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皓从A市中心医院出来,碰上了江羽骞的妈妈。她正好从一辆白色汽车上下来,时间刚刚好。
“你好。”温婉的贵妇人,白衣黑裙细高跟。
周皓站住脚,对她颔首,“阿姨,你好。”
“找个地方坐坐吧。”
两人随便找了家就近的咖啡馆,面对面坐着。
江母打量了周皓一圈,面含微笑,“是叫周皓吧,在康仁医院?哪个科?”
看似闲聊式的对话,周皓清楚,她已经调查过自己了。
“在内分泌科。”
江母搅动着手里的小勺子,眼神变得尖锐,但不明显,“以前好像是来过我家一次吧,太久了,记不清了。”
“嗯,之前去过一次。”
“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你跟羽骞都还小,在社会立足不久,这时候人的价值观可能并没有完全固定。这么说吧,你们也许会走弯路,但是作为家长,我有权利提醒自己的儿子,你能理解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心吗?”
周皓隐在桌下的手,在互相扣着掌心,他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女人,“我,我会对他好。”
江母摇摇头,笑了笑,“你还是没理解我,没有哪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儿子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你父母要是还在世,他们也会这样想的。”
周皓猛然抬起头,目光黯淡下去,想与之争辩,但是当他看到女人精心呵护保养的双手,他又懦弱地垂下了头。
“我们家就羽骞一个孩子,他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结婚生子当爸爸,而不是……”江母在苦口婆心地劝解,“我下面说的话,你别见怪,我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跟男人搞在一起,我嫌丢人。”
周皓有点气愤,他站起身,搁下一张红色钞票,转身欲走。
“周皓,你能明白我做母亲的心吗?”
周皓顿步,回过头,“我不想明白。”
“以后工作上有什么需要帮忙,你大可以来找我。但是阿姨求求你,放过我儿子。”
周皓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酷暑难消,傍晚丝毫不觉凉意。他进了路边的一家牛肉面店,点了碗最辣的。
周围都是些衣着清凉的年轻人,说话声又大又吵,举止豪放,他们真是无忧无虑啊。周皓的牛肉面好了,摆在他面前。
红红的辣椒油浇在面条上,刺激的视觉效果,惹得人口中流涎生津。
周皓拿起筷子,埋头吞吃,火辣辣的,呛得鼻子眼泪一大把。他越吃越得劲,泪腺像是奔溃决堤一般,哗哗流泪。
没人会注意到这个男人的哭泣,他们只会以为,他碗里的面太辣了。
周皓口袋的手机响了,嗡嗡震动。他没有理睬,继续埋头吃着那些被辣油浸透的面条。
手机铃声依然在响,周皓终于按了接听键。
“今天下班晚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周皓压抑住嗓子的哭腔,“嗯……下班晚了。”
“你怎么呢?”
电话那端悄无声息。
“皓皓,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呢?你现在在哪儿?”
“没有……我在吃面,太辣了,面条太辣了……”
“我问你,你现在在哪儿?说话!”
“在电视塔旁边的牛肉面店。”
驱车疾驰的江羽骞本能地猜出了小疯子今日碰到了何事,他找到了那家店,把小疯子接了回家。
一到家,两人就疯狂地吻在一起,颠颠撞撞地辗转到卧室的大床上,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恨不得嵌入对方的身躯里。
谁主导的这场情爱?是他们其中一个吗?
不,大概没有谁。是欲望本身,是爱情本身。
周皓发出了此生最浪荡的叫声,那是他内心最为直白的声音。他爱压在他身上的这个男人。
事后,他俩肩比肩倚在床头。空气里是一股浓稠的精-液味道。
“皓皓,别去非洲,好不好?”江羽骞低声诱哄。
“都报名了。”
江羽骞偏过脸,受伤地望着他,“报名了也可以不去,我求求你,你别去。”
“我必须得去。”
“那你把我装进行李箱,把我装进去,你把我也带走。”
周皓没有听出江羽骞的几近崩溃,他以为是玩笑,他在男人的唇瓣上温柔舔舐,“不要闹,你这么大个人,压根装不进去。”
良久,沉默无声的江羽骞开口了,“你要是去了,咱俩就算了吧。”
周皓对上男人锐利的眼神,他看得出来,男人这次是认真的。
“为什么?我不要。”
江羽骞猩红着眼,笑着问他,“那你还去吗?”
周皓屏声敛气,略略避开了男人凌厉的目光。
江羽骞突然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恍惚,他突然又笑了,“那就分手吧。”
周皓也站了起来,拼尽全力死死搂住江羽骞,江羽骞却狠狠推开了他。
“你从来就没为我想过,你心里只想着你自己,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周皓,我也是个人,我他妈也会难过!我妈今天去找你了,是不是?你伤心难过了,是不是?我是你男人,你宁可躲起来,也不愿意跟我说。周皓,有时我真怀疑,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周皓的眼圈红了,嘴里泄出一个字,“爱。”
江羽骞伸手摸了摸小疯子的右脸,然后使劲掐了一下,“但是,你更爱你的自尊,是不是?”
他松开了手,周皓的右脸赫然出现了清晰殷红的掐痕。
这个晚上,江羽骞搬了出去,东西一样都没拿。
在鞋柜旁换鞋的时候,丢了魂的周皓,突然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骞骞,我就想出去见识见识。”
江羽骞拂开了小疯子的手,没搭腔。
“我肯定会回来,那你还等我吗?”
江羽骞背对着他,说,“不等了,遇到合适的,我会去试试。”
周皓的心,那一刻是真的疼,他失魂落魄地说,“该走的人,是我,这房子是你的。”
江羽骞没有回头,他沉声说,“你先住着,我有去处。”
“欠你的钱,还没还完。”
“以后再说吧,也没多少,你还不还都无所谓。”
江羽骞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走之前的一个星期,周皓按照小孙说的地址,去新京路的那家证券公司找到了他。小孙西装笔挺神采飞扬,他推开单位的玻璃门向周皓走了过来,眉宇间还是当年的漂亮男孩,不过多了点成熟男人的自信。
周皓发自内心地笑了,他朝小孙招招手,并且告诉小孙,他要去非洲当医疗志愿者了。
小孙赠他一句祝福:一切平安。
他又回了趟清江县的老家,在炎炎烈日下用锄头犁地,亲手在菜田里撒下了黄瓜和西红柿的种子。他告诉他的爷爷奶奶,大孙子要去外国学习,几年都不得回家。
走时,他把两只胖家伙留了下来,并在饭桌的汤碗下搁了三万块钱。
等到他再回到A市时,距离离开之日,不过剩下一夜了。江羽骞依然没回来,周皓把房子里里外外擦拭了干净,又将橱柜里两人的衣服都熨得平平整整,剃须水快用完了,牙刷也该换了,还有两人枕眠的床单也要洗了。
太多家务事要干,他怎么都干不完了。
周皓挥霍掉最后一点力气,他颓然瘫坐于地,他终是没忍住给男人打了通电话。
手机里嘟嘟嘟的响了约有十秒,最后被对方挂断了。
第二天,第32批中国援坦桑尼亚医疗队奔赴非洲。
周皓按掉了怎么也拨不通的电话,远离开喜忧参半的送行队伍。援非的人员共有58人,其余57人皆有家人亲友欢送,除了他。
他的视线被右前方的一对拥吻的情侣给吸引住了,多么激情燃烧的爱情啊,旁若无人,眼里只有彼此。
周皓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箱子里面装着他的衣服,钱,还有那本枫叶图案的笔记本。
本子里有他亲自记录的美好生活,其中也包括那个不接电话的男人。
他跟男人相识的这十年,从最初的吵闹不休,到如今的柴米油盐,时光慢慢地把他俩雕刻成温润的模样。多好,这样过下去多好。
可他偏偏要瞎胡闹。
他明白的,他骨子里的自负伤害了男人,也许他这一走,两人就算是覆水难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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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楼会议室内,江羽骞的电话一直在响。沉闷的手机铃声,焦灼着每个人的心,他们面面相觑,不敢大声喘气,就怕一不留神撞到了枪口。
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老板的心情很糟糕。
“愣着干嘛?继续说你的。”江羽骞换了个坐姿,姿态更为随意,只是面容依旧冷峻。
市场部的经理吁了口气,集中精神汇报工作。
手机声响了约有一分钟,这才断了。
“……这款游戏,主要在公众号和微博上……”
江羽骞猛然站起身,“会议就到这。”然后发了疯似的奔出会议室,下楼,取车,一路疾驰向机场。
站在偌大的候机厅中央,江羽骞来回张望过往的乘客,他们或近或远的陌生面庞犹如一股冲击浪,慢慢粉碎了他的希望。
他还是晚了一步,小疯子已经走了。
男人彷徨无措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孩子。
他这会儿追过来,是想告诉小疯子,他那天晚上说的全是气话,他这辈子只喜欢他们皓皓,他还上网查了好多坦桑尼亚的资料,他有一堆话要嘱咐给傻里傻气的小疯子……
江羽骞拖着被粉碎后的沉重身躯,离开了这个地方,驱车往家开。在半道上靠边停车,他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方向盘上,失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