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天,周皓总是形影不离地黏着江羽骞,江羽骞走去哪儿,他就跟去哪儿,哪怕人是去卫生间撒泡尿,他也会假模假样地站在水池边洗洗手。
太明显了。
江羽骞清楚小疯子的意图,他在等自己联系欧易,帮他打听打听孙奕文的下落。
江羽骞还是没有多大的精神头,不过好歹体温是降下来了。他在床上躺了一天,周皓就在卧室里干坐了一天,除了准备三餐的功夫。
直到晚上,周皓终于没忍住,他把要说的话在心里掂量了好久,“江羽骞,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
江羽骞抬眼,瞳孔是发黑的亮,“我没忘。”
周皓垂眼不说话了,他不敢逼得太紧。
“我真的没忘,我一会儿就问问他。”江羽骞最不忍看见周皓这副卑微求人,又不敢逼问的模样。
晚上八点整,万家灯火,男人拨通了传向A市的电话。
接通的那一刻,家里出奇得安静,周皓敛声屏气,竖起耳朵拼命地在偷听,但他除了听到电话那端的几声笑,什么也没听到。
“对了,你上次说你不在A市,你去哪儿呢?”欧易问。
“我去了南方,”江羽骞侧头看了眼神情凝重的小疯子,继续说着,“我一直想问,孙奕文现在在哪儿?”
电话那端的笑意更加尖利,“他啊,本来我还想重温下旧梦,后来你猜怎么的,他一看见我,就吓得泪眼汪汪的,我看着实在烦,就送他出国念书了。你放心,他不敢联系你那个小对象的。”
江羽骞又扭头瞄了眼小疯子,确保他没听见刚才的话。
“我跟周皓呆在一块,他想问问你,孙奕文的下落,我把电话给他,你来跟他说。”
江羽骞把手机递给了小疯子,小疯子颤栗着手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贴在耳边。
“孙奕文过得好不好?”周皓沉淀了多年的思念和愧疚,连声音都带着颤儿。
欧易不是傻子,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眼下最主要的就是给羽骞这个小情人定定心。
“他挺好的啊,他去美国了,前几天,我跟他联系,他说他正和朋友准备去欧洲玩一圈,怎么?他没告诉你啊?”
“没有,他没告诉我……”周皓开始来回张望,面容惶恐焦躁,隔了大约十几秒,他又开口,“他爸爸在哪儿?我去找过,不住在以前那儿了。”
那边是欧易更加漫不经心的笑,“哦,这个啊,我给他们家改善了环境,换了住的地方,从前那地方哪是人住的?”
这一刻的小疯子,既解脱了,又彻底孤立无援了。
他没日没夜地自省着贫穷,自省着一无是处,嘴里说过不知多少回的,我不要跟孙奕文见面了,他过得好就行。
可是,真是这样的吗?
他自私的内心啊,还是渴望着那个跟他一样穷困潦倒的男孩子能放弃世俗的金钱财物,跟他搭个伙过日子的。他看了那么多书,此刻真是屁点用都没有。
现在的这通电话,无疑是击毁了他自私的渴望,而且这毁灭的效果,足以惊天动地。
文文有了新的生活,要去欧洲玩,他的爸爸也换上了新房子,他终于领着家里人过上了好日子。他这个活在深渊里,穷得只剩下自尊心的男人,文文是真的不打算要了。
周皓挂掉了手里的电话,手机屏幕上显示20:10,也就说这通电话不过存在了十分钟。
十分钟能干什么?看个电影,不够;做顿美味的晚餐,不够;打个炮,也不够……
可它却把周皓这几年的糊涂念想断得干干净净,他又一次无比残忍地意识到:穷,有个凉凉的鼻尖,穷得只剩下自尊,那这日子就别想过安生了。
八点十分的苏川,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亮着灯,仔细去听,似乎还能听见楼上那对小夫妻咯咯笑的声音,只是周皓的这间小卧室里,却是如死水般的安静。
“江羽骞,我欠你的钱,我是要还的,我每个月还你两千。”许久,周皓终于说话了。
小疯子长时间的思考结果,竟是还钱,这有点超出江羽骞的揣测。
江羽骞心疼地望着小疯子,他点点头,“嗯,还一千就够了,剩下的一千块是我的住宿费。”
周皓有点累,他恍惚地走出了这间卧室,躺到了客厅的沙发上。脱了鞋,蒙上被子,但愿是闭眼到天亮。
江羽骞随之走到沙发边,蹲下身,他顶着严重的鼻音,“皓皓,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我下楼去买。”
他俩的晚餐,就是小疯子随便应付煮的两碗黏粥,小疯子没喝下几口。
小疯子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客厅的吊顶,他跟江羽骞说起很多年前7月16号的那个晚上。他说,他妈妈在那天晚上去世了,他赶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从A市回清江,可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为什么非得乘火车?因为火车票便宜,他刚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出远门,就是坐的火车,还是硬座。
江羽骞靠在沙发边,也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敏感沉重,每喘一下,心里就咯噔疼一下。
小疯子还说,他有好多话要问他妈妈,他读大学期间,给他妈妈打过一次电话,没说几句,他妈妈就给挂了……肚子里的话,再也没能问出去。
“皓皓,你当时给我打电话,是要说什么吗?”这是个永远也避不开的问题,江羽骞终于又问了出来。
“我不知道打给谁,我谁也不认识,我说了他们也不懂,我想找个人,我想告诉他,我妈妈死了,我憋在心里难受……”
那个晚上,他在KTV纵情声色,身旁还跟着程子旭……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江羽骞依然清晰得记得那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只是他没想到,这些细节后的真相,竟是这么触目惊心。
如果他当时能够安慰安慰这个小可怜,如果他能够立即飞到清江来,抱抱这个小可怜,小疯子现在会不会过得比现在好一点,也许他不会偏执到折磨自己的这种地步。
江羽骞听不下去了,他也不敢再设想下去了,他颤颤悠悠地站起身,走回了卧室。
他这么个家庭关系健全的人时而还会无故生闷气,气父母的疏忽,小疯子是怎么一点一点长大的?他妈妈死的那天,他是怎么想这个又爱又恨的女人的?
大约九点钟的当儿,江羽骞给贾临打了通电话。贾临是他们几个朋友中,唯一一个,对小疯子展现过友好的男人,他甚至曾经劝过自己,让自己对周皓好一点。
“干嘛呢?大晚上的成心不让人泡妞吧。”贾临的声音十分欢快。
“贾临,我难受……”
“你怎么呢?”
……
江羽骞走回了沙发边,他亲了亲小疯子,贴在耳边柔声问,“冷不冷?肚子饿吗?”
周皓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目光软绵绵地投向江羽骞,“想吃西红柿打卤面。”
“我去给你做。”
厨房里,依次传来打蛋声、清水煮沸的呼呼声,还有油烟机的哄哄嗡鸣,嘈杂汇聚于一处,那里就成了寻常的家。
周皓闭上眼,枕靠着沙发,他的嘴里哼起轻快的小调,脑袋左右摇晃。
哼一句,他对厨房里的男人的恨就少一分,哼一句,他对小孙的念头就减一分。
江羽骞端着面出来,就看见小疯子兴致不错地在哼歌,他怅然地笑了笑,把碗搁在了茶几上。
“面好了。”
周皓睁开眼,拿起盛面的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其实也没有多饿,不过就是他跟小孙生活的那段日子,两人除了饼,最常吃的就是面了,而且还是西红柿打卤面。
“你慢点,锅里还有。”
周皓不理会,一个劲儿地粗重地吸溜着碗里的面条,毫无形象可言。
十点钟的时候,周皓躺回了卧室,他用力地搂住江羽骞,那手上的劲道摆明了死也不撒手。
江羽骞被他勒得难受,身体稍微侧了侧,周皓立马有所反应,把人搂得更紧了。
“皓皓,睡觉吧。”江羽骞知道小疯子心里难受,可人也总得睡觉。
周皓不理不睬,他睁着黑亮的眼睛盯着江羽骞,手没有松开的打算。
几近凌晨,江羽骞已被小疯子僵硬地搂了快两个小时了,不言不说,光是睁着眼睛看着他。
“快点睡,你明天不是还上班吗?”
周皓表情没变,他淡淡地问,“你困吗?”
“还好,不是很困。”
这话一脱口,周皓就吻了上去,疯狂地吮吸对方口腔里的气味,眼睛不再黑亮,变得迷茫,“我想做……”
早春的卧室温度有点低,房间里也没开空调,两人深入浅出间,摩擦出了稀罕的热度,热度大面积地扩散,从股-沟间,蔓延至全身,最后化成了喉咙里的隐忍舒服,随着口腔的热气,一同被带了出来。
夜,还挺漫长。
翌日清晨,江羽骞先醒了,随着他的轻微动作,周皓也睁开了眼。
深夜的骚动,来无影去无踪,两人彼此都没有再提。
“我来弄早饭,想吃什么?西红柿打卤面还吃吗?”江羽骞温柔地问。
周皓略略愣住,无力地说,“不吃了,以后都不吃了……”
吃过早饭,江羽骞蹬着那辆自行车把小疯子给送到了单位。
小疯子坐在身后,嘴里叽叽咕咕不停说着话,他心情似乎格外不错。
江羽骞猜不准这人异样的快乐从何而来。
临别挥挥手,“我中午过来接你。”
回去的路上,江羽骞顺道去了趟超市,买了点菜回去,把菜洗了,饭也煮上了,他腾出空给欧易打了通电话。
“喂,昨天你跟周皓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啊,你放心。”
“到底说了什么!”
“卧槽,你吃了炸-药啊,我就跟他说,孙奕文过得挺好,他爸爸也过得挺好,你看看,我还能说什么……不过也奇怪,他也没问我孙奕文的联系方式,我说完,他就把电话给撂了……”
江羽骞失神地挂了电话,所有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这一刻他全都明白了。
小疯子反常的举动,甚至是昨夜的欢愉,都是带着刻意遗忘的目的。
他在遗忘孙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