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女人,是我即将迎娶的妻子。
他的头磕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满都海福晋深吸一口气,她亲自将嘎鲁扶起来,问道:“你告诉我实话,你是真心喜欢那位姑娘,还是只是为了让我、让他们安心,才做这种事?”
嘎鲁一愣,他道:“我只知道,她是我现在最不能放走的人。”
满都海福晋凝视他半晌,道:“好吧,好吧,我答应你。你先去救人,你放心,你额吉那边,我会去说的。”
嘎鲁目光微动,他轻声道:“多谢您。”
然而,看着药材一样样地装满箱子,嘎鲁面上却还是没有喜色,依然焦躁不安。满都海福晋道:“怎么又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要央求的,说出来就是了。”
嘎鲁道:“这些就够了,只是,都装快一点。”
满都海福晋怫然变色,她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不知嘎鲁话里的意思。她怒道:“这点儿东西,我还做得了主。”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达延汗就带着索布德公主到了。挺着大肚子的公主见到久未谋面的长子,不是嘘寒问暖,不是拥抱抚触,而是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她下手又快又狠,连满都海福晋都没反应过来,一道长长的血痕就从嘎鲁的额角,直至脖颈处。嘎鲁的一张脸,被这道鞭痕生生分成两半,伤口处是血肉模糊。
嘎鲁伸手一摸,就摸到了满手的鲜血,他看着殷红的血,却是抬眼一笑:“额吉,好久不见了。”
那个汉人女子误以为他没的是娘,可实际上他死的是爹,噢,不对,他的亲娘虽然还活在世上,可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或许比死了还要更糟一些。
索布德公主毫无心疼之色,又抬手准备再打。嘎鲁这次却一手抓住她的鞭子,他淡淡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你没资格再打我。”
索布德公主呸道:“放屁,我是你的主上,想什么时候打你,就什么时候打你。”
满都海福晋此刻已然回过神来,她劈手夺过马鞭,反手就给了女儿一记耳光。
索布德公主被打得一趔趄,达延汗忙扶住她。公主转过头愤恨道:“额吉,你竟然为了这个小畜生打我?!”
满都海福晋心疼地抚摸着嘎鲁的脸颊,她叫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药膏来!”
仆从们在几年前早就见惯了这样的情形,是以满都海福晋只是一喝,她们就都反应过来,忙去取药和绷带。塔拉嬷嬷埋怨道:“公主,这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能……”
索布德公主挺了挺自己的肚子,她骂道:“我的骨肉多着呢,不差这么一个小杂种。”
嘎鲁面色如常,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满都海福晋却觉心痛,她斥道:“闭嘴!他是你的儿子。他有今天,都是你这个做额吉的疏忽。‘抛弃亲戚骨肉,将为外人之食’【1】先祖的宝训,你都忘了吗?”
索布德公主道:“额吉,你这是什么话,当初你不也说,我和程砚只会生出孽种吗?”
满都海福晋被堵得一窒,她难掩歉意瞥了一眼嘎鲁,忙道:“当初是当初,如今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你……”
索布德公主冷哼一声,胸前的明珠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现在再及时弥补,除掉这个祸害,也不算太晚。”
满都海福晋气急败坏,她一个箭步上前,又狠狠给了索布德公主好几下。达延汗这时才开口,他挡在索布德公主身前道:“算了吧。她只是一时没明白过来。”
满都海福晋满面寒霜:“她已是三十八岁的人了,难道还要糊涂到八十岁去吗!”
这本是夫妻间正常的斗嘴,可因为二者的政治地位与立场产生了别样的意味。达延汗故意道:“糊涂到八十岁又如何,她是满都鲁汗的独生女,她有那个底气!”
满都海福晋只觉面上火辣辣的,她指着索布德公主道:“你给我滚,滚回你的帐中,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一步!”
索布德公主任性惯了,浑然看不出大汗和母亲之间的暗潮汹涌,她还要再吵:“我不走,我凭什么要走。”
满都海福晋已然是眉头紧缩,如不是顾念这个女儿的身孕,她真是连暴打她一顿的心思都有了。她一挥手,帐中的健仆就一左一右架着索布德公主往外拖。
嘎鲁别过头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直到她的叫骂声远去,他紧握的拳头才慢慢松开。
达延汗道:“福晋,索布德与嘎鲁只是一点误会……”
满都海福晋的声音冷得如冰一般,她道:“我早已将大政归还,近日更是连政事都毫不插手了。而嘎鲁,他已然听您的命令到了赛汗山中去,大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达延汗没有想到,在众目睽睽,她居然连维持表面和平的心思都没有,而是直接把面皮撕开。她这么一撕,达延汗反而不好动作,他皱眉道:“福晋,你误会了。你这是什么话。”
满都海福晋的目光在达延汗脸上转了一圈,她挑挑眉,俯身一礼道:“是吗?大汗恕罪,是我想错了。想来大汗是男子,不懂妇人的心思。索布德是将对程砚的怨恨,全部都压在了嘎鲁身上。再不让她走,她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事来。您总不想看我看着血溅金帐,骨肉互相残杀吧。”
达延汗忙将满都海福晋扶起来,他道:“孛儿只斤氏的血脉因为也先的屠杀已经稀薄,索布德和嘎鲁都是我重要的至亲。我也是想他们重归于好,没想到,这么久没见,他们依然是……”
这位蒙古的至尊夫妻携手坐上王座,依然是柔情款款。可在看到那么多药材后,达延汗依然是变了脸色。他即刻就调整过来,问道:“这是?”
嘎鲁还未及开口,满都海福晋就道:“嘎鲁的朋友病了,这是我给他去救命的东西。好孩子,你额吉是不清醒了,你先带着东西走,等回头我和她慢慢说。”
嘎鲁目光一闪,他拨开塔拉的手,抬脚就走。而他刚走了两步,达延汗就道:“慢着。”
蒙古之穷,连月池远在京都都有所耳闻,可见是真的穷。就这么两箱,已经是大出血了。满都海福晋为了自己的外孙,愿意将金帐的药藏悉数相赠,可达延汗却不愿意这么一个关系生疏的堂弟耗费物资。
他当然不能这么直接说出口,显得一国之君太斤斤计较。本来这话交给索布德公主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惜福晋早有预料,早早就将那个蠢丫头拖了下去。达延汗只能道:“嘎鲁,你的朋友是什么人,病得这么重吗?这其中大半可都是你额吉补气血的药材。”
嘎鲁转过身,扬起涂满药膏的脸,皮笑肉不笑:“大汗,我额吉刚刚那个样子,还需要补吗?”
达延汗被他这种神情看得一哽,他不动声色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她毕竟年纪不小了。”
他起身在药箱旁转了一圈,道:“金疮药、坐骨丸、黄芪、麻黄,杏仁,甘草……你的朋友,是先有刀兵之伤,又不慎受寒。”
达延汗本来是为了不想给东西而故意找借口,可没想到,这么一看,竟然真看出了不对劲。他忽然回头,目光炯炯,直射嘎鲁:“我再问你一次,你的朋友,究竟是什么人?”
嘎鲁毫不闪避:“是一个女人,是我即将迎娶的妻子。大汗,您总说我们是一家人,我的妻子也是您的弟妹,您不会不救吧。”
“妻子?”达延汗先是一愣,“嘎鲁,国事面前,亲人也不讲情面。哪家的女的会受这么严重的刀剑之伤,你……”
满都海福晋忍不住了:“大汗,嘎鲁虽有一半汉人血统,可毕竟是我的外孙,自然是忠于我们蒙古人,您大可放心!”
达延汗的目光闪动,他又掀袍坐回王座,他道:“福晋,你也说了,他有一半汉人血统,那一半还是出自汉族的官宦之家。要是他碰见程砚的亲族,你说他是救,还是不救呢?再说了,私留汉人官员的事,他以前又不是没做过。”
满都海福晋怒从心起:“您这是什么意思。照您这么说,我非但不能赐他良药,还要杀了他免除祸患了。”
达延汗勾唇一笑,他道:“福晋,你也太心急了。我不过是猜测,怎能为这个就要了福荫之裔的性命。我倒有个主意。我们派良医和骑兵跟着他,要是我们鞑靼人,还能搭把手。要是汉人官员,也能阻止嘎鲁再犯错。你说是吗?”
金帐中一片寂静,只有香木在烈火灼烧中偶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满都海福晋只觉神湛骨寒,可她没有任何立场反对。正在局面僵持间,嘎鲁道:“大汗既然有命令,我们听就是了。”
满都海福晋心知外孙是不愿自己为难,所以甘冒风险。可她对达延汗的心性太了解了,一旦发现那位姑娘是汉人,他一定会借题发挥。想到此,满都海福晋就觉自己绝不能袖手旁观。谁知,嘎鲁却抢先一步道:“噶齐额吉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此话一出,一切便成定局。红脸将领塔宾泰率了一队轻骑兵跟随嘎鲁一行出了汗廷。塔宾泰也是老熟人了,他素来嘴臭,逮着机会就要讥讽两句。而嘎鲁一路上,不论他说什么,都充耳不闻,只是快马加鞭,直往赛汗山中奔去。结果,还不到一日,塔宾泰就说不出话了。等赶到部落后,他已是冻得嘴唇青紫,面白如纸。
嘎鲁这才讽刺他:“还以为你有多强壮,没想到,这就不行了。要不还是先睡一觉再去吧。”
塔宾泰咕噜噜灌下一口烈酒,他道:“不,现在就去!”
嘎鲁眼中光彩一闪而过,他道:“好。”
塔宾泰气势汹汹地入帐去,果在帐中见到一个面色惨白的蒙古女子。他问道:“就是她?我怎么没看见她的伤。她是怎么伤的?”
一旁的女人道:“她、她是去抢汉人的时候,不小心被人家砍了。”原来这两人,正是宝格楚和贺希格。
塔宾泰道:“把伤口解开给我看看。”
帐中的人皆是一惊,怒目而视。嘎鲁更是勃然大怒,他直接拔出了腰刀:“你不要太过分,我的女人,也是你能看的吗?!”
他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金戈之声。塔宾泰被吓了一跳,他道:“你要造反吗!”
嘎鲁啐道:“我们现在就可以回汗廷,让大哈敦看看,到底是谁想造反。”
塔宾泰的脸涨得更红,半晌他才色厉内荏道:“不看可以,但我要搜!”
嘎鲁道:“可以,但是这里的牛羊金银,你一分都不能拿走。”
塔宾泰骂骂咧咧道:“谁稀罕。”
这一队骑兵将二十几顶蒙古包翻了个底朝天,唯一看到的汉人,就是囚帐中的人。他们只是扫了一眼这群病歪歪的汉人,就转头走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躺在最里侧的月池和时春。
塔宾泰无功而返,只能灰溜溜地离开。而嘎鲁在他离开后,再也撑不住了。他只来得及嘱托丹巴增措一句:“去救人”,接着就晕了过去。
嘎鲁的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样,魂灵却越来越轻,往高处飘去。他仿佛挣开了时间的洪流,回到了过去。那时父亲还在,而他也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孩童。他拿着树枝在地上乱写乱画。父亲看到了就走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父亲的手很宽很厚,能够轻易将他的手完全包住。他咯咯地笑出声来,却听父亲道:“别笑了,快跟着写。”
爹就这么引着他,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字。他现在还记得当时写得那三个字——程雁书。这是他的汉名。很快,额吉就过来了。她总是要时时刻刻看着父亲,不容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半点。她不认识汉字,就一直缠着爹问。爹却不想回答,爹一直都是这样,只要看到额吉,脸就冷得像结了霜一样。
后来还是他忍不住,告诉了额吉,说这是大雁的意思。额吉一下就笑了:“你们是想吃雁肉了,这有什么难的。我叫人打就是了。来,额吉的小雁,让额吉抱你去。”
他靠在额吉怀里,转头去看爹的脸。他的脸是那样的扭曲,眼中闪烁着他看不懂的光芒。突然之间,他的眼睛合上了。他不知怎么的,就倒在了地上,脸色青灰,一动不动,殷红的血从他的胸口汩汩地淌出来,将枯黄的草色都镀上了一层明丽。
他急急地叫额吉去救他,额吉却也一动不动。他开始挣扎,然后一低头就看到额吉手中的长刀。她手里拿着一把正在向下滴血的长刀……
嘎鲁霍然坐起身,他满头大汗,气喘如牛,正不知今夕何夕间,忽然听到一旁的声响。他警惕地转过头去,月池正望着他,她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嘎鲁只觉头痛欲裂,他接过她递来的水:“只是一些过去的事。”多少恩怨情仇,多少喜怒哀乐,到头来,也不过是过去的事而已。
嘎鲁喝了好几杯水才回过神来:“你怎么起来了?!”
月池轻咳几声道:“您已经昏迷了两天了,我当然也要来看看您,不然,就太忘恩负义了,不是吗?”
嘎鲁冷笑道:“你是怕我死了,他们饶不了你吧。”
月池不置可否,她悠悠道:“原来,我一直猜错了。您的血统不是来自父亲,而是来自母亲。您居然是大公主的儿子。”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宣府战场上有一面之缘的索布德公主,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儿子,还是和汉人所生,难怪,她想绑架她时,说的理由就是要擒她去当驸马。
嘎鲁一愣:“他们都告诉你了?”
月池道:“您肯为了我,去冒这样的险,他们又怎会不说。我只是不明白,以大公主的身份,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汉人?”
嘎鲁琉璃色的眼睛似蒙上了一层薄雾,可顷刻间又散开。他冷笑一声:“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只是公主的俘虏,而公主却不止一个俘虏。”
月池倒吸一口冷气,蒙古民风剽悍,真是名不虚传。原来不仅有男人抢女人,还有女人抢男人。
嘎鲁见她神色变幻,忽而怒道:“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可以走了吧。”
月池一惊,她有心再言,却正对上了嘎鲁转过来的脸,他那张没有胡须的、诡异的脸。她起身道:“是。诺颜,您好好休息。”
她的眼中异色只有一瞬间,可嘎鲁太熟悉这种目光了,他因她的这一瞥就察觉了不对。他伸手一摸,就摸到了脸上狰狞的伤口,随之而来的就是暴怒:“是谁刮的,是谁刮的!”
丹巴增措颤颤巍巍地冲进来,其他仆人也跟着进来。帐中登时乱糟糟一片。嘎鲁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乱踢乱打。四周的人哀叫连连,却没有退开,而是把他团团围住。躲在角落中的月池,看得更加清楚明白。他的一半张脸斯文俊秀,貌若好女,可另一半张脸却是满是旧年的伤疤,而中央的那一道鞭痕,更是让他的脸显得是那么的诡异可怖。
丹巴增措还是解释:“诺颜,我也没办法啊,您的伤口必须得好好涂药,胡须太多是包扎不好的……”
月池心中五味陈杂,她悄悄退了出来,回到了时春帐中。嘎鲁带回的药材皆出于汗廷,品质属于中上,再加上丹巴增措的照顾。时春的症状渐渐有所缓解,人也醒转过来。此刻,她正担忧地望着帐外,一看到月池的身影,就想起身。
月池忙按住她道:“快躺下。”
时春又急又气:“你是不是有毛病,你才刚好一点。他一直不醒,你去看他也没用啊!”
月池道:“可我们寄人篱下,总得有个态度在。你放心,以后几天我就不用去了。”
时春眼中涌出光彩:“他醒了?”
月池微微颌首:“我们都有救了。”
时春道:“我已经好多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要不,我们开春就走吧。”
月池闻言一怔,她摇了摇头道:“不,我们暂时不走了。”
时春道:“可我们,我们不是要去永谢布部吗?”
这是她们在时春昏迷前,商议好的对策之一,她们两人势单力薄,难成大事,要想报仇,还是要与人结盟。而先前愿意同他们合作的永谢布部首领亦不剌太师,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可如今,月池却改变主意了。
月池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从外头去杀,一时是杀不尽的,只有让他们从里头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时春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思,她道:“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利用他了?可他,他虽然怀念生父,可毕竟也有一半鞑靼人的血脉。你也打听到了,满都海对他还是不错的。我怕,他不会那么容易倒戈。”
月池沉吟片刻,她道:“试试看。不着急,等养好了,我们再走。”
时春还是担忧:“但你的容貌,你要知道,这里是草原,他们是会抢婚的。”
蒙古草原上的部落至多不过百人左右,要想靠部落内通婚来解决青年的终身大事是基本不可能的,所以就有了抢婚的野蛮风俗。强壮的部落青年看到有貌美的姑娘,就直接拖上马抢走。在缺人的部落里,几人共妻也是常有的事。
月池心下一冷。嘎鲁为了保住她们,让她们扮上男装,可随着她的身体恢复,容貌如常,泄露的风险就会大增。
时春焦虑道:“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能怎么办?”
月池掩住她的口:“别怕,我能保护我自己。相信我,我不仅能护住自己,还能护住你们。”
她对着时春的眼神,忽而笑道:“我现在拿上桌的筹码,已经越来越多。我不会再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