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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正文 第288章 云在青天水在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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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再也回不去,我就让它快一点来。

    时春沉默了半晌,她道:“不要怨她,她心里也很苦。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保住你。你不能长留在她身边,这样会害了你们两个人。”

    张彩思忖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那你觉得,她做这个决定,更多是为了保住我,还是更多为了达成目的?”

    时春一愣,她许久方道:“她并不是一个无情之人。”

    张彩的眼中盛满了悲哀:“对,她不是无情,她恰恰是太多情。她心中的是万里河山,而我,只不过是山中的一片叶子。”

    “可谁也无法改变她。”时春心中长久以来的隐忧终于倾泄了出来,她经历了无数死亡,又眼睁睁看着月池越走越远,她的心早已被绞住,找不到解脱之路,“我们都无法牵绊住她,都无法支撑她活下去,她只能靠一个目标熬下去。她就像、就像石笋尖上的水一样,不知疲倦地往下滴,只为击穿那块石头。结局只有两个,要么水滴石穿,要么水枯人亡。”

    张彩身子一震,他喃喃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她已经走得太深了,皇上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真相,那时只会玉石俱焚。”

    时春的声音很苦涩:“不,她不会的,她再也不会自尽了。她只会,活活熬着,熬到不得不死的那天。”

    张彩面色惨变,他眼前浮现出月池将药汤一饮而尽的模样,就如同在饮水一般:“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时春凄声道:“你救不了她的,就像在宣府时一样。”

    听了此话,张彩却忽然镇静下来,他忽然一笑:“在宣府时,我失败了,可在固原时,我却成功了。只要一直赶,总会赶得及的……”

    此后第三日,月池正在议事,却忽有侍卫来报,言说皇上召见。她刚刚来到皇帐前,就听见了亦不剌和琴德木尼父女熟悉的笑声。月池一愣,刚要迈步进去,又听见了张彩的声音。他说得是:“谢主隆恩。”

    月池的心莫名咯噔了一下,她抬眼望去,张彩、琴德木尼、亦不剌三人正立在帐中。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同样欢快的笑容。月池心中的寒意更盛,朱厚照见到她,也笑道:“快来,这可有一桩大喜事。”

    月池的目光从张彩脸上划过,她缓缓道:“臣愚昧,不知喜从何来?”

    她的面色实在太难看了,朱厚照上次见她这样不顾场合,怫然变色,还是在俞家一案时。这与她先前在他面前的波澜不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相较于他的惊怒,张彩却是在担忧中夹杂了一丝丝喜悦,他忙道:“御史岂会不知,只是想听卑职亲口说罢了。”

    琴德木尼笑道:“还是我来说吧,我的堂妹与张郎中,年龄相仿,家世相当,如今男未婚,女未嫁,又正逢明蒙议和的盛事,所以特特来请大明天子赐婚。”

    张彩补充道:“以结姻亲之好,世代结盟,永不为敌。万岁天恩浩荡,已然应允,并允臣当常驻鞑靼,总理通商要务。”

    月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金帐出来的。他们一前一后地跨进帐篷。时春瞥见他们面色不对,正待询问时,就见月池猛然回头,扬手狠狠给了张彩一记耳光。

    清脆的响声将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月池问道:“这就是你外放的办法?”

    张彩含笑道:“是。”

    月池瞥见他的笑意,怒气更甚,她反手又抽了他一巴掌。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却只是擦了擦血,仍旧神态如常看着她。月池咬牙问道:“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伟大,做出了这么巨大的牺牲!”

    张彩垂眸道:“我不敢这么认为。”

    月池的胸口起伏:“你以为,我离了你不行?你以为,你留在这里,我就会心生感动,就会爱上了你了?我告诉你,你是在白日做梦!你做得这些蠢事,感动得只有你自己,别的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时春听到此处亦觉不对劲:“什么叫留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张彩扯了扯嘴角:“还请二夫人喝一杯水酒,在下不日就要和琴德木尼小姐的堂妹成婚了。”

    时春眼角的肌肉开始跳动,她颤声道:“……为什么?这个鬼地方,你还没待够吗?他们那么对你,你还要和他们联姻?”

    张彩默然半晌:“大概是因为自私吧。我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他却只因出身就能够得到。他生来就高高在上,我却生来就低入尘土。他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一句话就能夺走我的一切。我不甘心,所以我也要报复他。我要让他一生,都得不到你。”

    他留在鞑靼,与琴德木尼父女达成联盟,共同捍卫“李越之子”的地位,这样才能保证,鞑靼这张王牌牢牢握在李越手上。这样,李越就不会被逼上绝路,也就不会铤而走险。

    张彩想到此,他又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又一次好好拾掇了自己。他道:“……李御史,这世上并不只有你的心坚如磐石,我、大夫人和二夫人的心,也都一样。”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他既做不成比翼鸟,那只能做微木和石子。

    月池阖上眼,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滚落。张彩下意识地伸出手,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别哭,我都是为了我自己。我一生想要飞黄腾达,如今做了这鞑靼的地头蛇,再也不用卑躬屈膝,不知道多快活……我终归是自私的,我知道你活着很苦,可还是想,用恩情拖着你,拖着你痛苦地活下来,只是为让我自己舒心罢了。”

    月池深吸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宁愿死后化蝶。”

    张彩一愣,他笑道:“这正是,我比书呆子高明之处。”

    梁山伯临终前哀哀切切:“红黑二字刻两块。红的刻着祝英台,黑的刻着儿梁山伯。儿与她生前不能夫妻配,儿死后要与她同坟台!”

    而他时至今日,却终于明白,生前何必夫妻配,死后何必同坟台。他微微一笑:“李越,忘了我吧……”

    夜幕来临后,月池来了满都海福晋的帐中。这位威震蒙古的大哈敦已然无法起身了,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月池静静凝视她良久,半晌方道:“我在今日之前,一直都在羡慕你。”

    满都海福晋缓缓睁开眼:“羡慕我什么?”

    月池道:“羡慕你快死了。”

    满都海福晋一愣,她身边的侍女塔拉却是勃然大怒,她指着月池斥道:“你未免太过分了……”

    满都海福晋却艰难地摇摇头,她露出奇异的笑容:“别,她说得是真话。吃人,很难受吧。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未来。你会发疯,你一定会疯。”

    月池做了一个屏退的手势,可没有一个人听从她的命令。她见状俯身到满都海福晋耳畔:“看在儿子的份上,福晋,你应该不会这么让我下不了台吧。”

    满都海福晋恶狠狠地盯着她,她只动了动手指,人就鱼贯而出。月池望着他们的背影,幽幽道:“您可真是厉害。”

    满都海福晋冷笑一声:“你也可以变得和我一样厉害,但,就不知道你是先变强,还是先崩溃。”

    月池默了默,她坐在她的床畔,漫无目的地盯着某处发呆:“我曾经真的无比厌恶这个世界。我在刚到这里的一两年时,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总想睡过去,觉得下一次醒来时,我就会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但每一次醒来,我都是在厨房里的干草上。我以为离开脚链会好,可后来发现……”

    她摊了摊手,对着满都海福晋自嘲道:“原来在这整个天地间,枷锁是无处不在。”

    满都海福晋不由打断她:“……你是来找我谈心的?”

    月池莞尔一笑:“对。我必须找人说说话。别这么看着我,掌握我的弱点,不是更有利于你的布局吗?”

    满都海福晋道:“可我担心听完之后,就是没命之时。”

    月池叹道:“你连我最大的秘密都知晓,还担心什么?大哈敦,天下虽然大,可懂我最深之人,却只有你。”

    满都海福晋嘴角一翘:“为什么?”

    月池道:“因为我们在一些方面,的确很相似。海外有一位马先生,他将人的需求分为五等,由下至上分别是:对衣食的追求,对平安的追求,对友谊的追求,对尊重的追求和对自我实现的追求。【1】而我在此世,这一切一切的需求,在我先前看来,都无法达到过去的标准。我在那儿有数不尽的华服美食,出入平安、不必卑躬屈膝,可以自由实现我的人生理想……我太厌世了,厌世到无数次想去死,可我同时又为不甘心所左右,我开始找支撑点。然后,我就像你一样,决定自我牺牲。”

    满都海福晋一愣,她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你觉得,我的作为都为了自己?”

    月池挑挑眉:“难道不是吗?活着太累了,我们得有情感才能坚持下去。那些衣食、平安之求,只是寻常人以为的人之欲望所在。可他们都忽视了人性的无常。对有些人来说,为一个宏大目标而自我牺牲时的那种满足,足以压倒一切,一切欲望和感情在它面前都要甘拜下风。想想看,一个凡人,摒弃一切软弱,不惜牺牲所有,只为了拯救苍生,当他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在濒死的那一瞬间,他会感觉,他的功绩已镌刻于青史之上,他的伟大已经堪比神明。这种人格实现的极致,永垂不朽的滋味,又有谁能够拒绝呢?我和你都不能拒绝,所以,我们都走上了这条路。这条通过伤害自己,来获得满足的路。而死亡就是满足的最高点。”

    满都海福晋的眼中一片冰冷:“你有时很糊涂,可有时,却又看得太毒辣。”

    月池一哂,她道:“可在今日,我却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满都海福晋奇道:“为什么?”

    月池垂眸道:“这里的一切,的的确确都比不上前世,但唯有一点例外。爱我的人,给予我的爱,都是无尽的。他们给我的爱,都是无尽的……”

    满都海福晋一震,她先前就为月池口中的话语所惊奇,但像她这般有城府之人,没有直接贸然追问,反而是不动声色,希望能趁月池心神动荡,获取更多讯息,可听到此处时,她却忍不住变了脸色:“前世?你是有宿慧的人?”

    满都海福晋也被丹巴增措蒙过许久,听过一些佛教经义。宿慧正是佛学用语,意指从前世而来的智慧。

    月池笑着点头:“勉强算是。”

    满都海福晋眉心一跳,问道:“那么,你前世又是什么人呢?”

    她想到了自由实现理想一语:“你是男人,所以才女扮男装?”

    月池正色道:“我当然是女人。我不是来自过去,而是来自未来,我来自……五百年后。”

    满都海福晋浑身一震,她犹疑地看向月池:“你已经疯了?”

    月池哑然失笑:“在五百年后,女子也可以读书,可以自由上街行走,可以上堂执政,可以下海经商。各行各业都有无数杰出的女子……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男人能做的一切事,我们都能做。我们再也不用依附别人了,我们不用靠婚姻来维系权力,也不用裹着胸扮成假男人,我们生而独立、自由……”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过去,将二十一世纪的一切,都一点一滴地说出来。满都海福晋的眼神渐渐又怀疑转为迷蒙,她的声音轻得如梦一般:“真有这样的地方吗?”

    月池道:“当然有,我从那里来,而我们迟早会到那里去。”

    听闻此话,这位女中豪杰长叹一声,她看向自己干枯瘦削的手指:“可是我,却等不到那一天了。五百年真的……太久了。”

    月池长睫微动,她拿出找慧因要的药包,这里头是闹羊花、川乌、草乌等制成的粉末,轻轻吹到了满都海福晋的脸上。满都海福晋一窒,她想要屏住呼吸,可一切都晚了。月池伏在她的身上,按住了她的嘴。她轻声道:“别害怕,这是麻醉药,你只会睡一觉。我亲自送你去那里,而我也会让那一天,快一点来。”

    既然再也回不去,我就让它快一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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