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训就该好好珍藏,不是吗?
伴随着各地建设的动工,喜讯频传。民间热闹得像过年一样,人人欢喜鼓舞,觉得掉进了福窝。各地或真心,或假意的歌功颂德之词,如流水一样送进京都,甚至还有人找到了白龟、白鹿等种种祥瑞,说是大吉之兆。
京中,月池的伙伴们也是乐乐陶陶。诗会、酒会、游园会等帖子,频频递进了月池家中。然而,月池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筵席上,伙伴们一改旧貌。康海念着老师马中锡的名字,泪流满面:“要是先生还在,看到今日的盛况,也能够瞑目了。”
王九思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别太伤心了。马先生是虽死犹荣。”
卢雍也劝道:“圣上不是还专程下旨恩荫马先生的子孙,这已是天恩浩荡了。”
董玘则话锋一转:“与其伤心,还不如趁此盛世,多做几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才是对马先生最好的告慰。”
康海拭泪道:“我明白。修桥、铺路、建常平仓都是大事,如今山西、山东都在动工……”
他只开了个头,旁人就道:“说好了,今儿可是休沐,不可谈公事,你又犯戒了,犯酒三杯!”
说着,他们便起哄,硬灌了他三杯九酝春酒。康海喝得脸红脖子粗,大家都笑开了,一扫开始的伤感。
紧接着,他们就开始吟诗,诗中满是意气风发的飞扬之态。月池在他们的眼中,已经看不到当初的愤世嫉俗。他们明亮的双眼里,充斥着和乡间农户眼中一样的光彩,那是希望。他们都乐见收获,并坚信未来会越来越好。
这样的气氛下,月池非同一般的沉默,自然也异常引人注目。她当然可以掩饰,但到了今天,她已经没必要掩饰。他们暗暗交换眼神,最后是由穆孔晖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月池放下了酒盏,席面霎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月池环顾四周,这是她的同袍,是与她同道的君子。他们读着圣贤书长大,个个都是名满天下的清官。
她慢慢开口:“我此次去村落,听到一些新闻。乡民将死在上工途中的徭役,称为好人善人。于此事,你们怎么看?”
大家静默了一瞬,紧接着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动容之色。
“这正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如若不是感受到朝廷的恩德,他们又岂会毫无怨怼之意呢?”
“这是真正的仁政善政啊。”
这情感发自内心,让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情真意切。月池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一丝伪装的痕迹,可正因如此,她才更觉毛骨悚然。
大家当然不能只谈感动,这毕竟是一个问题,有问题就需要解决问题。
“既然是要百姓共享通商之利,给徭役的酬劳何不再加厚呢?说到底,官营产业总不能悉数落在竖宦之手!”
“正是此理。他们只会妥协一时,又岂会真正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
众人为宦官主管产业一事义愤填膺,好像这些产业归于文臣来管,眼下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一样。月池至此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借故匆匆离开,之后便称病不出。
朱厚照起先以为,她只是不耐烦应酬,所以并未在意,可后来,她居然连衙门和廷议都不去了。他去看她时,她始终是恹恹的模样,只是她的脉案却没有任何变化。他不由去询问葛林和王济仁。王济仁还是一脸鹌鹑样,而葛林则是老神常在,最后撂给他一句:“心病还要心药医,外头自然看不出什么。”
狗屁心病还要心药医,她不就是在装病吗?!月池的骤然抽身,对此时的朱厚照来说,堪称迎头痛击。
凡事都有两面性。对朱厚照而言,变革的深入意味着好处的增加,更大的权柄,更多的财源,更多甘为效死的人马,更高的声望,更充盈的快乐……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多的麻烦。站得越高,责任也就越大。
在内,仅官营专卖和马六甲关税两项,就引起了无数的纠纷。文官表面上是不屑于从事这些与民争利之事,所以不论是织造局、官窑场,还是负责收缴关税的督饷馆,历来都是由宦官管理。然而,再高洁的情操也受不住金钱的腐蚀。海关已经全面打开了,朱厚照要扩建织场、窑场、茶场,大力对外出口,换回白花花的银子。官营产业和关税收缴皆由宦官管辖,就意味着这么多的白银,只经宦官之手,流入皇帝的私库。皇家和宦官赚得盆满钵满,可外廷之人只能捞到一点儿皮毛。这谁能忍?这样的暴利,谁要让谁就是傻子!文官一直都在激烈地反对,他们比出旧例,要参与关税的收缴,要主持官营产业的生产。宦官也十分不忿,噢,最开始闹着不开关也是你们,看着开关有好处了,又来腆着脸来分肥的也是你们。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两拨人争执不断,险些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以至于连私下聚会,大家都不忘批判对方,这才有月池看到的那一幕。
朱厚照从内心是不愿意让文官掺和到他的敛财大计里的。他不是不想给钱,不给钱谁能替他做事?他只是更希望把财权完全把持在自己手中,然后根据每年的考成结果,赏赐给群臣,由此来实现皇权对文官集团的深度掌控。但文官集团也不是傻子。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年度考核给的银两是不少了,比起洪武爷发的那点儿微薄薪酬,正德爷都可算是大方至极了。但是,拿死工资哪有“自助餐”来得舒服。凭什么宦官能捞,他们就不能捞,他们就是不服!
如今,没人敢明着反对朱厚照本人,他们就开始攻讦宦官,攻讦占据河流是与民争利之行,力陈海运的弊端。随着争端越来越剧烈,武将集团也蠢蠢欲动,他们先是索要更多的金币银币,后来希望能有如屯田一般,专门供养军队的产业。宦官自知无法与文臣抗衡,所以愿意让利拉拢武将,共享这份好处。一边是文官,一边是武将和宦官,新一轮的内斗,又是一触即发。
在外,东亚贸易圈的老大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朱厚照目前面临两方面的压力,一方面的压力来自西欧。被驱逐出去的佛郎机人蠢蠢欲动,他不肯和这些王八蛋做生意,这些王八蛋就在背后给他使绊子。殖民者无法侵扰大明本土,就在各个小藩属国点起狼烟,开展走私贸易。他既然要收藩属国的关税,做藩属国的老大,就要庇佑人家的安全。可这样下去,海军军费的消耗只会越来越大。这又会形成一笔庞大的财政开支。
另一方面的压力来自他的“好朋友”——奥斯曼帝国。他们非但借口索要更多的关税分成,并且还在宗教上提出更高的要求,多次派遣使者,意图宣传圣典。朱厚照对此:“……”他主动皈依,只是给合作找一个足够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们怎么还认真了呢?就不能学学他们的“和合文化”,包容理解吗?
内外矛盾都已经显现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化解矛盾。可那个一直在他身侧的人,却在这时候突然撂了挑子。
他想不通是为什么,他并没有对不住她。她的那些无谓同情,无谓的心愿,他都在替她实现,他在小心翼翼地呵护她的心病,可她呢,她根本没有为他想过!
因李越称病不出,朝堂上议论纷纷。一众理学拥护者声势大振,又开始将心学贬得一文不值。
刘瑾都忍不住来旁敲侧击,问他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朱厚照已是一肚子火:“怎么,你是觉得,她不在,这事就办不妥了?”
刘瑾默了默,十分光棍道:“对啊。”那不然呢?!
朱厚照道:“……”
刘瑾已经干瘪得像一颗豆芽菜,他脸上布满了皱纹,只有他的眼睛,还是年轻的:“您心如明镜,没有她,我们很难走到今天。”
他斥道:“大胆!”
刘瑾并不畏惧,他依然笑得谄媚,笑得可怜:“这话老奴不说,就没人能说给您了。
要想压住下头的牛鬼蛇神,必得有份量的人。您自然是份量最大的,可正因太过贵重,才该慎行,总不能什么事都让您来调节。要是牛刀天天都用来杀鸡,那也不能被称为牛刀了。”皇权因高高在上而神圣。他的一举一动,注定会地动山摇。
“所以,需要强臣出手,把大家再次拧成一股绳。是,咱们朝堂上有才干的大臣是不少,可他们都是男人。”有官位的男人,有亲族、有门生,还符合正法。权力放了下去,就很难收回来。眼前群臣争利的困境倒是解了,可很快又会进入君臣相争的战场。这显然是朱厚照不乐见的。
“要说不是男人的,就只有咱们这些人和李越了。奴才们到底只是奴才,登不上大雅之堂。到时群起攻之,不是又给您添麻烦。”刘瑾摊手道,“也只能靠李越了。上头打得跟乌眼鸡似得,民间却仍能在治农官和乡约的庇佑下安居乐业。这得碰多少年,才能碰到这么一个能兜底的人。这因公、因私两层关系,您就再委屈委屈,让让她吧。”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朱厚照更难受了。他道:“朕还要怎么让?女官进织场,蛮女任军职,哪件不是依了她。她究竟是为什么?”
刘瑾道:“这,要是连您都不知道,老奴就不知道了。”
他才不傻呢,敲敲边鼓就行了,谁还真帮你们分析评理。再说了,皇爷自个儿是真的不知道吗?他的权欲有多重,她的执念就有多深,一点儿小恩小惠,可收买不了她。
朱厚照心中当然有数。阿越还是不相信他。她根本不相信,他能缔造至治之世,她困在回忆和怀疑里无法自拔,所以始终不肯帮助他获取最高的权柄。可她怎么不想想,要是没有权力,他又能靠什么来实现自己的承诺呢?
朱厚照只觉,自己仿佛也坠入到泥沼之中。可他不能像李越一样,这毕竟是他自家的天下。他枯坐在油灯前,眼前的灯花爆了又爆。他的面前摆满了古往今来扫眉才子的人物传记和诗词作品。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阿越不是要诚意吗,那他就给她诚意。他需要找一个对己损伤最小的方案。对一个政坛老手来说,这并不难。
很快,他就下了严旨:“严禁宗室之女缠足,宗室子弟亦不得再娶缠足之女,如有违者,爵职封号禄米将尽行革去。”这样严苛的条件,简直和娶乐户没什么分别了。
任谁都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会突然下这么一道旨意。不过,天家对缠足的厌弃,确是有迹可寻。夏皇后执掌宫禁后,就要求宫女全部放足。那时,朝野内外就有传闻,皇爷讨厌裹脚之女。可后来大家发现,他不是不喜欢小脚女人,他是不喜欢非李越的一切男人和女人……
缠足之俗,自北宋而起,大兴于南宋,至大明建立后早已靡然成风。无论贵贱,女子均以足小为美,并且还有了新发展,要求“狸红软鞋三寸整”,不仅要小,要窄,还要弓。一些士人更将小脚视为女子至美,最邪性的就是他们居然在秦楼楚馆,用妓鞋行酒,把妓女小小的绣花鞋拿在手里,把酒杯放在鞋中,在坐客人持鞋传饮,美其名曰鞋杯。【1】所以,皇爷没头没脑地这一道旨意,还真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可没几个人敢捋虎须,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着反对一下。
朱厚照很坦然:“又没让你家禁缠足,朕自家之事,难道还管不得吗?”
大家闻言腹诽:“可你这样禁止,肯定会大大损害美的流行啊。缠足之风兴起,就是从南宋皇室那边来的,现在你们皇室不干了,那难保有人会跟风。”
更有甚者,扯起了大旗,说女子不缠足,有失贞败行之险。朱厚照的应对是拖下去廷仗,理由是侮辱孝慈高皇后。
连马皇后都抬出来了,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决心。有心之人早已想到了更深一层。丝纺场意味着泼天的财富,可总不能让男人去纺纱织布吧,丝织业需要女工。
月池本人都没想到,他会不声不响给她这样一个“惊喜”。她抱着怀里的大福,揉揉它的小爪子:“你看,逼一逼,他什么都想得出来,是不是?”
可惜,诚意还不够。只禁宗室缠足,未免太讨巧了。一来他是大宗,象征尊之统。他一声令下,于礼于法,其他小宗皆该依令而行。二来他又没有要求天下女子皆不能缠足,他只是要求自家不缠、不娶而已,臣子纵有不满,也没必要坚决反对。三来他还能有借口说服她,说什么权贵的举动一定程度会引领社会的风尚,移风易俗非一朝一夕之事。
她已经让他赚了两次了,他也不能指望自己一直嬴,对吗?
旨意下达后,他便一直在焦躁地等待。她借口生病,两人早就分房住了。她们在同一个院子里,随便喊一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然而,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她都没有任何动静。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直接破门而入。烛光花影里,她穿着家常衣裳,松松挽着头发,正在画画,似乎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这一幕就似一幅娴静的仕女图,可下一刻画一样的美好就被打破了。他夺下她的笔,饱沾颜料的毛笔在雪浪纸留下一道长长的污迹。
月池惊呼一声:“你干什么,画都弄坏了。”
朱厚照冷笑:“你的精力,都用在画这劳什子上,难怪最近老病情反复。”
月池拿起画卷,她微笑道:“这是吃火药了,气大到连自己都骂?”
他一愣,这才惊觉,这画得竟然是他自己!
她的画技师从唐伯虎,又研习多年,本就十分高妙,再加上她又对他的形貌熟悉至极。是以,画上的他形神兼备,活灵活现,连衣服上的配饰纹理都细致明丽。画中的他手挽强弓,坐在枣红马上,潇洒恣意,意气风发。可这样一幅好画,却因为他骤然夺笔,生生留下污迹。白璧微瑕,才是最叫人遗憾的。
他先是心疼,随即咬牙:“你是故意的!”
月池十分无辜:“这罪名我可不敢背。门是你推开的,画是你画花的,怎么罪过反倒成了我的。”
朱厚照道:“我就在你旁边,你放着真人不看,又在这里画什么?”
月池举起画,目不转睛地看着:“谁知道呢,也许是,画不会有这么深的城府吧,总想着空手套白狼。”
朱厚照:“……”
他按住她的肩膀:“我们之间,有什么事不能直说,何必如此。”
月池失笑,她推开他:“少来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甘心分肥给你的下属,却不愿分给功劳更大的我。你扪心自问,要是我是个有家族、有同年的男子,你还会这样吗?”
朱厚照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月池道:“你忘了吗,我很早就教过你,权力不等于权威。以势压人,换来的就只能是糊弄。我还没有糊弄,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你就受不了啦。”
他默了默,他们心知肚明蒙不了彼此,可由于自身的立场,总想去试上一试。
他道:“……收回财权是你的诚意,同样的,宗室先行何尝不是我的诚意。你忘了吗,也是你教我的,本钱投入越多,收益才会越大。更何况,此刻也不是有大动作的时机啊。”
月池凝视他半晌,她道:“早这么说不就好了。那就说好了,可不能再赖皮。”
朱厚照暗松一口气:“谁赖皮谁是小狗。”
大福闻声汪了一声,打破适才的剑拔弩张。
她又回到书案前,继续画那幅画。朱厚照一愣:“都涂坏了,再重画一张吧。”
月池愕然抬头,他不自觉地别开头去。月池似笑非笑道:“重画一张,你想得倒美。”
朱厚照无语:“那你还画它做什么?”
月池道:“我非但要画,还要好好裱起来。教训就该好好珍藏,不是吗?”
她的语声和缓,他却听得心里微微发寒。她言出必行,裱好这幅画的第二天,她就回归刑部尚书的本职,处理积压的公务。
正德十九年,年仅三十五岁的李越正式入阁,任文渊阁大学士。消息一经宣扬,就震动宇内。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三十五岁未免还是太年轻了些,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既是一个信号,又是一个警告。这意味着,皇爷已经无法坐视内斗愈演愈烈,所以连他病歪歪的心腹都派出来了。这时,要是有谁还要生事,那么下一次廷仗或大狱里,就必有他一家整整齐齐。
近日的会议总是吵得不可开交。司礼监、内阁、大九卿、五军都督府,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多人不是讲对错,而是讲派系。这虽看起来是一件好事,但是你做了就必定会变成一件坏事。这虽然看起来是一件坏事,但是我做了就肯定能变成好事。可今天,所有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只有月池喝茶的声音,在厅内回荡。她似才察觉:“怎么没人说话。是我的不是,一直缠绵病榻,忘了和大家交流感情。”
她开了一个玩笑,可没人觉得这是玩笑。吵得最厉害的那波人额头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这是恐吓吧,这一定是恐吓!悔恨像潮水一样,滚滚而来。他都病了这么多年了,哪次是真死了?老虎不发威,他们还真把人家当病猫了,这下好了,这不就来秋后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