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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正文 第404章 偶开天眼觑红尘

所属书籍: 贵极人臣

    皇上信任她,太后信任她,大臣信任她,百姓更信任她,她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她的目光锋利如刀,仿佛要刺进他的心底。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他耐着性子解释:“现在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时候,她们当然会过得苦一些。男子过得不也是这样的日子吗?他们服的徭役更多,时间更久,路途更远。可你放心,他们只要能果腹,就不会闹事。”

    月池想到了那些累病而死,却仍不敢逃命的壮丁。她的拳头紧握。

    朱厚照还在继续劝她:“朕已经看在你的份上优待妇人了,她们不必再出卖皮肉,不必依附丈夫而活,也能靠自己的双手赚钱。这是你的心愿,我在实现你的心愿。”

    他一再强调这点,更是往她的心上捅刀子。愤怒到极点后,只余麻木。

    她凝注着他,目光仍是那么冷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我的心愿是,让她们过好一点,不是让所有人去平等地做牛马。”所以,别再拿我,当你冠冕堂皇的借口。

    朱厚照百思不得其解,他讥诮道:“什么叫过好一点?你总不能让她们白拿好处,却不为朝廷效力吧。即便是朕同意,其他人也不会同意。阿越,我说无数次,你不能和所有人作对!”

    他已经开始偷换概念,胡搅蛮缠了。月池质问:“她们不是在卖力,而是在豁命。除了微薄的报酬和虚无的名头,你究竟又给了什么天大好处?”

    谈及这个,他的理由就更充分了:“我是想给予更多,可时机仍不成熟。女官出宫和蛮女为将,就已引得物议沸腾。人心成见太深,非神兵利器不能打破。而朕,还远未到乾纲独断之时。我们一路走来,你本该比那些人,更能理解我的苦衷。”

    月池目光似乎有了笑意:“所以,解决眼前之难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您从这重重束缚中解脱出来,是吗?”

    他读懂她的嘲讽,却并未动怒。他只是握着她的手道:“已经二十三年了。在鞑靼时,你身陷囹圄,音讯全无,寄来的密信,也遭人误读。所有人都劝我,不可发兵。”

    月池垂下眼帘,他忽然苦笑一声:“自然,我也是害怕担忧的,毕竟没人想落到太爷爷那个下场。可我一想到是你,便敢倾举国之力,赌在你身上。”

    “你曾说,性命为棋局,天下为棋盘,可只要是跟我一起,你就敢毫不犹豫地落子。我们有隔阂秘密时,你尚且能如此,可为什么到了我们亲密无间时,你反而在迟疑?”

    他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他只能以情来动人,她曾经用在他身上的手段,如今都被一五一十还了回来。

    他眼见她流露出动容之色,继续乘胜追击:“我知你因现状而怀疑,可正因现状不佳,我们才需尽力改变现状。等形势稳定下来,等技术发展更好,庶民享受的好处也会更多。这不也是你坚持的理念吗?”

    她终于抬起头:“这次的事,却让我犹豫,你真的是一个好盟友吗?皇上,别忘了,官逼民反,过犹不及。您该知道,治农官不会无故冒这么大的风险。”

    只有涉及最核心的利益时,才能叫他让步。他也知道轻重:“我会叫他们缓一缓,再加优待。”

    月池这才静下来,朱厚照道:“你看,什么事不能商量,又何必动怒呢?”

    他道:“即便我现在不够好,日后也会变得更好。你是亲眼看着,我一日日变成这样,不是吗?”

    月池长长吐出一口气,她道:“是啊,不信你,我又还能信谁呢?好吧,去挑一个翰林学士来吧。”

    朱厚照一愣,他不解其意。

    月池莞尔:“怎么,礼到门前,反而不想接了?”

    惊喜来得太突然了,他在吃惊之后,却没有多少喜悦。他最终选定了顾鼎臣。执掌文脉的大臣,既要才华横溢,文名极盛,又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什么大义、正道,都该抛到两边去,这样的人最好使,更何况他还曾与李越有隙。

    顾鼎臣是打破头都想不到,这泼天富贵还有轮到他的一天。他因为在北伐前夕,帮助朱厚照解出了张彩的谜题,故而被破格擢升,担任詹事府左谕德。刚升官时,他还是很高兴的。可人就是这样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他还想再升!所以,面对各衙门交办来的编画册、戏本、顺口溜、俗语等任务时,他一直是绞尽脑汁去做,只求再在皇爷面前露一次脸,平步青云。

    果然,他的努力收获了回报。皇爷竟然单独召见他,他压抑下心头的狂喜,来到殿中。谁知,他却在这里,又看到了他曾经得罪过的李越!顾鼎臣如兜头泼了一脑门冷水。

    他只听李越道:“别紧张,顾学士有了解过心学吗?”

    他当然了解过,他是商贾出身,而且身为翰林词臣的他,一早就嗅到了味道,早就想方设法从湛若水、穆孔晖那里拿到了大量一手资料。不管李越怎么问,他都能对答如流。

    李越轻笑一声:“顾学士果然是聪明人。只是‘法不可轻传,道不可贱卖’。他还需再磨砺磨砺,您觉得呢?”

    磨砺什么,他已经磨砺几十年了!顾鼎臣实在按捺不住,朗声道:“还请万岁示下,臣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皇爷沉吟片刻:“他做事还算勤勉,又曾随朕北伐。别耽搁了,就他吧。”

    这又是有大任务交给他了?!顾鼎臣一时心如擂鼓,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再表表忠心,可就在下一刻李越就道:“好吧,那就让他编出一本《心学荟要》来。什么时候编出来,什么时候来见我。”

    这好似一头冷水兜头泼下,可摆明是刁难,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下官领命。”

    他神思恍惚地走出宫阙,越走越快,宽大的袍袖灌满了风,如同鼓起的帆。顾鼎臣像利箭一样射进书房,从此闭门不出,三餐只靠干粮果腹,夜以继日地查阅资料,撰写典籍。他依靠勤勉,由一个商户的婢生子到今日的翰林学士,今天他也会通过勤勉迈上更高的台阶。终于,在十日后,他写出来了。这时的他,哪有过去半分翩翩公子的模样。

    他的衣裳赃污,头发蓬乱,形如恶鬼。家人早就叫来了大夫,准备了饭食,他却既不愿看病,也不想吃饭,只是道:“去给李阁老递帖子!去给李阁老递帖子!”

    接着,他就急急忙忙沐浴更衣,梳头焚香。李越的回音很快就到了。顾鼎臣稳步走入镇国府,肃然如当年的金殿对策。而下一刻,他却看到李越正在闲适地在院中逗鹦鹉,一见他来,回头笑道:“九和来了,坐吧。”九和是顾鼎臣的字。

    顾鼎臣:“……”

    他艰难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屁股上长满了苍耳。他将自己这十天的心血递给了李越。李越只翻了几页,就放下了:“写得还不错。”

    写得再好,你不也随手丢在一边吗?顾鼎臣腹诽,难掩心中的失落。

    他只听李越又道:“可这上头的都是别人的东西,却没多少你自己的见解。就像这鹦哥一样。”

    就在这时,鹦哥开口了:“先人常训子弟云:‘男子有三紧,谓头紧、腰紧、脚紧”。头谓头巾,未冠者总髻;腰谓以条或带束腰;脚谓鞋袜。此三者要紧束,不可宽慢,宽慢则身体放肆,不端严,为人所轻贱矣。’【1】”

    顾鼎臣一怔,这是朱子的《童蒙须知》,李越是拿鹦鹉来讥讽他只会学舌!可饶是如此,他也不敢翻脸,只能卑微地解释:“此书既称荟要,必是心学中精要之处。下官只能略加点评,却不敢妄自添加。”

    “是吗?”李越只轻飘飘地应了一句,就叫人把鹦鹉拿了出去,这才看向他:“既然不便写,那便说说吧。”

    这是戏肉来了,他正打算谈谈自己对心学新的所悟,就听李越道:“九和,你觉得教孩童启蒙和教鹦鹉学舌最大的差别在哪儿?”

    怎么又扯到鸟了!看似闲谈,顾鼎臣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字斟句酌道:“回禀李尚书,鹦鹉学舌只需要训练,可孩童启蒙却需要求解。”

    李越赞许道:“没错。人和动物最大的分别,就在人是有意识的。所以,要叫动物形成集体,只能靠两样,一是天性,二是训练。可人不一样,人要能群,需要他们发自内心的认可,何为善,何为恶,何为美,何为丑,一群人不能有两个标准。大明子民众多,什么又是我们心中的那杆秤呢?”

    顾鼎臣眼观鼻,鼻观心道:“是圣人之言。”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圣人之言是标准,那天子之言是什么?他马上补充道:“圣人之言,是万民的指引。而天子之法,是万民的准绳。”

    他还想继续描补一二,可李越却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不置可否,直接问了第二个问题:“圣人早就故去了,他的学说早已成形,为何还有那么多志士仁人在不断重注经典?”

    这又是个大问题。顾鼎臣仿佛置身于水中,近年来他日益感觉,李越给人的威慑感不输于皇爷。皇爷如火,焮天铄地;李越如水,深不见底。人看了火,远远就知道畏惧,可就只有身入水中,才明白其中的可怖。

    他的心在狂跳,只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因为‘圣人上贤不离古,顺俗而不偏宜’。”圣贤因时制宜、随机应变,会根据时代变迁调整应对策略,随着世事变化制定治理规则。而他们之所以不断重注经典,就是因为旧有的学说,无法满足新的时代需要,必须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发展。

    他语罢之后,暗窥李越的神色,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听他又发了第三问:“那么,你觉得心学比起前人的学说,发展在哪里?”

    可算问到他押的题了,顾鼎臣的背都挺直了一些。他说了很多,什么有助于实干,什么有利于民生。李越给予他点头回应,他便越说越起劲,直到口干舌燥时才住口。他想,这下能证明,他是资深的心学门徒了吧,却不想,李越只是轻笑一声,道:“说得都对,可惜,漏了关键一点。”

    在鞑靼时,顾鼎臣还敢给他暗中使绊子,可到了如今,他恨不得当面给李越磕几个。他的脸涨得通红,当即起身作了一个大揖:“还请李阁老指点。”

    李越的神态依然和煦:“只是闲聊而已,不必这么拘谨。”

    他指着玉米道:“就拿它来说吧,读书人要不要吃饭?”

    这问得没头没脑,顾鼎臣道:“这,读书人也是人,自是需要果腹。并且,有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为圣人门徒,平生夙愿就应该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自觉说得堂皇正大,可李越却似被他逗笑了:“那为什么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

    顾鼎臣一愣,他答道:“因为读书便能够为官做宰,为民做主。”

    李越又笑:“那么,你扪心自问,光靠那些经典,能不能叫大家都吃饱饭?其他门类的道,就真的不需要了吗?”

    当然不是。随着新政的推进,经他编写的普及材料已经可以垒成一座小山,顾鼎臣也越来越认识到,治疫要靠医道,治农要靠农道,治水要熟知水性,理财更离不开对商贸、器物之学的了解。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圣人经典的范畴。但是,说到底,这些只是小道。圣人之学,肯定是要高于这些的。圣人之学,必为其他旁门的统率。也只有圣人的门徒,才能为官做宰。

    “这是自然。”李越肯定了他的想法,却又问道,“可高于就意味要排斥吗?就意味着要把它们打成奇技淫巧吗?”

    顾鼎臣心头剧震,这正是他们所有人在过去都坚持不懈的理念,打压旁门,维系正统至高的地位。可如今,李越却指出了,不该这样。

    “一个健康的核心思想,应该起到引导万民、凝聚万方的作用,它不应该、也没有必要打压实用技艺的发展。而心学的伟大正是在此处。”李越的声音虽轻,却振聋发聩,“它选择了吸纳、选择了包容。它将百姓日用之道纳入到正统体系,并给予认可。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都是在践行圣人的理念。它将儒学和其他门类的关系,由水火不容变更为核心与分支,普遍与具体的联系。这才是心学的意义。”它正在努力减轻意识形态和科学技术之间内耗,打开桎梏百年的枷锁,把庙堂之上与草野之中的力量都聚集在发展上。

    顾鼎臣的心中掀起波涛,他最开始研习心学,纯粹是为了媚上。可随着学习的深入,他的认可与日俱增。在听了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后,他更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李越道:“可这势必会引起墨守成规之人的剧烈反扑。”

    顾鼎臣愕然抬头,李越笑道:“权力能够生产知识,知识也能够带来权力。很多时候,他们争得不是理,而是权。我们也一样。可我们怎么才争嬴呢?”

    李尚书在询问他的意见!顾鼎臣咽了口唾沫:“……董仲舒怎么争嬴的,我们就怎么争嬴。”

    他立即掀袍跪下:“卑职愿为阁老所驱使!”他又不是傻子,天大的机会摆在面前,他怎能不赶紧表忠心。

    他头顶传来李越幽幽的叹息:“可你能怎么做呢?圣上的隐忧,你应该也能明白,要是底层之人也能成圣,那岂非乱了尊卑次序?”

    这也是他们一直以来努力想解决的问题。顾鼎臣是打算用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陛下顺应天意统治人间,乃是天子,自然是至圣至神。”这不就化解了道德上人人皆可成圣与治权上天子至高无上的矛盾了吗?

    李越一哂:“可天意也要靠人来解释。‘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你觉得用谁来解释天意最好?”

    过去当然是文臣,可现在……顾鼎臣道:“何不任用佛道。”

    这又是在迎合朱厚照的喜好了。为了名位,他是要将“不可怪力乱神”的底线都抛却了。

    李越失笑:“可大家会信吗?”

    顾鼎臣低头:“说得多了,信得也就多了。”

    李越一针见血:“那要是佛道自个儿也信了,也自高自大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顾鼎臣道:“旁门左道,岂能翻起大风浪。”

    李越道:“那可未必。要让佛道被人相信,就不能贸然更替。西方有人,被称为教皇。你听过吗?”

    这好似一个霹雳击下,顾鼎臣显然没听过,李越道:“教皇,教皇,依教称皇。你可真是出了个好主意。”

    这可谓诛心之言,顾鼎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连连叩首:“是卑职无知,卑职绝无大逆不道之意啊!”

    他绞尽脑汁地辩驳,深悔自己学艺不精,明知皇爷和李越对泰西诸国颇感兴趣,却始终自视甚高,不肯多学。他本就累得半死不活,只磕了几下,就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李越这才叫停:“好了,可还有别的法子?”

    顾鼎臣伏在地上:“回阁老,不若仍说仁君圣王?”

    李越道:“那你觉得,和现在有分别吗?”

    顾鼎臣一窒,他辩解道:“当然有分别,如今只是发展农技和织艺,就开辟了广袤财源。心学一出,对于实务实艺的发展只会更上一层楼,陛下的威望亦会达到顶峰,那时再封禅泰山……”

    李越失笑:“陛下这一代何须你来操心,现在关键是陛下的后人该怎么办?”

    他一字一顿道:“圣神子孙,以传万代,尊位不可动摇。”

    顾鼎臣的脸,渐渐苍白下来,皇权的稳固是第一位,不仅要这一代稳固,还要下一代稳固,因此皇爷不会冒任何风险。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希望,难道就要这么放弃吗……这就像在海上迷航一样,终于找到了走出这里的道路,却由于不符合上位的“完美”,又只能再次放弃,陷入新一次的摸索。

    他的脊梁仿佛被人硬生生打断,他搜肠刮肚,却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只能无比沮丧道:“卑职无知,卑职无能。”

    李越这时却又和煦起来:“无知无能没事,可教就行。”

    顾鼎臣愕然抬头,他目不转睛地看向李越,眼中带上了自己都没料到的希冀:“愿听阁老指教!”

    李越问他:“你想改变这一点吗?你想勇敢地在大经筵上,成为心学问世的宣告者吗?”

    顾鼎臣只觉血都在沸腾,他当然想,他不想在翰林院磨到五十岁,谁不想青史留名呢?

    李越不由展颜:“想就好,我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办。”

    顾鼎臣刚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可随后,李越的讲述,却叫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人人皆可成圣,良知由心发,心与心之间难以制定高下标准,所以,从一开始就应该跳出心与心之间的比较,即跳出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比较。第一,应明确,天下之善高于个体之善。因为整体必然优先于部分,如果整个身体都被毁伤,那么手足自然也就不复存在【2】。天下不宁,人的性命都难保,又去何处追求良知,追求至善?”

    砰得一声,凳子被他撞到了。顾鼎臣已伏在桌前,奋笔疾书。

    “第二,那怎么实现天下之善呢?传统的理念是,个体都从事有益生人之道,整个天下就会变好。”

    顾鼎臣抬起头,他满心不解:“难道不是这样吗?”在儒学理念中,家就是缩小的国,国就是放大的家,没有形成各要素系统协调的理念。

    李越道:“当然不是。就拿农业来说,单靠小农,能实现高产吗,能应对灾害吗?正因为不能,所以才需要治农官的扶持。各地的灾害,需要朝廷来托底;各业的繁荣,需要朝廷来扶持。可是,朝廷的人力、物力、财力是有限的,有时需要选择先后,有时甚至要做取舍,有时需要民间互相援助发展,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确保天下之善最大化?不论是民还是官,皆有私家,皆有私欲。”

    顾鼎臣道:“……所以,他们都无法完全站在天下的立场上公正权衡。”

    李越颌首:“那么,该靠谁呢?”

    顾鼎臣喃喃道:“只有以天下为家之人,才能为天下带来至善。是天子……只有天子以天下为家!”

    他霍然起身,眼中射出狂热的火花:“您是怎么想出来的,这就解决了,这就解决了?!”迎合了皇爷的需要,心学就能由民间之学,变为官方之学,而他们这些先行者,注定会盆满钵满。

    李越却依旧淡然:“依你看,是否能够衔接成体系?”

    顾鼎臣这才理了理衣裳,他开始来回踱步:“大方向应该没问题……但细节需要完善……您放心,这个交给我来做,难怪您会让我写《心学荟萃》,我一定会做好。太好了,这要是成了,那就是流芳千古,永垂不朽啊!”

    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李越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你永垂不朽。”

    这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顾鼎臣终于勉强清醒过来,他惊疑不定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叫他来打下手吗,怎么听着像是把功劳让给他一样。不可能,谁会这么傻,一定是他想错了。

    可下一刻,李越却告诉他:“我就是这个意思。”

    顾鼎臣的神色奇特而又诡异:“可是,为什么呢?卑职只是、只是遵您之命,行了一些教化之事。”李越一定是在试他,他不能被冲昏头脑。

    他的脸色发青:“卑职曾经还鬼迷心窍,弹劾过您……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如今不正是立言吗?”

    顾鼎臣说到一半,又回过神来,他变得更加恳切:“当然,于您而言,安定流民,引进良种,发展实艺、兴修水利,救灾救难,主持刑狱,这桩桩件件都是惠及苍生的大德。而不论平定鞑靼,扫除倭寇,还是占下马六甲,这都有您的一份功劳,这都是彪炳青史的功绩。如今,您还顺应上意,弥补了心学的漏洞。这事一旦做成,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将齐聚一人之身!这是古今罕见,贵极人臣指日可待!您又何须谦让,卑职、卑职实在是不配啊!”

    “贵极人臣?”李越默念了几遍,仿佛要把这个四个字嚼碎了咽下去,他忽然一笑,“我早已名满天下,迟早也会贵极人臣。可是……这真到了手中,也觉不过如此。”

    他似乎无意与他多说,只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顾鼎臣根本无法理解:“那这样的赫赫之功,您就不要了?”

    李越轻笑一声:“要不要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叫万岁称心如意,也就是了。”

    顾鼎臣沉默了。上次太皇太后的丧仪,李越病重,皇爷差点儿也要随之而去。事情闹成这样,该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李越刚入宫时,大家都骂他是攀龙附凤,可自汝王世子案,李越在金殿前磕得头破血流,也要保住同僚。大家便知,此人的气节,时所罕见,至此之后,以此来攻讦他的人便寥寥无几。再后来,随着他的功劳越立越大,他的夫人们又被迫离京,舆论的风向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同僚们甚至有些可怜他,皇爷怎么能这样?!在外面随便来都无所谓,谁没点花花肠子呢,可你怎么能破坏人家的家庭呢?

    然而,时至今日,顾鼎臣才惊觉,原来他们都错了。皇爷和李越,是真正的两情相悦。他自问做不到这点,任何人也做不到这点。改革之所以难行,在于人的贪欲无穷无尽。今天是改革先锋,明天就能是新兴世家。一人得道后,就要带着九族鸡犬升天。皇上还不得不给,你不给实在的好处,谁会真心拥护你呢。可李越偏偏就不要,不占耕地,不蓄私产,连家里的用人,都只有三个,还都是雇的。人人都说他深受皇恩,可明眼人一算就知道,他一个人的花费,根本还不及刘瑾、江彬薅得零头。可就算这样,他仍在无怨无悔地付出,一心一意为皇爷打算,辅佐他大权在握,四海归心。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皇爷倾心相待吧。他们都为对方着想,肝胆相照,生死相依……

    顾鼎臣犹豫良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卑职为曾经的卑劣想法,向您谢罪。您和陛下的深情厚谊,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容。卑职见了您二位,方信世间确有刻骨铭心的真爱。”

    顾鼎臣从来没见过人能露出这样的神态,李越先是瞳孔微缩,接着又笑了起来,他放声大笑,直至笑弯了腰。

    顾鼎臣吓呆了,他忙道歉:“卑职斗胆……”

    李越却摆了摆手,他唇边仍带着笑意:“不,你说得对。“不,你说得对。这就是所谓真爱,改变过去,改变现在,也注定会改变未来。”

    顾鼎臣走后一炷香的功夫,朱厚照方从旁边的房间内出来。两人望着自己“刻骨铭心的真爱”,一时都语塞了。最后,仍是月池先开口:“我把一切都给了你,都放在了棋盘上,你会叫我也得偿所愿吗?”

    朱厚照快步上前,他紧紧抱住了她:“当然会。等女工、女官立稳脚跟,我会再行扶持,先让她们与宦官制衡,像你一样出类拔萃的也可进入朝堂。虽然短期内不能让你光明正大地爱漂亮、爱自由、爱享受,可等政局稳定了,咱们可以去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微服私访。到百年后,你就可以恢复身份。你不会像平阳昭公主一样,连功绩都被抹去,我们会一起百世不朽!”

    月池反手抱住他:“我等着那一天。”

    让步换不来施舍,只能等来又一重压榨。而压榨是没有底线的,只有血与火才能真正阻止它。狂妄骄纵是灭亡的前兆,尽管去肆意妄为吧。权柄被侵夺之人,不会任人宰割。君臣斗得无法自拔之际,就是她出手的机会。

    她不会做王莽,她已经熬了几十年了,不适应时代的举措,会换来什么样的下场,她比谁都清楚。但她能撑起一段蓬勃发展的时间,让进步的洪流进一步冲刷旧有的体制,埋下发展的种子,那才是她得偿所愿的时候。

    正德二十年秋,詹事府左谕德顾鼎臣在大经筵上正式开讲心学,海内为之沸腾。

    远在浙江的贞筠听闻消息后,都不由摔碎手中的茶盏。婢女蕙心忙替她擦裙子,问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宋巧姣道:“看来,心学是要真正成为官声,这是好事,可也是难事。”

    贞筠道:“是啊。”

    时间拉回到三年前,她和谢丕、谢云一路逃亡至广东。处在开放最前沿的广东,已经成为了她理想中的乐土。

    这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的同伴,有正在蓬勃发展的丝织业。她本该留在这里,在自立和救人中实现自我。刚开始,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她的脚伤恢复后,就开始参与女婴收容,女医的培养,时不时还去丝织场帮忙。每天晨曦初现时,她就出门,直到夜幕降临后方回家,每天虽然辛劳,可是心里却是充实的。

    闲暇时,她还会和时春一块出海。明媚的阳光下,海水瑰丽如玛瑙。她们仰头躺在甲板上,旁边的炉火上就烤着刚捞上来的海鲜。她早就脱下了繁复的衣裙,也和时春一样一身短打,一面吃着肥美的虾贝望潮,一面喝着新酿的荔枝酒。

    这时的她,唯一的遗憾就是,要是月池能在这里,能和她们一起过这样的日子,那该有多好。可这样宁谧美好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

    那是她到广东第二年的秋天,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可织场里的女工却显得很焦躁。随着开关,涌入的海外商贩越来越多,需要丝绸量也越来越大。有水的地方,都建起了水转丝纺车。织造局对女工的管束和催逼越发严厉,叫她们昼夜不息地劳作。

    贞筠几次有意去和织造局交涉,可时春把这事揽了过去。她道:“还是让我去。我和他们更好说。”

    贞筠明白她的意思,以前她是诰命夫人,去哪里别人都让三分,可现在,她只是一个无名的小妇人。她并不后悔救谢丕两兄弟,也不会因此再觉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可这种眼看悲剧发现,却无能为力的心情太糟糕了。她必须得做些什么。她去织场去得更勤,可正因去得勤了,隐藏在水面下的真相,便再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有一天,一个十岁的姑娘躲在暗处垂泪。她忙上前去询问,那姑娘却始终不肯说,问得急了,她哭得更厉害:“她们说了,不能跟您说。说了就完了!”

    贞筠疑窦更深,拉扯间,她误触了这个女孩的腿,她疼得惨叫一声。贞筠一愣,她立即挽起她的裤腿,触目所及的是狰狞鞭痕。

    她心头惊怒交织:“怎么回事,是谁打的?”

    没人回答她。她拉着哭哭啼啼的女孩走进织场,想要问明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所有女工却都避开她的视线,如避蛇蝎。

    贞筠或许曾经是个莽撞的姑娘,可到了今日,她的所有天真、冲动,都早在日复一日的厄难中磨灭。

    她靠近身旁的女工,作势要掀起她的裤腿。那女工吓了一跳,她竟然从小凳子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躲开她。

    贞筠的手在微微发颤,她环顾四周:“你们,你们身上也都有吗?”

    每个人的眼中都浮现泪光,可每个人都不敢作声。

    只有面无人色的管事嬷嬷凑上前来:“夫人,这也怪不得我们。这是公公们的意思啊。我们,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子……”

    她们表面上絮絮叨叨地哭诉,可肚里却早就把贞筠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知道是哪里来得死丫头,仗着有几分权势,在这儿充个屁的菩萨。装什么腔,做什么势,有本事去找太监闹啊。”

    她们正在心里骂得正欢,却没曾想贞筠竟真个拂袖而去。一个老虔婆望着她的背影,期期艾艾道:“这……她是往哪儿去?”

    名叫兰花的女工道:“还能去哪儿,指定去市舶司了。时将军三令五申,让我们别多口,您老非不听。我看您怎么交代!”

    管事嬷嬷急了:“这怎么能怪我呢?还不都是这死丫头惹的祸!”

    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得找个出气筒吧。织场内,哭声又一次响起,满怀凄楚。

    贞筠到了市舶司,却吃了结结实实一个闭门羹。她并未鲁莽行事。她知道时春瞒着她的原因是为什么,无非就是怕她大吵大闹,反而把事情闹得更糟。她明白今非昔比,她不能长留于此,争一时意气固然痛快,可她也要为这里的女工做长远打算。于是,她耐着性子等着、等着,等到双腿发麻时,却等到了时春和市舶司太监一块出来。

    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把时春和世故二字联系起来。可这样的情形,就真真切切出现在她面前。

    时春曾经是个宁折不弯的人,在遭到压迫时,许多男人都选择认命,他们或是被折磨而死,或是自尽而死,可时春不一样。她选择举刀来反抗。不管身在何境,她的腰杆始终是挺直的。在宣府战场上,她和敌人殊死搏斗,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肯投降。在鞑靼流亡时,她对那些所谓的草原领主,也始终维持尊严。可现在,她却在这个太监面前陪笑!

    那样浓烈的笑意,就像是被糨糊粘在她的脸上一样。她弯着腰,亲切地拉着那个太监的手,轻声细语道:“不必远送了。您太客气了。”

    那个太监掐着兰花指:“礼数是要有的。只是,时将军,咱家还是那句话,下不为例。”

    时春的眉心一跳,可下一刻她却笑得更加温和:“公公,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您就看看我的面子,真就不能再通融通融吗?”

    那太监道:“咱家已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一忍再忍,可是您也不能老这样啊。”

    他脸上已是流露出不满:“其他地方的女工挨得,咱们两广的丫头就生来金贵?她们就是太惫懒了,所以才要受点教训。我们这里,明明有最好的通商口岸,可赚取的银钱反而不如福建、浙江,原因为何?就是您太骄纵她们,而我也一直给您面子。可现在,内廷已经申斥了,咱家总不能拿这顶乌纱,去还您的人情吧。”

    时春还欲再言,那太监又道:“您要非这么着,不如修书一封,让李尚书去给内廷招呼一声,到了那时,我们没有不应的。可这会儿,您也别叫我们难做啊。”

    旁人不知道,可贞筠比谁都明白,她们压根就联系不上月池。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没什么好谈的了。可时春仍不肯放弃,她死死拉住那个太监:“没问题。可在之前,不能再这样逼她们了,我说了,大不了她们的酬劳,我出就是了!”

    那太监连连摇头,他夹枪带棒道:“这要是你们军中的产业,您说了自然是算的,可这是宫里的买卖。再说了,您又有多少家产,经得起这样消耗?”

    他不耐地摆摆手:“算我求您了,您还是把精神用在正事上,多杀几个红毛鬼,不比掺和这些事强。”

    他挥挥手,一箱一箱的礼物拉了出来:“这些,您就自个儿留着用吧!”

    大门在她们面前缓缓关闭,像是隔开了另一个世界。时春伫立良久,她转过身时,贞筠正立在阶下望着她。两人四目相对,仿佛有万语千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一日,她们依然出海了。明月自水天相接处缓缓升起,微波粼粼的海面上似披上一层盐霜。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只余这叶孤舟。

    时春抿了一口荔枝酒,香甜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是苦涩的。半晌,她方道:“你和谢丕去四川吧。”

    她低哑的声音,在海面上更显飘渺。贞筠一愣:“你说什么?”

    时春又复述了一遍。

    贞筠再抬起头时,她的眼中已有泪光:“我没有给你添麻烦,我以后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不会去力敌,我会和你一起迂回行事,我们总能逮住那个死太监的把柄,逼他就范……”

    时春却打断贞筠:“阿贞,不是人人都能做李越的。”

    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现实与理想撕裂的痛苦,忍受良心的折磨,日复一日地虚以委蛇下去。这比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人,还叫人难过。这是真正的“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她看向贞筠:“你知道吗,在鞑靼时,阿越曾经跟我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随着她的描述,一幅诡异怪诞的画卷在她们眼前展开:“从前,有一个旅人,她到海外旅行时,不幸被大风刮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这个国家叫罗刹国。罗刹国的人审美和中原迥异,中原以为美的,这里以为丑;这里以为丑的,中原却以为美。并且,罗刹国所重的,不在文章,而在形貌。长得越丑的人,官就做得越大。而生得越美的人,反而被视为怪异,很多孩子甚至刚出生时就被父母遗弃,静悄悄地死去。”

    “旅人原本容貌美丽,可在这里却被人视为妖鬼。旅人觉得很孤独,‘能够离群索居的,不是野兽,就是神明’,而她只是一个人而已。她开始遮掩自己,她刚开始只是涂黑面颊,后来却扮得越来越丑。她的官也越做越大。可她心中的美丑观念并没有改变,对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谁能违拗天性呢?她选择了另一个办法来保存本性,她开始救助那些因美而获罪的人。她对美的渴望,在这些人身上得到了实现。她甚至可以安慰自己,她虽然变得越来越丑了,可她在保护美啊。然而,随着丑陋程度的加深,她所需要的美就更多。她要保护更多的美,就必须要变得更丑。这就像上瘾一样,只能越陷越深,不能戒除。这种撕裂的痛苦,已经深入骨髓。【3】”

    贞筠的掌心已经发湿,她全身发凉。

    时春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一直在想,旅人的出路在哪里,可这么多年了,却始终想不出来。既无法彻底去改变,也无法彻底被同化,那么解脱的方式自始至终,其实就只有那一种。原来,我们甚至连放弃的资格都没有。”

    “不,不是的。”贞筠紧紧地抓住她,仿佛她就像风筝一样,一松手就会永诀,“哪怕美丑之间的隔绝,真的像天堑一样,穷极一生也无法扭转。可是对那些被保护的美来说,这就是翻天覆地的改变,这就是莫大的救赎。为什么,不能看看这些呢?”

    带有盐味的海风阵阵袭来,其冷无比,可时春的手却是温热的:“是啊,所以我们这一家,总得有一个得到安宁。”

    你是我们坚守的底线,是藏在内心深处最后的慰藉。要是连你都走向末路,那叫我们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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