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皓是在下午上班的时候,接到了老家的电话,那时外面还排着四五个候诊的病人,他急匆匆地冲出去,寻了处僻静地。
“你奶奶早上起来两边脸肿了,下午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被送去县医院了。”
打电话的人是他们家隔壁的葛叔,他爷爷奶奶不识字不会打电话,家里也没装电话,周皓就跟这位葛叔互留了号码。老两口年纪大了,万一生个病,烦请他知会自己一声。
周皓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可说话还是在颤儿,“医生、怎么说?”
“大夫说要检查,我让你爷爷跟你说。”
电话转移到了他爷爷侯贵的手上,老人哽咽不止,“你奶奶、昨儿晚上就说不舒服……”
老人哭了出来,说不下去了,电话又回到了葛叔手里。
“皓皓啊,赶紧回来,你奶奶这次情况像是严重了。”
“叔,要是医院让交钱,你先帮我、垫着。”
“这叔知道,你赶紧回来,啊。”
周皓跟主任请了长假,买了当天的飞机票,最早的航班是晚上七点半的。
回了家,周皓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把银行-卡装进了随身的背包里。
坐在候机厅里,周皓局促地环顾左右,那些或笑、或说话、或咀嚼食物的生动面孔,像是一页页翻看的连环画,定格在最冷酷无情的那一页。
他开始焦虑,脸孔呈现出伤心欲绝又可怜无助的表情,脑子里止不住地往坏处去想。
渐渐的,周皓的眼眶红了,哭出了声。
广播里提醒着飞机延误,起飞时间推迟到九点半,他啃着从楼下便利店随便买来的面包,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19:42,比平常约定的腻歪时间,早了十八分钟。
周皓听见了,没有伸手接,任由手机铃声在他的背包里固执沉闷地响着。
旁边座位上阖眼休息的大叔,愤怒地睁开眼,怒目圆睁地瞪了周皓一眼。
大概是吵到人家了,周皓侧头看着身旁的男人。
电话还在响。
“电话响了不接,这是要干啥呀,有病。”男人偏着头,阴阳怪气地抱怨。
周皓从包里翻出手机,按了挂断键,他依然是侧头看着男人。
男人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咒骂一句“倒霉”,起身往右挪了三个位置。
六月份,正是桑树结果的时节,那片小土坡应该挂满了紫红色的小桑葚,咬一口,汁儿迸进口腔,甜甜的。
可她的奶奶却在这个丰收的时节病倒了。
周皓收回了落在男人身上的视线,继续啃着干巴巴的面包。
这时候手机又响了,这回他没挂断。
“皓皓,你刚才怎么不接电话?”江羽骞敏锐地觉察出了反常。
周皓把嘴里的面包咽了下去,拧开水喝了一口。
“你怎么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呢?”
缺乏安全感的男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在电话另一头焦急询问着自己的爱人。
周皓又啃了口面包,再喝了口水,他慢吞吞敷衍着说,“在吃饭。”
江羽骞提着的心稍微放了点,“以后不许吓我了,怎么这么晚才吃?吃的什么啊?”
“江羽骞,我老家的桑树,结果子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江羽骞怔了几秒,心头布满愁云:小疯子一定是碰到了不好的事。
“皓皓,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外面。”
“还在外面吃饭吗?皓皓,吃完了赶快回家洗个澡,把空调开了,钻进被子里,然后你再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周皓啃了口面包,干嚼着,“嗯。”然后他挂掉了电话。
处于热恋中的江羽骞,心思就像个敏感而细腻的少年,他会患得患失,时刻缺乏安全感,他最怕自己一转身的功夫,小疯子就反悔不要他了。他啊,恨不得天天粘着小疯子,把情话从早说到晚。
九点钟的时候,江羽骞的电话又打来了,周皓的面包已经吃完了。
“喂。”
“皓皓,你到家了吗?有没有洗澡?”
周皓有气无力,心神疲软,“洗了。”
“我下个月就回来,周末休息的时候,想不想出去转转?”
“江羽骞,我有点累,先睡了。”面对陡然挂断的电话,江羽骞陷入了繁琐的思考中,昨天晚上两人还说的好好的,过了一天全变了。
他刚才差点就问出来了,皓皓,你是不是真的后悔了?
飞机到达清江,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周皓打的去了清江县医院。
他奶奶住院了,住在呼吸内科病房,口鼻处还连着吸氧机。
周皓跟主治医师谈了谈,医生很抱歉地说,目前还不能确诊,初步怀疑是高血压引起的面部浮肿。
周皓的心沉了又沉,他奶奶血压是偏高,但并不严重,这种情况的诱发几率很小。
医生也是个明白人,想了想,还是很诚恳地说,“这种情况我们医院没有遇见过,我建议,最好去A市或者C城看看,大医院临床经验足,最后检查结果也有可能就是个小病。”
周皓淡淡地说了句,“谢谢。”
“你奶奶有医保吗?”
“没有,她有农保。”
医生感慨几分,嘴里念叨了一句,“农保报销得不多啊……”
医院的走廊,长长的一条,走廊的灯光并不明亮,有种阴森幽暗的感觉。
周皓回到了病房里,他爷爷还没睡,靠坐在椅子上。
“皓皓啊,医生怎么说?”
老人很焦虑,越是年纪大的人,情绪越是难以掌控,他爷爷问这话时,浑浊沧桑的眼睛里噙满了水雾。
他边擦泪边说,“下午把你奶奶送过来时,那大夫说的话,我是一句都听不懂啊。还好我孙子上过学念过书,爷爷今天就等着你过来了……我听不懂啊……你奶奶是怎么呢?”
周皓强颜欢笑,“大夫说没事,他说没事……爷爷,旁边有个空床你躺着睡会儿吧。”
他爷爷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
把他爷爷安抚完,周皓独自走出了病房,他去了厕所,站在厕所窗户边。本想抽根烟,摸兜的时候才恍悟过来,自己已经戒烟了,好久不沾那玩意儿了。
晚风清凉,习习吹来,烦心的思绪也在这团凉风中,渐渐理出了头。
如今,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识字的爷爷把一切希望都压在了他孙子身上,因为孙子读过书,有一肚子的好文化,他爷爷把自己身上的忧虑分担出了一点。
天塌下来,还有他识文断字的孙子在呢,不怕。
可周皓是怎么想的?当他看见自己爷爷奶奶形如枯木的手时,他想起了老两口一辈子的任劳任怨,恐怕忙活到死,都过不上太舒心的日子。
农村的老一辈人都是这样,像牛马一样劳碌,过着米粥咸菜当早饭的清苦日子。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有一次在医院碰到了贾临,那时候贾临的爷爷刚好出院,贾临在忙着往车上搬东西,他问贾临,怎么不找个人帮忙?
贾临是怎么说的?贾临说,家里的阿姨请假了,懒得麻烦别人了。
他说的是,家里的阿姨。
无意间的一句话,周皓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贫富的差距,可他今天看见自己的奶奶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他就想起了贾临的爷爷,那个素未谋面的退休老干部。
人,就是这么个阴暗又复杂的物种。周皓他自己尤是。
别人过得好,住着高档病房关你什么事?别人的手光滑细腻关你什么事?哪怕是,别人早上吃的是满汉全席又关你什么事?
但周皓不,他开始自责起自己的无能,开始心疼起自己的爷爷奶奶。
自己过得苦,咬咬牙也就过了,但家里的老人过得这么不如意,他的那点坏心思全窜上来了。
沉重的思想包袱压得他喘不上气,他摸出手机,翻到了江羽骞的号。
他心里清楚,这通电话打出去,他跟那个男人就彻底捆绑在一起了。以欠债的形式。
男人喜欢他,他看得出来,那他自己喜欢那个男人吗?
凑活着吧。凑活着凑活着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电话已经拨出去了……
周皓站在窗口,眺望着医院的夜景。
“皓皓,嗯?什么事?”男人的声音说不出的慵懒,应该是被吵醒了。
“江羽骞,我老家的桑树结果子了。”
江羽骞从困睡中惊醒,他坐直了身子,隐在黑暗中。
“皓皓,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每个月转给你的钱,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江羽骞有种摸不到底的心慌。
又是一阵沉默,清风吹在周皓的脸上,他的思维反而更乱了。
“皓皓,你现在在家里吗?”
“不在,我不在家里,买那个家还花了我好多钱,我每个月还要还房贷,首付的钱里,还有小孙给我的十万块。”
还有,他每个月还要还欠江羽骞的钱。
他就那么点工资,还完这个,再还那个,钱全没了。今天葛叔垫付了三千块,他从卡里取出还了人家。
“你今天是不是碰到什么事呢?是不是有人说你什么呢?”
“没有,没人说我,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老家的桑树结果子了。”
“皓皓,我明天过去找你,你在家等我,好不好?”江羽骞几乎笃定,小疯子肯定遇到了难事。
“江羽骞,你不要过来,我不在家。”
“你去哪儿呢?”
周皓的声音隐约带着哭腔,“我奶奶生病了,我回老家了。”
江羽骞心疼地哄着,“皓皓,别怕,奶奶不会有事的。”
周皓倏地挂掉了电话,窗外的凉风,他是再也不想吹了,越吹越糊涂。
他憋在肚子里酝酿了许久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周皓接到了江羽骞的电话,那人说,他到清江了。
周皓正在食堂里打饭,乱哄哄一群人围在打饭窗口,周皓本来也挤在里面,周围绕着一股子夏天的酸臭味。
他拿着空饭盒,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心里漂浮起一团软软的棉花,心脏包裹在其中,也是软绵绵的。
周皓去医院附近的餐馆买了点饭,他想早点回病房,因为,江羽骞说他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