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白云无尽时
这把剑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陪伴宋回涯驰骋十多年,早已没有当年的锋锐。剑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痕,有种饮尽风霜的晦暗。
宋惜微将它交给徒弟时,多半也没想过,这把她在山下亲手挑来的剑,今后会成为江湖风雨中最为夺目的一把。
宋回涯托着手中剑,声音低沉地道:“今日她要替她儿子报仇,算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很生气。”
她拧转手腕,白耀的剑光晃过她沉冷的面庞,照出她长眉下的凌厉眼神。
“她可以一念不忿,夺人生死。她儿子可以一声喝令,割去数十万的人头。他们脚下尸山如海,自己安坐高阁品茶听戏,对万民涂炭全无半分恻隐之心,何曾还将自己当做寻常人?可等这火烧到她儿子身上了,她才从那高高在上的云端下来,生出七情六欲,道说骨肉情深。哦?原来她也是知道生离死别的痛楚的?可她怎配说她身为人母,要别人向她儿子谢罪偿命?她越是痛不欲生,我就越是觉得愤怒。”
宋回涯将剑归鞘,擡眸,起身,狂傲道:“她凭什么觉得,我不敢杀她?”
她持剑朝外走出,气势如虹。陆向泽退开半步,擡手欲拦。
帘影摇动中,又一人推开木门,陆向泽回头望去。
郑九立在檐下,鞋上沾着些泥浆,鞋边的布料被门口积蓄的泥水渗透,没有进屋,语气平和地说:“当日在院中,宋门主唯独没有问我,为何要进不留山。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的。”
宋回涯压下怒火,问:“为什么?”
郑九答:“我想报仇。”
宋回涯知他妻子已经病丧,走上前问:“向谁?”
“向这世间的不公、不堪、不平。”郑九说得很慢,稍稍停顿后,说,“我喜欢的姑娘,一辈子都在红尘里受苦,她什么错也没有,我不甘心。”
陆向泽欲言又止,可没有插嘴的时机,也想不出该说的词,干脆安静下来,坐在昏暗的室内,听他们二人说话。
宋回涯放缓语气,问:“你与你妻子感情深挚,是少年相识?”
郑九摇头。
宋回涯问:“那是她娴淑貌美,叫你一见钟情?”
郑九还是摇头。
宋回涯由衷好奇了:“那她应该是聪慧体贴,与你心意相通?”
郑九笑说:“她不是多漂亮的人,也不聪明。我与她相识甚晚,论说起因,更不过是一时冲动,见她在街边揽客,局促不堪,才掏了银子与她搭话。”
他背过身,仰起头,望向不停滴水的檐角:“她不怎么会说话,对着我一直怕得发抖。我并没有要与她做什么,见她可怜,唱了两句戏词给她听,她听着笑了,笑完又对着我哭。真是无话可说,明明我才是花钱的人,末了却要我去安慰她……”
天边霞光万道,千里溶溶,他眼中也透着成片的血红,温润的嗓音中夹杂着颤抖的沙哑:“没由来的,宋门主,就好比人间聚散,也从没个由来。”
他苍凉道:“若这世道能安稳一些。或许我会在某年某月遇见她。她在田里耕种,或是街边叫卖。做个极寻常的人,过极普通的日子。我可以打二两酒,请她听我唱戏,每日荒度余生。我等凡庸之人,只这点指望,偏偏这也不能如意。”
郑九心绪激荡,声调也随之起伏不平,回身对着宋回涯道:“这世间有万千人同我与她相似。宋回涯,杀吧,杀个淋漓畅快,杀个血流成河,杀到他们再不敢,将我等视作草芥。”
他朝宋回涯郑重一礼,迈步离去。
西山日落,半天明艳半天阴。浓云层层倾轧,天幕低若触手可及。
宋回涯等他背影消散,转过身,问:“你原先想同说什么?”
陆向泽张着嘴,刹那间闪过诸多话语,最后都没出口,快意一笑,说:“本是想叫师姐不要去的。想说,高观启已同师兄商议好,夜里找人进去放把火,领着金吾卫趁乱闯进门去,直接将他救出来……”
“现在的话。”陆向泽敛了笑容,眸光坚定,说,“我愿意同师姐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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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儿的尸骨还给我,我可以放你走。”
灯昏影暗处,妇人极力保持着平静,与对面的人商议。
高观启佝偻着身躯坐在墙边,捂着嘴不住咳嗽,垂眸看见手心的血液,只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背靠着墙,眉低眼慢,置若罔闻。
妇人加重语气,悲戚咬字道:“我只是想要他入土为安,只这一个心愿,你也不能全我?你把他尸首还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高观启斜着视线,大抵是对她的惺惺作态太过反感,吊儿郎当地笑道:“你会见到他的。如果你真的想见他。”
妇人再克制不住,嘶吼着冲上前要与他搏命:“高观启!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高观启偏头躲了一下,妇人尖细的指甲划过他的侧脸,抓出一道血痕。
原本孱弱无力的青年忽然爆发,一把掐住妇人的脖颈将她按在了地上。
妇人惊声尖叫,两侧仆从都来阻拦,因高观启的双手紧紧扼住对方咽喉,一时无从下手,只能高喊疾呼。
直至一刀客从门外进来,大手一挥,将一干人等全数扫开,手中刀鞘往高观启腹部一点,再一提。便掀翻了高观启,震得他撞在墙上,低头又是一口热血。
妇人从地上爬起身,形容狼狈,发型凌乱,趔趄了两步,才找到方向,心中杀意澎湃,抽出一旁护院腰间的兵器,就要刺向青年,将这小畜生当场结果。
刀客眼也不眨,又是一刀,将妇人兵器打落,后退着跌回座椅。
可以看见他握刀的右手缺了一根食指,一道狰狞的伤疤从断指处贯连至手背。
刀客将刀杵在地上,语气并无多少尊重:“夫人,您今夜还是早些回屋,不要出来。”
高夫人抓着扶手,眼神凶恶地瞪向他。
刀客与她对视,故作好奇地问:“夫人今日当着宋回涯的面杀人,难道真指望能吓住她,叫她灰溜溜地滚出京城吗?”
高夫人心有余悸,按着胸口没有作声。
刀客嗓音浑厚,玩味笑道:“当年她在越州城外,与那妇人合力削去我一根手指,我虽不能亲自追杀,却也派人跟她多年,对她颇有了解。她不是个会等隔夜再报仇的人,何况夫人你今日放下誓言,一日杀一人。宋回涯最不能容忍的事,便是无辜之人受她牵累。”
高夫人整理着仪容,神态倔强道:“我高府内外有多少能人,凭她一个也想来去自如?好啊,我还怕她不来!她今日只要敢进我高家的门,我一定要她有来无回!”
刀客十足肯定地道:“她一定会来,在天亮将事情了结。京城里除我以外,没有人能护得住你。夫人,宋回涯杀人的招式很快,逃命的本事也很快,不是人多就能奈何得了她的。否则无名涯下,她早已死了。”
高观启闻言大笑道:“范昆吾,你不是蠡族的第一勇士吗?怎么改了个大梁人的名字,叫了高清永十几年的主子,就真以为自己是大梁人了?说得好似对宋回涯有多了解。你了解我们大梁的道吗?”
刀客对他的讥诮不为所动,只说:“郎君不急与我嘲讽,先顾上自己的命吧。”
高观启面无惧色,笑得擡不起头:“我怕什么?高清永日日夜夜都想要杀我,可他敢吗?我外祖门生无数,遍及朝野,魏凌生比他更盼着我死。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试试他们是否不念旧恩,弃我不顾。”
范昆吾不再与他废话,转而对着高夫人道:“请。”
妇人心有不甘,咬牙看着高观启,还是出了大门,回到后院。
范昆吾布下人手,将后宅团团围住,又在各处伏下眼线,织出天罗地网。
安排好后,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主道正中,只等今夜的不速之客。
夜半。月黑无影。
范昆吾睁开眼睛,就见一人提着剑站在廊前的孤光下。淡淡长影铺盖着青石,衣衫盈风,飘逸潇洒。
“宋回涯?”
范昆吾站起身,猜到她会来,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光明正大,看清她的脸后,右手食指的断缺处跟着有些隐隐作痛。
宋回涯新奇道:“你认识我?”
范昆吾静了静,冷声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宋回涯视线往下,落在他右手的断指上,才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哦,是你啊。”
范昆吾眼底掠过阴狠之色。
世间追求刀法极致的刀客没了一根手指——这些年月里,他极想,极想,让宋回涯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可见人如此嚣张,范昆吾更想看她败在自己狂妄之下是何种模样。从袖口取出一支响箭,准备对着远处悬挂的铜铃射去。
宋回涯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惊动太多人,朝后指了指,随即侧步让出位置。
陆向泽手持一把大弓,跟着从阴影中走出。
宋回涯比着脖子,做了个抹刀的手势。
三人都是笑了。
今日心腹大患聚在堂前,鹿死谁手,各看本事。
范昆吾将响箭收回,轻吹了声口哨,暗处随即跳出数名埋伏的武者。
宋回涯一面朝后退去,一面如实告知:“金吾卫会在半个时辰后来。可不是我没给你机会。”
范昆吾步步紧逼,肌肉紧绷,脚下速度越来越快,说:“够了!”
宋回涯表情一肃,冷笑说:“我也觉得够了。”
她拔剑出鞘,与范昆吾的刀绞在一起。
陆向泽趁势隐入黑暗,郑九等人纷纷从暗处潜入,朝不同方向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