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羽骞是每天车接车送,从前的四个轮,变成了如今的两个轮,一前一后,招摇过市。
时间长了,周皓科室里的人都知道了江羽骞这号人。更有好事者,旁敲侧击地问周医生,那个男人是谁啊。周皓腼腆地笑笑,只说是朋友。他们一看没问出名堂,就转而问起钱伟成,钱伟成这小子通常打哈哈地乐过去。
五月槐花,满城漾起软糯糯的甜味儿。
江羽骞弄了个饮料瓶,里面灌满水,折了一枝浸在里面,就摆放在电视柜上。外面的风从阳台飘进来,仔细嗅嗅,槐花香逸满整个客厅,散都散不去。
王奶奶家孙女毕业了,进了某四大行。
前阵子,王奶奶拿着自家做的卷鸭饼来敲门,是江羽骞开的门,周皓上班不在家。
老太太还是见谁都笑眯眯的,她客客气气地问,“小周在吗?”
“他上班去了。”
“小周明天有空吗?我正好在家,你俩都来我家吃个饭吧。”
江羽骞不习惯别人的过分热情,他回绝了邀请,“不用,家里的菜还没吃完。”
“咳,说是吃饭,其实奶奶就是想让小周跟我家茜茜见个面,我想让俩孩子认识认识,我家茜茜今年也毕业了。”
江羽骞听出来了,这老太太是想撮合小疯子跟她家孙女,他的脸当即沉下去。
“这样不好,小周已经有对象了。”
王奶奶着急地问,“谁啊?我就住对门,没见有姑娘来啊。”
江羽骞表情很严肃,沉声说,“他晚上偷摸着来。”
老太太天天见着小周,从这小伙儿搬到这里,她就十分中意,相貌端正,还是名牌大学,工作又好,这上哪里去找。结果怎么着,从她家孙女上大一,一直中意到她家孙女大学毕业,这事居然黄了……
老太太连连叹气,脸上已经挂不住笑了,不过很快她又打量起江羽骞,“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在哪里工作呀?”
王奶奶的南腔普通话,听起来就像跟你熟的不能再熟,江羽骞皱皱眉,“我不是本地人,我在家待业。”
“这个卷鸭饼拿回去热着吃。”王奶奶把手里的东西送出去,几步就跨回了自家门。
江羽骞从这个老人家的目光里,感受到了深深的嫌弃,她一定认为自己是个吃闲饭的,靠小周养着。
晚上去接周皓下班,顺嘴一提白天的事,周皓这才想起了钱伟成拜托的事。他琢磨着,得找个时间跟王奶奶提提这事。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回到家,就去按了对面的门铃,王奶奶邀小周进来。
在周皓美化成分颇多的语言下,他把钱伟成塑造成了一个顾家、稳重、有事业心的男人,平时没别的爱好,就爱跟老人下下棋喝喝茶,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这孩子太老实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那王奶奶一听,那还得了,老实人在社会上吃不开啊。周皓一想,这牛真是吹大发了,赶紧圆场,就说,这孩子在家老实,在外面横行得很。
王奶奶抿着嘴乐,直说,好好好,明天你们一起过来吃个饭吧。
夜已经深了,江羽骞翻来覆去睡不着,周皓被他扰得嫌烦了,闷哼一声,“别动了,消停点。”
江羽骞索性睁开了眼,他凑到小疯子嘴边,轻轻啄了一口,“你跟对门的老太太说什么啊?”
“困着呢,别烦我。”
“你不说,我就不睡。”
周皓眼皮子都没睁开,他背过身,咕哝句,“你爱睡不睡。”
江羽骞这个呆头鹅还是头一次撒娇,可人家压根不领情,这下他是彻底睡不着了,睁着眼睛,心里别提多委屈呢。
第二天中午,王奶奶就把这群孩子都喊来了,客厅里支了张小圆桌,六个人挤挤也能坐。王奶奶跟王爷爷挨一块,江羽骞跟周皓挨一块,钱伟成呢,跟人家孙女茜茜对面坐着。
事先,周皓跟这小子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多话,装得老沉稳重点。钱伟成今儿还特地换了身西装,尺寸明显不合身,偏小了,身上还斜跨了个小黑包。
周皓一见他,就问,“你小子这身衣服打哪儿弄来的?”
钱伟成已经开始紧张了,说话都嘚嘚瑟瑟的,“管人借的。”
“你这都什么审美啊?”
钱伟成一听不乐意了,张口反驳,“不是你让我装稳重的嘛?我妈说了,越土就越稳重,这是我妈对我的鞭策。”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不过你这包是怎么回事?”
“你这不废话吗!我不跨个包,我手机钥匙放哪儿?”
“行吧……”周皓扶额,“我就怕人姑娘把你当推销保险的。”
“皓哥,你说啥……”
对比“成熟稳重土上加土”的钱伟成,王奶奶的孙女简直就像个仙女,大方得体,丝毫不露怯。
钱伟成是个愣头青,别看平时嚷嚷着女人女人,他其实还挺害羞,只敢偷偷瞄几眼对面的姑娘。全程光顾着低头吃菜,王奶奶问一句,他答一句。
一番盘问,王奶奶对钱伟成也差不多有了些了解:本地人,医生,父母做点小生意。还算比较满意,接下来就看她家孙女的意思了,就怕这个丫头初出茅庐不怕虎,眼光太挑。
“小钱啊,吃菜吃菜,你们俩互相留个手机号吧。”
“奶奶,这年头大家都用微信。”孙女茜茜笑说。
“你们年轻人的东西,我不懂,你们自己来。”
……
整顿饭,江羽骞也没吃多少,他悄悄附耳跟小疯子说,“什么时候回家啊?”
周皓刻意把头稍稍侧了过去,避开了他的亲密,“吃完就回去。”
江羽骞神情寡欢,坐直了身子。
这时,王奶奶不知怎的,提到了江羽骞。
“是叫小江吧,别怪奶奶多嘴,年轻人哪能天天窝在家里,到了年纪,就得出去工作。”
这是真拿他当游手好闲之辈了。
江羽骞不在乎的事,他懒得动嘴解释,那边王奶奶还等着他回话,这人就是一声不吭。
没办法,周皓替他说了,“他有工作的,在A市,他马上就回去了。”
江羽骞瞥了眼周皓,见他表情从容,说起自己的去留,无比淡然。
饭后,王爷爷提出要切磋切磋棋艺,钱伟成干笑着瞅瞅周皓:瞧,你小子干的好事,说点什么不好,非说我会下棋。
江羽骞一直不作声,这时抿了口茶,说,“好久没玩象棋了,我来跟您玩几盘。”
钱伟成吁了口气,回过头去发现姑娘在看他,他冲人家尴尬地笑了笑。
吃过饭后,钱伟成去了周皓家。
“完了完了,肯定没戏了。”
周皓火上浇油,“我看挺玄,要不你看看咱们科室有没有待嫁的小护士?”
钱伟成扫了眼江羽骞,脸上凝起嫉妒的愁云,“嫉妒使我质壁分离,你们为啥要跟着去!”
江羽骞在捣腾小模型,完全没意识到,那两人说话的目标已经转移到了他身上。直到客厅里安静下来,他才侧脸去看,这才发现——
小疯子跟钱伟成都在看他。
他晃了晃手里的小模型,冲小疯子笑了笑,“手里这个,快拼好了。”
钱伟成咽下口水,“算了,我放弃了,铁定没戏……”
周皓不得不承认,江羽骞确实长得好看,属于把他仍在人群里,他偏偏能闪闪发光的那种。
他的稚气,和他的笑容一样,实属难得。但此刻,二者却同时出现了。
卧室的电视柜已经摆放不下这些小模型了。江羽骞是个很沉闷的人,他闲在家除了看看书,就是拼模型,后来周皓特地腾出了一个柜子,专门放这些。
谁也不明白,模型跟他们二人的生活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江羽骞乐在其中,像是着了魔。
“皓哥,我走了。”钱伟成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听闻这一声,周皓的目光才从江羽骞身上移开,他走到门口,叮嘱钱伟成,路上慢点。
周皓合上门刚转头,江羽骞的身子就罩了过来,周皓被夹在门和人之间。
“你干嘛?”
江羽骞目光灼灼,故意逗他,“你刚才是不是在偷看我?”
周皓一把推开了他,走去逗小猫了。
“我可能下个月要回去,你跟我一起回去吧。”声音从背后传来。
今天饭桌上的话,周皓本是随口说说,竟还真应验了。
“回去?回哪儿去啊?”周皓背对着江羽骞,右手在帮大毛梳理毛发。
电视柜上的槐花已经呈现枯萎凋零之态,香味全然散尽,江羽骞昨天想折一枝换上,大街上的槐树一夜之间竟然都谢了花。
原来,花期已过。
是啊,小疯子要回哪儿去……江羽骞说不出话了。
小疯子在这里有工作,有房子,有同事,甚至对门还住了一个热情的老太太,他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城市了。他凭什么要放弃一切跟自己回去?
周皓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扭过头,说,“你下个月回去,那我以后每个月就还你两千块。我前天算了一算,每个月还两千,一年就是两万四,按这个速度,我可能要还你十年都不止。不过,等我涨工资了,我每个月就还你三千,或者四千。”
江羽骞不喜欢分得这么清,但他没法说,他害怕敏感的小疯子会因此而伤到自尊。
“随你,你自己算好了就行。”江羽骞跑回了卧室,刻意躲避着客厅里的男人。
而客厅里的男人恰恰因为他那匆忙逃离的背影,而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中——
他跟江羽骞,或许连藕断丝连都算不上,他俩之间的丝丝线线,轻轻一碰,就能断。严明说日子要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别总跟自己过不去。
他当真在顺其自然,男人烧的饭,他会吃;男人送他上班,他也乐意往自行车后面一坐;就连自己的生理欲望,他都是在顺着来,他也确实在性-爱里感受到了快乐。
想当初,他追着小孙的车在大城市里跑,绝望地以为日子完了,他哪里能想到还能过上现在这种安逸的生活?
十点钟,两人各自忙完,双双躺在卧室的单人床上,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彼此都缄默无言。周皓在想明天该带两只胖家伙去打疫苗了,江羽骞却是什么也没想,他在发呆。
大概过了一刻钟,江羽骞把脸埋进周皓的脖子里,周皓下意识地问,“做吗?”
江羽骞嘴里闷哼了几句,周皓并没听清。
许久,江羽骞都没有移动的意思,他口腔中的气息喷洒在小疯子的脖颈间,无意间,一下一下撩拨着欲望。
“皓皓,你爱我吗?”他的声音很低,就连那些灼热气流也在瞬间变得沉重了。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爱不爱,日子都得过,但大部分男人,向来对这类问题持有一种穷追不舍的态度。
理不可穷,他们偏偏要穷理。
“问这个做什么?”
江羽骞的眼色暗了下去,他不需要再追着问了,因为小疯子的话,已经明明白白告知了答案。
此时,江羽骞像是疯了一般,他翻身压了上去,讨好一般地温柔点火……
一场情-事,空气里还弥漫着爱-欲的味道,周皓光着身子去浴室冲了个澡,随之传来的哗啦啦水声,让江羽骞的心上涌起一阵悲凉。
他倚靠在床头,点了根烟,如同早些年,周皓会干的事——事后一根烟。
时光到底转了几道弯?如今,他成了小疯子,小疯子成了他。
小疯子那边的床头柜上,叠了一摞被翻得破旧不堪的书,他拿起最上面一本英文书籍,翻到折页的地方,里面有一句被着重标记的句子——lifegoeson…andon
这是句感情色彩极重的英文,一千个人,大概会有一千种翻译。
生命还在继续?人生路漫漫?……
总之都很丧。
江羽骞好奇,小疯子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
周皓趿着拖鞋走出来,头上盖了块毛巾,边走边擦,“你也去冲个澡吧。”
江羽骞把烟蒂摁进烟灰缸,抬眼望着慢慢走过来的周皓,突然,他一下子就把小疯子拉进了怀里。
“你干嘛!去洗澡。”周皓想要挣脱开。
“别动,让我抱抱。”江羽骞像个耍赖的小孩,死死搂住怀里的人。
“我下个月回去,公司里有些事要处理,等事情忙完我再回来,我还住在你家,每个月交一千块伙食费。皓皓,我在这边只认识你,你不能不管我……”江羽骞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也许下个月你就忘了。”
江羽骞突然变得激动,“我不会忘,事情忙完,我真过来找你。”
周皓朝床头柜上的烟灰缸瞥了眼,“你以后别再抽烟了,不是个好东西。”
江羽骞把下巴抵在小疯子的肩上,如梦如幻,如寻常夫妻,“你在关心我啊?”
周皓没有给他回应,这是在意料中的。
江羽骞体会着拥抱的温存,他笑着问,“真香,你用的什么沐浴露?”
“你快去洗澡,我要把床单换了。”
“真想抱着我们皓皓,永远不撒手……”江羽骞在自言自语。
周皓终于挣扎着离开了这个怀抱,他把江羽骞推进卫生间,“快洗澡。”
然后,他忙不迭地把体-液弄脏的床单丢进洗衣机,重新铺了层干净的,新床单上面还残留着着洗衣液的香味。
大约十分钟,江羽骞从卫生间里出来,头发上滴答着小水珠,男人天生自带的慵懒,此刻更加被柔化了几分,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他坐到床边,从抽屉里拿出吹风机,“你帮我吹吹头发。”他对小疯子说。
周皓倚在床头玩手机,眼睛都没瞅,“你自己吹,我忙着呢。”
江羽骞眼巴巴地凑过去,“你在玩什么?”
周皓应他一声,“消消乐。”
江羽骞突然找到了切入的话题,“皓皓,以前咱俩的游戏账号你还记得吗?我还玩辅助,你玩输出。”
“不玩,那游戏费脑子。”
江羽骞闷闷地爬到了床上,头发也不吹了。
“lifegoeson…andon是什么意思?”声音喑哑,这话问出口,费了好大的力。
周皓停下了手指点击方块的动作,他转过脸看着江羽骞,却是不发一言。
他爱面前男人的那些年,是真的锥心刺骨地爱,想跟他有个家,想跟他过到老;男人不爱他,厌恶他,也是真的。
后来,他爱上了小孙,小孙又不见了。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命运总喜欢跟他开玩笑。
很久,沉默的对视之后,周皓的脸上露出了笑,“不早了,把头发吹干,赶紧睡吧。”
江羽骞眼色晦暗,抿抿唇,“晚安。”
游戏没再玩了,周皓也躺了下去,准备关灯睡觉。
江羽骞隐在卧室的黑暗中,他垂眼望着背对着他侧睡的小疯子。像是隔着山,隔着海,望着遥不可及的人。
黑暗里的周皓,并无睡意,他脑子里全是江羽骞刚才问的那句话。
Lifegoeson…andon是何意?大概是
——人生总免不了缺憾。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哼唧、雅雅卷卷的地雷!
lifegoeson来源于电视剧《一把青》
老师问学生,这话如何翻译?
学生说,青春无限好,人生的道路很漫长(大概的意思,记不清了)
老师却说,人生总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