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橙关了微博,从床上爬了起来,因为她闻到了菜香,她的鼻子很灵,一闻就闻出了是在炖核桃鸽子汤。
九月上旬课业多,她已经挺久没回奶奶这儿了。
青橙走到小客厅时,就看到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在翻照片——
“老太太,您又看。您都看不腻的吗?”
“我的孙女,我怎么可能会看腻呢?”许老太太微胖,但很儒雅,戴着老花眼镜,一身老知识分子的气质,看着很精神。
青橙一笑,索性坐在了奶奶边上一起看。
老太太手上的这本相册里收藏的大部分都是她小学时候的照片。入眼的是一张她弹古琴的照片——穿着蓬蓬纱的公主裙,低眉扬指,倒是功架十足。
许奶奶说:“你小时候又是学这又是学那的,小小年纪就早出晚归,我想让你少学一样,你还不肯。”
青橙笑眯眯道:“我后来不是没再学古琴了吗?”
“那不是还学着别的一堆吗?”老太太又翻了一会儿照片,说,“我听你二叔说,他最近在做昆曲,那你后面跟着他学,也要做戏曲了?”
青橙点头。
许奶奶和蔼地笑道:“你小时候去听了昆曲后,回来跟我说,你听睡着了。回头可别又睡着了。”
“……”
青橙觉得挺不可思议的,有些旧事,明明多年都沉寂着一动不动,一旦冒出头,就时常会被说起。
她看到桌上还摆着一本她中学时候的相册,稍做沉思,去翻了一张照片出来,拍下来后,发给了室友施英英。
青橙问:“亲爱的,跟我现在差别大吗?”
施英英:“大啊。”
青橙汗:“谢谢。你觉得跟我在八九年前有过‘几面之缘’的人看到我,会认出我来吗?”
施英英:“除非那人对你念念不忘,毕竟你的眼睛还是很好认的。我听你这话问的,是不是有什么‘旧雨重逢’的故事啊?”
青橙:“不是旧雨重逢,更没有念念不忘。”
她想肯定没有。而她会记得他,一是他的样子变化不太大,只是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有了男人的棱角和气韵;二是她本身擅长记人和事,场景、人物、有画面感的东西她看过后会记得很牢。而对于数字、语言,她就不是很能记了。
施英英:“那八成认不出来咯。八九年又不是两三年,八九年前的同学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青橙心说:那就借你吉言了。
厨房里在帮忙看火候的保姆阿姨出来问:“老太太,我看这汤差不多了。”
许老太太合上相册,起身说:“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了。”然后对青橙说,“走,奶奶再做一道香芹百合,咱们就吃饭。”
青橙甜甜道:“奶奶,我帮你洗菜。”
而当天傍晚,许二叔也到了老太太的宅子。
许二叔把在厨房帮奶奶和保姆阿姨做下手的青橙叫了出来。青橙以为二叔要提工作的事情,不由得抖擞精神洗耳恭听。
结果许导却说:“橙橙啊,二叔想跟你借用下你家的园子。”
许青橙家在柏州有一座老园子,是她爸去年盘下来的,据说是原来的主人破产了,当时她爸手上正好有一笔闲钱就投了进去。因为园子比较老旧,所以还花了一些工夫整修。修好后,老许同志就用来招待招待朋友,很是奢侈浪费。
青橙这两天都在看昆曲资料、视频,所以她隐约猜到了二叔的想法:“二叔是想做一出园林实景版的昆曲?”
“孺子可教!”许导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侄女一句,“柏州园子不少,但大部分都是公家的,要用的话申请程序烦琐还不一定会批。私人园子也很难租到,因为从布置到排演,时间耗费不短。正好,你家就有,橙橙你看,你跟昆曲是不是还挺有缘的?这昆曲呢,以前文人们都是在自己的园林画舫中排演的,甚至有的人还有自己的家班,专门排他们想听的戏,在他们自己的园子里演。所以园林版其实是昆曲某种意义上的复古和回归。”
青橙打断了二叔生拉硬扯的缘分,说道:“二叔,你想借园子的话,我帮你跟我爸说下,没问题的。”
“好,好。你知道的,你爸这个人,一向跟我不对路。要是我跟他开口,他一准儿不乐意借,还要嘲讽我几句,所以……”
许家老大,也就是青橙的爸爸当年一意孤行,背离家庭世代文艺工作者的传承非要下海经商,家里其他人对他弃文从商不以为然、嗤之以鼻。许家大哥后来事业有成,也没少反过来挖苦他们文人清高又清贫。总之,两方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青橙一脸见多不怪的表情,很是理解:“二叔,那你打算做哪部戏呢?”
“具体的我还没想好,就想从传承的老戏里挑那么一两折,让演员到实景中去演。观众不能多,要保证观看的人可以随着演员的场景转换坐定或者移步欣赏,走小而精的高端路线。目前我比较看好《玉簪记》。”
后来在饭桌上,许二叔跟老太太也报备了一声园子的事,最后还颇为幽默地总结了一句:“咱们橙橙这算是带资进组了。”
带资进组当小跟班?青橙无语。
而老太太笑呵呵地多提了一句:“这是老大给橙橙准备的嫁妆。”
所以,我这是带着嫁妆进组?青橙这么一想,满头黑线。
《西楼记》结束后,苏珀又参加了团里的两场交流演出,紧接着要开始忙《玉簪记》的排练。因为依旧是许霖导演来做,省去了前期很多工作。在开始排练之前,团里打算先让艺术指导老师给年轻演员们磨磨戏。
想到许导,他又不禁想到了许青橙。
许青橙……
他就坐在餐桌前,吃着早点,想了挺久。
许青橙到柏州昆剧团的那天,天气特别好,晨光明媚,云淡风轻。
她站在剧团大门口,一眼望进去是一座中心花园,里面亭台楼榭,很是雅静幽深。
很巧的是,她进门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童安之,青橙已经提前在微信里跟她说过自己要来实习的事,后者一见到她就高兴地上来拥抱了一下。
“你好早啊,你叔叔都还没来呢。”
“给人打工嘛,总不能比老板晚。”青橙将手上的水果递给童安之,“唱戏前可以吃吗?”
“别吃太饱就行,你太贴心了宝贝儿。”
两个女生堵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后,有人出声道:“请让一让。”
背后传来的声音青橙一下就辨认了出来,因为太好认了,她回过身,就见苏珀背光站着,剪影轮廓镀了一层金色。
“早。”苏珀对她们又说了一句。
童安之“咦”了声:“你剪头发了?”
青橙也发现苏珀的头发比之前在大剧院看到他时短了不少,非常清爽亮眼:“早,苏……”苏什么呢?直接喊名字很怪异,而她知道有些戏粉会喊自己喜欢的戏剧演员为老板。
“苏老板。”
童安之笑了:“青橙,你叫他苏珀就行。”
青橙可叫不出口,有些为难。
苏珀垂眸看着青橙道:“称呼随意。”
童安之又问苏珀:“你今天来得比平时晚了不少,干吗去了?”
“昨天睡得晚。”说着他就绕过她们往里走,走了两步,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问的是青橙,回答他的却是童安之:“青橙来给许导当助理,学习实践。以后你可别像欺负师弟师妹们那样欺负青橙,不对,不光师弟师妹,你连师兄也不放过。”
苏珀一副懒得跟她多说的样子走了。
童安之就跟青橙八卦:“之前,沈师兄谢他一件事,他就回了一句,大致意思就是不必谢,他不过是尊老爱幼。”
嘴还真有点坏,但青橙也不好随便评价别人,只笑了笑,心里想,我比他小,希望他遵守爱幼的准则,不要跟她过不去才好。
青橙在柏州昆剧团的第一天,上午除了听许导跟剧团领导商量艺术指导以及研讨策划宣传的具体事宜外,就没什么太大的事需要跟了。于是,空下来时,她就听到了团里不少八卦。
比如沈师兄爱狗如命,除非有演出抽不开身,否则铁定每天定时回家遛狗,风雨无阻。
比如团里某领导的小孩,八岁,来剧团玩时听到童安之唱戏,惊为天人,此后每逢周末都要来团里报到,想追到童安之小姐姐。
再比如苏珀,休息的日子宁愿去钓鱼都不愿去见领导安排的美女,领导还总结说,在咱们团的小苏眼里,美女不如一条鱼——某师弟提供的八卦。
青橙:“哦。”
某师弟:“可惜我们童师姐喜欢家财万贯的大叔,但我们苏哥也不差钱啊,再说年轻不是更好吗,那啥多需要体力啊,是吧?”
青橙望着不远处的湖石假山心想:师弟哪,我们好像还没熟到聊这种话题的程度吧。她见小伙子一副为团里成员的幸福操碎了心的模样,不免问:“你的副业是媒婆吗?”
“不是,他只是见你长得好看,来跟你套近乎呢。”从后面冒出来的童安之拍了下师弟的脑袋说,“去去去,闲得慌就练声去,才成年就想勾搭人了,我们这群大龄未婚男女青年都还没搞定呢。”
小青年嘿嘿笑着跑掉了。
“怎么样,感觉?”童安之问她一上午在昆剧团的感想。
“大家都很用功。”剧团的演员们基本上都在勤加练功,只偶尔忙里偷闲一下。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没办法,做这行只能勤加苦练。不过嘛,苦中也有乐。”说着,童安之颇为风趣地一笑,“但是,等我成了阔太太,就可以每天只管乐着数钱了。听许导说过两天要换到演出的场地去排练了,听说是私家园林。不知道许导找哪位朋友借的,结婚没?”
青橙差点被口水呛到。
“干吗这么看着我?”童安之假装摩拳擦掌道,“觉得我的目标很俗吗?”
许姑娘一脸正气地摇头说:“没有,很好,很实际!我的目标是导出人人称道的作品,名留青史,不是也很俗?”
“哈哈,我为利你为名,咱们彼此彼此。”童安之又说,“等我结婚后,再生一双儿女,人生圆满。”
“我比较喜欢女儿。”
此时沈珈玏路过,听到她们的对话,随口搭了一句:“你们在聊生小孩啊?”
在他后面一步走着的苏珀竟然也问道:“喜欢女儿?”这话问的自然是青橙。他眼珠黝黑,看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特别专注的感觉,青橙不由得撇开了视线,随意地点了下头。
等沈珈玏跟苏珀走没影了,童安之才咕哝道:“苏哥平时讲话都没心没肺的,时不时冒出来一句还能一箭穿心,今天竟然那么和蔼可亲,都没噎我们,我还以为他会说,你们对象都还没有就讨论小孩了会不会早了点。”
“那我就回他一句,你不也没有吗?而且,还不一定谁早找到呢。”
“对,太对了!”童安之要笑死。
午间休息的时候,青橙刚拿出自带的盒饭要吃,有人来跟她说许导找她,她盖上饭盒就跑了过去——许导跟她说下午演员要开始跟老师磨戏,鉴于她对昆曲不太熟悉,让她跟着老师旁听,他等会儿要出去一趟,晚点再过来。青橙应了声好。
而等她再回来的时候,一时间却找不到饭盒了。四下一看,发现苏珀正坐在临水的凉亭里,仪态悠然地把一块榆耳塞进嘴里。
她的便当盒怎样都跟二叔订的盒饭长得没有半点相似吧,居然还能吃错了?要说苏珀故意来吃她的便当,青橙是无法想象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练功练得昏头转向了?
她踟蹰了好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斟酌着开口:“苏老板。”
苏珀抬头,眼带询问地看向她:“嗯?”
“不好意思,你手上的这份饭,是我的。”
“哦。”苏珀没有因为拿错而尴尬,虽然露出了点歉意,但更多的反而是好奇,“是你自己做的?”
“怎么,不好吃吗?”她下意识地问。
“很不错。”
“谢谢……”
“这盒饭我已经吃了,你估计也不想再吃了。”苏珀说着伸手指了指远处敞开着门的一间房,“盒饭到了,我那盒赔给你。”
他说得有理有据,有退有进,让人只能点头认命。
青橙又看了眼自己的饭盒,不太情愿地“哦”了声后便去领饭了,总不能饿着肚子。
一分钟后。
分派盒饭的员工点了点桌上的纸说:“领了饭后,把名字划去。”
然后眼见着导演助理许小姐把苏珀的名字给划掉了,不解道:“你怎么把苏珀给划掉了?”
青橙只好简要说明:“苏珀吃了我的,我吃他的。”
周围的三三两两:什么情况?
另一边,沈师兄走进凉亭,说道:“我可听到了,你好端端干吗占人家姑娘的便宜?”
苏珀很淡定:“真拿错了。”
“我们隔三岔五吃外卖,什么时候吃到过这种红木饭盒?”
“许导请客,大手笔也不一定。”
沈师兄摇摇头,只当苏珀是真弄错了——粗神经的男人对于别的细枝末节没法再多捕捉到。
他看到了什么,好笑道:“看许小姐吃得直皱眉头,合着我们吃的是狗粮吗?”
苏珀也往青橙的方向看去,只见她坐在长条凳上吃得慢慢吞吞。他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饭菜,在吃之前,也没想到味道这么好,他以为只是一份自带的普通盒饭。
他拿出手机刷了刷,问:“我订点饭后点心,有什么想吃的吗?”
沈珈玏说:“我什么都能吃。”
“我多订点,大家一起吃吧。”
饭后,青橙收到了有人分发的甜品和鲜榨果汁,说是苏珀请的,她恰巧想吃点甜的,刚才的饭她觉得有点咸。
青橙一直知道戏曲演员练功很苦,现在虽然不至于像电影《霸王别姬》里小癞子那样挨打,但受累肯定是少不了的。可知道和亲眼看到还是不同,一个动作来回几十遍地磨,一句词前后几十遍地反复,就为了找到那个最佳的点。那种疲惫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可直到看的人都要崩溃的时候,演员还得从头再接着来。
因为今天下午主要是小生的老师过来,所以别人还有歇的时候,苏珀就得一直练。青橙盯着他看了一个下午,愣愣地出神。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那件练功服竟然还能被汗水浸透……
下工时,许二叔看着侄女笑问:“我刚看你看得很专注,是不是来兴趣了?”
“嗯,有点。”
“喜欢就好。我本来还担心你要是完全不喜欢,后面工作起来就费点儿劲了,也不开心。”两人快走到车边时,许导又顺嘴一问,“你驾照还没考出来吗?”
“考出来了。”但是还不敢开,说起这驾照,青橙笔试只看了一天资料就考了满分,但路考考了三次才勉强通过。
她郁闷地说:“驾校的教练诚心跟我建议,叫我把驾照放家里当摆设得了,不要发挥它的作用了,免得到时候引起一堆副作用。”
许二叔听得哈哈大笑。
之后青橙正要上车,被之前跟她套近乎的师弟拉住了,她现在记住这小伙子的名字了,叫林一。
林一递给她一只素白的布袋子,一脸“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的表情,说:“苏哥让我给你的。”
“什么东西?”往里一看,是自己的饭盒。
“苏哥说已经洗过了。”
“哦,谢谢……”
“那我走了。”说着一溜烟跑了。
等她一上车,许二叔就问:“苏哥?苏珀吗?他送你东西了?”
不是送,是还……
这该怎么说呢?
然而许二叔已经想远了:“苏珀不会在追你吧,橙橙?”
“不是啊!”
等回到家,青橙把盒子拿去厨房,随手打开,竟然发现里面放着一封信,她不由得心惊肉跳,胡思乱想,不会吧……
她紧张无比地打开信封,里面躺着两张红艳艳的钞票。
“……”
啥意思??
是感谢费吗??
还是感谢费外加明天再来一份的意思?毕竟有两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