问出什么她不想听的话之前就先发制人了,“你们这里有什么酒?”
服务员懵了下,“呃?那个,调酒,红酒,洋酒,啤酒,都有的,女士。”
温冬点了点头,“你都给我来一点吧。”她把秦益深给自己的信封递给服务员,“就按这个数上。”
她给完就转身找位子去了。那个服务员打开信封点了点,5000多,一下子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这个看着奇奇怪怪的胖姑娘是真要喝酒,还是来砸场子的。
也没有人是这种喝法,每种要一点,一来就是5000多,还是一个人来。
于是20分钟后,温冬面前的桌上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酒杯。
经理过来跟她说:“女士,您的酒先上了三分之一,桌子放不了更多了,等您喝完,我们再上新的。”并且附赠了一个果盘给她。经理的眼神带着审视,可语气非常客气。
场面实在壮观精彩,一桌子码得非常漂亮的酒,和酒杯后面一个又丑又土的胖姑娘,没一会儿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她现在倒是没心情想这些了。她只想试试,酒,到底是不是包治百病。
等她乱七八糟地喝了一半下去,她还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嗓子越来越干,很渴。
然后林芷突然来了电话。其实她不应该接这个电话的,可是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很渴望和别人交流,说点什么,谁都可以。
可以是陌生人,可以是便利店的收银,可以是酒吧的经理、服务员,可以是苏冉,甚至可以是林芷和温庭。
都无所谓了,原来是这种感觉。
“美美?我以为你已经休息了。”林芷的声音很惊喜,随即变得疑惑,“你那边……怎么,有点吵?”
“哦。”她笑了下,“我在酒吧。”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
林芷犹犹豫豫地问:“你是和同学在一起玩吗?那你们先……”
“不是,我是一个人,我只是想喝酒,我就来了。”她说完这句话,心跳快了一点儿,是兴奋的征兆。随即频率又沉下来,从生理的角度来说,是对某件事专注的体现。
那一秒她觉得自己在挣脱什么,一点一点地,那个叫温冬的悲哀的空壳,被她从里面敲开。
她想起,苏冉跟自己说过关于抽烟的一件事。苏冉初高中很叛逆,和家里人关系也不好。苏冉说,那时候家里面人管她管得严,她妈妈为了防她在家悄悄抽烟,每天晚上都跟她一起睡觉。
“其实我妈睡得特别沉。我每次,都会等她睡着了以后,悄悄地在床上抽烟。”苏冉笑得狡黠,“我有时候还会对着我妈的脸吹上几口烟。因为有压迫,我至少琢磨出了一百种不让家人发现我在家抽烟的办法。”
“你不害怕吗?”温冬觉得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是没有什么意思。”苏冉点头,“而且当时其实没有烟瘾,也不是非抽不可。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还小,总觉得那样做,就赢了什么一样。我现在在家抽烟没人管我,我反而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很多事情,被允许做了,反而不太好玩了。”
温冬觉得自己现在能感受到苏冉那种‘赢了’的心情了。真的很开心,让她心跳变快。
又变得迟缓。
林芷默了会儿,似乎有点无法理解平时沉默听话的大女儿怎么突然这样跟自己说话,还跑去了酒吧。
她消化了一下情绪,才说:“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说我今天来C市出差,刚刚应酬完,想见见你。正好你还在外面,那方便我过来吗?”
林芷字字句句都斟酌着,很谨慎。
温冬听完,笑了下,告诉了她地址,又擡起酒杯喝了几杯。
林芷到的时候,温冬正喝到一杯深红色酒,之前服务员介绍的时候,说这杯酒叫血腥玛丽。
林芷是个舞蹈艺术家,她40多的年纪,容貌身材还是保养得非常好。
她这次来c市也是参加一个年轻时舞团朋友的小聚会。她还穿着聚会时黑色的小礼服,披着一件长风衣,看上去很自信,很有魅力。她到了50岁,大概也会有男士会跟她搭讪。
她和林芷站在一起,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她们是亲生母女。
温冬欣赏完自己亲妈的美貌,把杯子放下,嘴唇一圈红。
她咧开嘴对着林芷笑了下,看到林芷很明显地皱了下眉。
林芷坐下,先没说什么,打量了一下面前琳琅满目的高低酒杯,然后视线慢慢移向了温冬。
“你喝吗?”温冬拿起另外一杯橙色的酒,“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喝不完。”
林芷皱着眉打量她,“为什么这么晚还来这种地方喝酒?明天没有课?不用去医院实习什么的?”
温冬没回答她,指了指林芷面前那杯酒:“妈,之前服务员告诉我,那杯酒叫海岸,她们说味道不错,你尝尝。”
听到这话,林芷反而愣了一下。
温冬很少叫她妈。因为温庭不让她。基本她能不叫的时候,都不会开口。林芷因为这件事不知道跟温庭吵过多少次架。
林芷看着面前的女儿,只觉得悲哀。
其实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女儿,不应该走到哪里都被别人侧目。不应该连出去玩都被家长限制,齐航10岁的时候,她已经带他去过欧洲了,但温冬连c市都没出过。她的女儿也不应该活得这么畏畏缩缩,谨小慎微,低在尘埃里,只能做一个平庸的,丑陋的人。
怎么能这样?
林芷一边想,眼眶就酸了,她猛地站起来,绕到温冬面前捏住她的手腕:“美美,你别怪我,这20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带你走,后来又总觉得来不及。”
温冬看着她像是要哭的样子,摸了摸林芷垂下来的卷发,软软的。
她身上也香香的,是那种她想要拥抱的味道。
“我觉得无所谓了。”温冬小声说,她的笑容带着点嘲讽,“现在说这些,何苦呢?”
温冬的脸其实已经胖得看不清到底是长得像温庭,还是像林芷了。但林芷看着她现在的样子,莫名地觉得,她真的很像温庭。那个轻蔑的神色,简直一模一样。
林芷遇见温庭的时候还很年轻,18岁。她家里条件好,父母下海经商很成功,她又是独生女,是被含在嘴里长大的。
认识温庭那一年她正打算出国,和舞团一起走向更大的舞台。
后来她就遇见了温庭。
年轻的军官,很帅,不爱说话,但已经足够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坠入爱河,放弃出国的机会,离开了自己爱的舞台……
在她父母的反对下,他们结婚了。
冲动让她忘了婚姻不仅仅只需要爱。
两个人结婚后,她发现温庭是个非常敏感的男人。他多疑到不愿意让她去正常的聚会,并且极度偏执。
他情绪很容易失控,失去理智的时候会打她耳光。他喝醉回家后会发酒疯,林芷怕到不敢开卧室的门,温庭会在卧室门口倒满酒精,用打火机烧门,让她滚出来。
有时候吵完架,她打开反锁的门,会看到门口插着一把刀。
林芷没有想到,那个当初温柔款款的人,有一天会把自己吓出精神衰弱。
在林芷打算离婚的时候,她怀孕了。
他们都以为这会是关系好转的开始,但没想到在林芷怀孕7个月的某一天,矛盾再次爆发了。
因为这段感情不被家人祝福,所以林芷没有告诉父母自己怀孕。那天她出门逛商场,不太巧,就遇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妈妈一开始没有认出来这个人是自己的女儿。之前的林芷明媚漂亮,在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怎么会是现在这个面色蜡黄,邋里邋遢,大腹便便的女人?
等她们认出彼此之后,两个人都没忍住,在外面就抱着哭成一团。
林芷见过母亲,心事重重地回家,温庭问她去哪儿了,她支支吾吾没说。两家关系不好,她不想告诉温庭。
然后温庭再一次发作了。那天是林芷永生难忘的一天,他掐着她的脖子,像是真的想要杀了她,问她,你到底去和哪个狗男人约会了?怀了孕都不消停?
就是那个时候,她才真正对温庭死心。
林芷生了孩子之后,立刻签字离婚,去了美国。
距离那时候,都过去20年了。
她看着温冬肥胖的身子,想,会不会,这也是温庭在报复自己的一种方式呢?
让自己的女儿变成这样。
“我知道你怪我,但我生你的时候,也就跟你一样大。”林芷轻声说,“我又懂什么呢,才20岁。”
林芷哽咽着,“走,我带你去找温庭,我这次一定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