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说万岁不幸中道崩殂,命本王即刻起兵。
七月初五的这天晚上,察哈尔草原上紧急搭建的长棚里,早已摆满了酒筵,四处皆是悬红挂绿,喜气洋洋。鞑靼的大小领主,汉人的官吏将领,坐得满满当当,不住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香和浓郁的烤肉味。
黄昏时分,数十串百子鞭炮齐齐点燃。鞭炮声后,鼓乐齐鸣,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灯火辉煌。月池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京都,而非这荒凉的草原。张彩一身大红吉服,手持酒盏,周旋在满帐的宾客之中,端得是游刃有余,谈笑风生。他喝得面色通红,摇摇欲坠,才被众人拥着送入洞房之中。
刘瑾在一旁笑道:“可真是高兴坏了。”朱厚照没有说话。
盛极的繁华过后,留下的就是寂寥。宴会散去后,朱厚照和月池不约而同地起身。皇上跨上了一匹神俊的白马,在夜幕中一骑绝尘,只留下了一句:“谁都不准跟来。”
月池充耳不闻,她亦上马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就像风一样,很快就融入到茫茫之中,徒留一众人愣在原地,既不敢直接撵上去,又不敢就此撒手不管。
笙歌与灯火渐渐远去,晚风拂过月池的脸颊,她借着星光在草丛中穿梭,却眼睁睁看着前头的人越走越远。她扬起了鞭子,却又慢慢放下。思忖片刻后,她索性勒住缰绳,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夏日的草长得有她的腰那么高。她牵着马儿,慢慢拨开草丛向前走去。她记得湖就在这个方向。空气里满是草叶的气息,夜风送来一阵阵虫鸣。随着她手的拨动,流萤被惊起,散落如碎星。忽然之间,月池屏住了呼吸,漫天星斗溶入湖水中,如幻如梦。她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放开缰绳任由马儿自在奔跑。
不出她所料,还不到两炷香的时间,急促的马蹄声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他是怎么跑出去的,现在就怎么跑回来。她听见他在大叫她的名字:“李越!李越!你在哪儿!”
月池没有应声,她仍静静地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她就这么静静听着,听着他策马把这附近跑了遍,听着他的声音嘶哑变调,越来越急切。直到他终于心急如焚,要回去叫人时,她从草中站起来,闲适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道:“我在这儿!”
朱厚照乍闻她的声音,先是如获至宝,可当他下马发觉她所在的位置时,却是面色一变。他突然止步在她的近前,咬牙问道:“你一直都在这儿?”
月池不答反问:“下次还跑吗?”
此话一出,朱厚照已是面色铁青,月池轻笑一声:“你觉得你跑有用吗?”
这不是第一次朱厚照在她面前处于下风。事实上,在他们朝夕相伴的这些年中,她大多数时候,都扮演着年长成熟的角色,引导着他、照顾着他。朱厚照也早就习惯依赖于她,向她倾诉。可这次见面后,朱厚照却发觉,有一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同于张彩、嘎鲁。张彩因利而来,因情而留。嘎鲁因孽而生,因孽而死。这两个掠过李越生命之河的男人,到了最后,皆为情所左右。可朱厚照不一样,他还在孩提时代时,就已然学会用理智来主导一切。皇权早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刻进了他的血脉中。在统治面前,即便是亲生母亲,也无法动摇他的意志,可如今,李越却一次次打破了他的底线。
她用死推着他到了鞑靼,用死推着他留下那个孽种,用死推着他赋予她更多权力。而他只能不断退步,他不会因这付出而觉无怨无悔,反而在回过神后,觉得无比恼火。而张彩的下场,也让他有了兔死狐悲之感。她就像一个高利贷商人,只愿给予一点微末情意,却要他百倍千倍,倾家荡产来还。
朱厚照喃喃道:“这不公平。你不能这样对我。”
月池几乎是一个对视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道:“我不会总这样对您。再说了,您是天子,只要您不愿意,没人逼得了您。我们只是在商量,商量达成一致。”
朱厚照的目光凝注着她:“……这还不够。”
他深吸一口气,认命似地承认:“我把凡人的一切,都给了你。我要你像我待你一样待我。”
月池的目光闪动,她道:“臣一直待万岁如腹心。”
朱厚照忽得笑出来:“李越,这恐怕是你说得最拙劣的一个谎话了,不,是笑话。朕问你,如果朕和你的两个女人……”
他说得一半突然改口,阴恻恻道:“朕要是和你的三个女人,一个儿子,一个男人,还有你的师父、至交,还有那条狗,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
这是一个在现代已经被问烂了的问题。月池有些想笑,可他的神态却让她半点笑不出来。帐中对峙时的担忧又一次在心头浮现。而这次,她已经没办法去应对。
朱厚照扯了扯嘴角:“什么时候你第一个救我,什么时候你就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圣人李越,这次你又会怎么选?”
他问出这个问题后,却没有步步紧逼,而是当即撂开,跃跃欲试要去湖里抓鱼。月池望着他的背影,此刻终于真正明白张彩为何不顾一切要来劝阻她,为何要牺牲自己留在鞑靼。她已经掌控不了他了,她在蜕变,可他也在成长。
月池心头一堵,她忍不住问道:“您现下还有闲心玩这个?”
朱厚照已经脱了靴子,准备下湖了,他闻言回头道:“朕怎么没闲心,选不出来的又不是朕。没有心的人,也不是朕。”
月池冷笑一声:“您是有心,就是心大得可以。家里乱成那样,您还坐得住吗?”
朱厚照一震,他问道:“你从哪儿探得消息?是刘瑾?”
月池一凛:“这何须去探。如不是局势不容乐观,您岂会顺水推舟留下张彩。”她的儿子再加上她的心腹,鞑靼日后姓朱,还是姓李都难说。只有火烧眉毛,必须要尽快安定,他才会走这一步险棋。
月池问道:“是军费征收,起义太多?”
朱厚照摇摇头,他道:“比那还要糟得多。朕本来打算回程时再告诉你,没想到,你又猜到了,是宁王反了。”
月池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她问道:“我师父呢,他离开南昌没有?”
朱厚照叹了口气,他道:“阿越,你先别急……”
一语未尽,月池已然转过了身,她道:“走,明天就开拔。”
她已经没了下属,没了战友,不能再没了师父了。
时间拉回到一个多月前,唐伯虎和沈九娘在商议过后,决心去向江西的大员禀报请求庇佑。
唐伯虎叹道:“九娘,我想过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宁王无论如何不会放人。找什么理由,只怕都不管用,倒不如釜底抽薪。江西巡抚孙燧是个正直之人,或可里应外合。”
唐伯虎这般说,当然不会是空口之言。宁王爷是早就“胸怀大志”,所以一直在想尽办法通过各种途径弄钱,一是向百姓岁征禄米,二是想方设法从官费中掏钱。宁王有一年就提出,想将王府内的屋顶全部换成琉璃瓦,需耗两万白银,全部要从官家走账。这种贪婪之举,遭到了江西巡抚孙燧的强烈反对,他一方面多次请宁王俭省,另一方面在奏疏上写道:“毋涉叔段京鄙之求。”
叔段是春秋时郑国国君郑庄公的弟弟。郑庄公出生时难产,所以不为其母武姜所喜。武姜宠爱幼子,厌恶长子,所以将叔段惯得无法无天,横行霸道。而郑庄公却对母亲和弟弟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叔段的野心因此日益膨胀,最后发展为起兵谋反。
孙燧在奏疏中用春秋之典,既是劝皇上不要学庄公之举,纵宗室行凶,更是在暗示宁王和叔段一样有不臣之心。朱厚照早在盐税时,就对宗室大为不满,这次更是逮住了机会,好好申斥了一番宁王。宁王因此怀恨在心,更是将孙燧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唐伯虎在知悉此事后,深觉孙燧可靠。而九娘在踟蹰许久后,也赞同了丈夫的看法。女儿月眉才五岁大,要一家人都偷溜,难度实在太大了。反正宁王至今还不知他们已经知道了他的阴谋,倒不如和孙燧一起来个攻其不备。
孙燧得知情报后,大惊失色。他早就觉得宁王不安分,因此根本就没有怀疑。他当即向朝廷上奏,向武将求援。然而,唐伯虎和孙燧都没想到的是,这份奏疏居然在半路上被人拦截了下来,而孙燧所求援的武将,因为收受了贿赂,转头就把他卖了。
宁王吓出了一身白毛汗,也至此下定了要谋反的决心:“消息已经走漏,这个混账,绝不能留了。”
他借自己的生日,召集了南昌的大小官员。亲王是本地的地头蛇,他做寿,谁敢不来。孙燧见朝廷久无消息,援兵久久不至,便知这宴无好宴。他对唐伯虎道:“伯虎,鸿门宴已摆下,愚兄不得不赴。大事唯有交托于你。我这就让舍弟为你乔装改扮,将你送出南昌。”
唐伯虎大惊:“孙兄,这……那我的家人……”
孙燧肃容道:“家国大义在上,岂可耽于私情。一旦宁王起兵成功,因此而破家的又岂止你我。”
唐伯虎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却只得哀叹一声从命。雕梁画栋的宁王府此刻已然是宾客云集。孙燧同镇巡三司的其他官员一道,在殿前谢酒行礼。三拜过后,宁王就着礼服,走到了前台前。他朗声道:“诸位且慢,本王有要事相告。本王日前收到了两宫老娘娘的密旨,言说万岁不幸中道崩殂,命本王即刻起兵,入京安定大局。你等知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