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双龙节翌日,颜玉央不见了。
起初,裴昀并未发现,她只是如往常一般和阿姿去了后山玩,她们还一起编了好看的花环,她头戴花环回到小竹楼,很想第一时间给颜玉央看,可又怕花环碰坏,于是便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等待。然而,她等了整整一夜,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倒在一旁打瞌睡自己都不知道,等到天亮鸡鸣,颜玉央还是没有回来。
裴昀慌了,她一大清早便跑去敲阿娜依的房门,急吼吼的问道:
“阿娜依姨姨,那个那个他去哪里了?”
虽然已经听过许多次,但阿娜依还是被那声姨姨叫得内伤不轻,她深呼吸数次,缓缓坐了下来,啜饮了一口温热清香的茉莉花茶,慢条理斯问道:
“他是谁?”
“他、他”裴昀愣来了一下,但转念一想,昨日他接了她的花,阿姿道他们这般便算定了亲了,于是理直气壮道,“他是我未过门的相公。”
“相公?”阿娜依噗嗤一乐,玩味道,“人都傻了,还心心念念记着他,又岂知人家心中又有几分惦记你?”
裴昀迷茫问道:“什么意思?”
他不在乎她吗?可她怎么觉得他很在乎自己呢?
前几天他给了自己两个瓶子,一个木瓶,一个瓷瓶,说如果遇见被虫咬了就吃木瓶里的药丸,遇见有人用针扎她就洒瓷瓶里的药粉,然后回去第一时间告诉他,有了这两瓶宝贝她安心了不少,可以和阿姿去更远的地方,玩更有趣的虫子了,这样还不叫在乎吗?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天下间男子都一个模样,负心薄幸,而汉人男子尤甚。”
阿娜依放下茶盏,随意翻了翻桌上那本古旧泛黄的《蛊经》,似笑非笑道:
“今年的金银石斛提前开花了,你若想寻他,便去大爻山神使那里去罢。”
裴昀听罢转身就冲出了门,阿姿本想和她一起去,却被阿娜依呵斥道:
“站住!”
阿姿茫然回头:
“怎么了阿娘?”
阿娜依冷着脸道:
“昨天你是不是和阿德待在一起了?”
“啊我是和他说了一阵子话,但我只是为了帮阿英,我们什么也没有,阿娘你不要误会!”阿姿急忙解释。
“你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整天只想着玩!”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一些,“我之所以迟迟不给你定亲是为了你好,将来我这个寨主之位是要传给你的,你的亲事不能这样草率决定。”
阿姿闻言骇了一大跳,支支吾吾道:“可是,可是我姓令狐啊”
阿娜依故去的丈夫乃是杨家子弟族兵令狐氏的少主,她随父姓令狐,她阿弟南丰才姓龙,她一直以为阿弟才会继承寨主之位。
“姓令狐还是姓龙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你是我的女儿就够了。”阿娜依意味深长道,“你阁楼上藏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书我没收了,别再跟阿朵那个丫头来往,明天起和我学东西!”
阿姿不敢反驳,沮丧答道:“哦”.
裴昀上一次来过神使石洞一次,这一次很快便找到了。
石洞里面水汽氤氲,她隐隐约约看见水池里靠边坐了一团模糊人影,于是一边摸索着走了过去,一边唤道:
“未来相公?未来相公!”
将将伸手要摸到那人肩膀之时,被人一掌拍了下去,守在杜衡旁边的阿笑气急败坏道:
“你叫谁相公呢?不准叫他!你要找的人在里面呢!”
裴昀只好又换了个方向,向石洞深处摸索而去。
石洞内里宽阔,幽深曲折,随着渐行渐远,水雾越来越淡,光线也越来越暗,幸而石壁上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油灯,照亮了前路。
将行片刻,来到了尽头的一间石室,进入一看,里面竹床竹椅一应俱全,如寻常起居室一般,而床上正闭目而躺一人,正是颜玉央。
裴昀本以为他在睡觉,但凑近了一瞧,却发现他脸色惨白如纸,全身冷汗如瀑,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额头上脖颈间的青筋凸起又消失,双手死死抓住剩下的竹席,显然正在经历莫大的痛苦。
她蹲在床头紧张的盯着他,想伸手却根本不敢碰,想唤人却又怕叫错。犹豫了很久,她终是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指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背。
那一点点力道,如蜻蜓点水,蝴蝶落花一般,可他却是若有所觉,眉峰一颤,缓缓睁开双眼,透过被汗水糊透的眼睫,看见了小猫小狗一样下巴垫在爪子上扒在床边,满脸担忧望向自己的人。
他勉强开口,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
“是阿娜依姨姨告诉我你在这里的。”裴昀飞快道,“你不要再多说话了,我也不多问了,你只要告诉我你还要这样难受多久就好了。”
“七天”
“好!那就好!”
裴昀拼命点头,不会死就好,不会一直这样痛苦就好,只要他还活着,她就什么也不怕。
“七天而已,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颜玉央几不可查扯了扯嘴角,轻笑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擡手蹭了一下她的眼角。
“又哭了啊”
裴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流下了泪来,她胡乱抹了一把脸,有些赧然道:
“是风吹进了眼睛而已,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水喝!”
说着转身跑了出去。
颜玉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出声唤她,却又被新的一波剧痛席卷了全身,喉间再也发不出半丝声音。
那《道藏》所载九大仙草,只列名目,却并未言明怎样用药,如何服食。因前人经验太少,当初救必应钻研数年,也不过只是初步为他拟下了几个可行方子而已,真到入药服用之时,每一步都是在赌。之前服用那七大仙草,耗费了他数年时间,其中几次遭遇惊险,幸得有三分运气磕磕绊绊撑了下来,但这第八次,却是救必应当初拟下药方之时便全无把握的一次。
不同于三两天参、百年首乌,这等本为大补之物,金银石斛的花却是含有剧毒,那看似寻常的小小花儿所炼出的毒药,一挑指便能要了一村子人的性命。以其花入药,当真是拿性命在赌,输赢只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
此时此刻他看似完好无损,实则内里四肢百骸,每一条血脉,每一块骨骼都在不断的被破坏,又不断的在被修复,无形的大手将他扯碎又拼起,打烂又重塑,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如同十八层地狱中最严厉的酷刑,他连翻滚呼痛的力气都没有。
炼狱般的折磨里,隐隐有人为他擦去身上冷汗,有人将水喂到他的口中,有人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有人陪在他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开。
那是他无边漆黑世界中的一线光,从冰冷长河中将他拉出来的一双手,只有此人,从头到尾也只有此人,他的英英啊
痛苦如潮水般一遍又一遍将他淹没,吞噬掉了他的躯体,他的灵魂,他的意志,他如同死去了一般,魂游太虚不知多久,终是缓缓睁开了眼。
仿佛只是一瞬间,石室仍然是那个石室,趴在床边的人仍然是那个人,只不过她头发乱了,脸哭花了,眼下乌青,整个人似乎都瘦了一圈,见他醒来,急忙扑了上来,哑声问道:
“你怎么样了?”
“第几天了”
“今日是第七天了,阿笑说还有一个晚上就好了!”
这六天她都守在这里,亲眼看到他所经历的凶险折磨,好几次自己都要被吓昏过去了,幸好阿笑及时施针把她扎醒,不过她扎得太疼了,她怀疑她在趁机报复自己。
“你是不是有好一点了?”她哀哀切切的问道。
颜玉央没有回答,实际上照之前阿笑预估,第七天晚上才该是最凶险之时,若他能一直疼下去还好,可现在他浑身轻若无骨,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意,精神亦是大好,一切便如同回光返照一般
“英英,你躺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他轻声道。
裴昀依言爬上了床,和他并肩而躺,可他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半晌都没有出声,她这六天夜夜睡得不踏实,本就困倦得不行,就在她迷迷糊糊将要睡去的时候,终听到他开口道:
“我在蛇窟石壁上,发现了我娘留下的遗言。”
那日阿笑所说的话,在他已平静如死海的心中再次掀起惊涛骇浪。他本以为一切早已结束了,这世上与他血脉至亲的二人早已化作黄土一抔,永远长埋在燕云深山厚雪之下,他们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抛在这尘世,连只字片语也没曾留下。
如今这一线希望抛到了他脚下,他想知晓,却又不敢,踌躇许久,终是去了。
蛇窟位于爻寨以南的密林中,那是一片窟连窟,洞连洞迷宫一般的所在,遍布各种各样的毒蛇机关,洞窟最深处种植着的数十种水西爻寨最珍贵的奇花异草,金银石斛亦在其列。
他在第三重石窟中石壁上不起眼之处,发现有人刻下了一段话:
「为子求药擅闯禁地,身中蛇毒时日无多,更闻窟内圣草不可离南疆水土之噩耗,心知此行必定功败垂成,悔不该当初因爱生恨迁怒央儿,如今为时已晚。若吾儿幸能长大成人,他日来此求药见于此书,当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冤冤相报,不如恕己恕人,切莫重蹈覆辙,切莫切莫!」
在那阴森可怖的洞窟中,他对着那几行冰冷又温柔的刻字,枯坐到天明。
原来这世上,也曾有人对他生过三分挂念,也曾有人在临死之前对他放心不下,人生长路,黑暗无垠,在他懵懂无知的过往,也曾得到过片刻温暖与怜惜,他的娘亲终究还是在乎他的。
他那遍布伤痕腐朽而麻木的心上,有一道陈年旧疤,缓缓愈合,再也消失不见。
“她叫我恕己恕人,你说这世上是否真有在天之灵,有冥冥注定?”
他轻声一笑,不管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兀自说道:
“我和颜泰临今生父子的缘分早就尽了,亦或者这缘分从不曾存在,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奢求罢了。他只不过把我当一条狗,一条好用狗,最后当狗不听话时,便连看家护院也不配了,只能做弃子。我守着燕京,为那万分无一他回心转意的可能,连自己都觉得可怜又可笑。”
“但你杀了他,你结束了我的可怜与可笑,亦摧毁了我最后的希望和奢求。”
“阿英,你可知我有多恨你吗?不仅恨你杀我父亡我国,毁了我最后容身之处,更你无情狠心,将我弃如敝履,出剑之时,你可曾有半分犹豫,半分顾忌,半分想过此后与我不死不休再没回旋余地吗?”
“然而我越发恨你,便越发懂得,当初在燕京在世子府,你是何等的恨我。你说得对,我父害你全家,侵你国土,你杀我父我弟,灭我社稷宗庙,一报还一报,若不能同归于尽,理应恩怨两清,死生不复再相见。”
“可我不甘心,英英,我不甘心从此与你恩怨两清,死生不复再相见,倘若没有了恨,你我之间还有何牵绊?”
“事已至此,或许我该听从石壁上的遗言,恕人恕己,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仿佛要将这一生的话都说尽了,裴昀明明一个字也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已是泪流满面。
“你要离开我了吗?”
她转头望向他,就算被泪水糊透眼眸,仍是固执的望向他,一抽一抽的问道。
你放弃了吗?你放弃爱与恨,放弃你我之间这最后的羁绊了吗?这似乎该是她想要的不是吗?可她为什么觉得心口好疼,疼得仿佛要窒息了,忍不住伸手揪住胸前的衣服,徒劳无功的拼命撕扯,仿佛就此能缓解些许一般。
“你果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颜玉央嗤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
“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同心生死蛊既在,他们两个的性命早就绑在了一起。
裴昀的抽泣一僵,眼泪都差点憋了回去,但盘踞在心口的那股窒息感,却是慢慢消失了。
“也好。”
她松了口气,擦去眼泪,认真的点了点头,“死在一起,也是一起。”
颜玉央听罢半晌无言,然后他慢慢动作,从怀中拿出了一朵早已被揉烂了,碾碎了,只剩伶仃花萼曾经雪白的山茶,低声道:
“若我能撑过今晚,我们”
话没说完,他骤然脸色一变,偏过头去吐出了一大口黑血,而后那血便如冲毁了堤坝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倾泻而出,转眼间将床褥染成黑红一片。
裴昀吓得魂飞魄散,刚想凑上前,却突觉肩膀一痛,被人从身后拽下床,甩到了一旁。
“别碰,血有毒!”
只见阿笑与阿娜依相继上前,前者擡手飞出七七四十九枚银针,接连定住颜玉央周身大穴,手腕一转柳叶弯刀在手,飞快的划破了他的手腕脚腕与脖颈,任潺潺黑血流淌而出。后者则毫不犹豫的撕开了他的衣衫,拿起手边一只黑瓷碗,将里面盛满的碧绿药膏厚厚的涂在他的左胸与后心,护住其心脉。
二人联手,动作迅速,只见片刻后,颜玉央脸上灰白之色渐渐褪去,而四肢脖颈流出的血也不再黑红。
阿笑长长松了一口气,阿娜依上前探了探颜玉央的鼻息脉搏,开口道:
“抢回来了。”
方此时,东方既白,晨光熹微,远处村寨传来隐隐约约的鸡鸣声。
第七夜终于过去了。
裴昀身子一软,就这样靠着石壁滑坐在地,浑身被泪水与汗水湿透,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