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酒色财气,四枚四戒令皆得手,逍遥楼楼主中书君的神秘面纱终于要被揭开了。
裴昀、颜玉央、谢岑三人由仆从引路,来到五楼正中央的主楼,但见门楣匾额行云流水三个字:逍遥楼。
其下一左一右对联上书:
北冥春山孰梦蝶
南华秋水我知鱼
裴昀在门口驻足,定定凝望这副对联许久,开口道:
“嘲四戒,讽四艺,周庄梦蝶,无为而治,贵楼主莫非是庄老一派?”
仆从低眉顺眼道:“楼主心思,我等不敢妄自揣度,这位公子若好奇,便亲自询问楼主罢。”
随后他将三人领至会客厅,通传禀报之后,告知众人:
“请诸位逐一随我入内面见楼主,不知哪位先哪位后?”
裴昀率先站了起来:“我先!”
其余二人并无反对,裴昀遂随仆从上了楼。
裴昀一路被引进了一间房中,进门所见屋内陈设十分寻常,然布局习惯却眼熟无比。
窗边一白衣身影负手而立,闻声转过身来,此人面容清俊,眉宇斯文,唇畔含笑,眼有细纹,周身散发着历经世事的沉稳淡然,处变不惊。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好久不见,小师侄。”
裴昀百感交集望向眼前男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比照自己幼时记忆中的模样沧桑几分,却也沉稳几分。
“果然是你,六师叔。”
此人正是她小师叔公宋御笙之徒,亦是如今谢家家主谢若絮身边的红人,谢家远房子弟——谢文翰。
逍遥楼门前那副对联,与春秋谷书斋门前所题一模一样。
“六师叔,你怎会做了逍遥楼楼主?离谷这些年你与珍娘都经历了什么”
裴昀心中不解,迫不及待连连询问。
可谢文翰却是擡手制止了她,他示意裴昀先坐,而后不慌不忙唤下人端上热茶与茶果。
茶是蜀中碧潭飘雪,碧茶细嫩,茉莉雪白,可裴昀此时却顾不上细品,忍不住再一次唤道:
“六师叔!”
谢文翰端起白瓷盏,不紧不慢啜饮了几口香茗,这才缓缓开口:
“小师侄莫心急,我知你心中千头万绪,只是我立了规矩在前,今日见我之人,只可问三个问题,其余无论你如何发问,我一概不予解答,纵使你是我师侄也不得例外。”
“只有三个?”裴昀不满道,“这回可还是一问千金,要我奉上三千两?”
记忆中六师叔外儒内道,风雅傲岸,谁料一朝做起生意不说,还是这般黑心奸商。
谢文翰闻言哈哈大笑:“不必不必,你既然有本事闯过四场擂台,我自然知无不言。不过小师侄,我听闻你如今位极人臣,此番赴海上宴乃是有备而来,这三个问题你可要斟酌仔细才好。”
逍遥楼遍知天下事,谢文翰清楚她的现状,裴昀并不意外。
她沉思片刻后,说道:
“好,我有三问:其一,师叔如何成为逍遥楼楼主?其二,师叔手中天书从何而来?其三”
她顿了顿,沉声问道:
“珍娘当年与你逃家叛谷,闯荡江湖,想必吃了不少苦楚,六师叔今非昔比,好不风光,你待珍娘到底能否始终如一,不离不弃?”
珍娘幼时家贫,挨饿受冻,落下了病根,一辈子不能生养,之前重逢,裴昀也知晓了二人至今膝下无子。若在春秋谷中,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一生一世也便这样过去了,然花花世界,纷纷红尘,酒色财气诱惑何其之多。她与二人多年不见,一无所知,本没资格质问,可珍娘于她,亦母亦姐,此时此刻,仍是忍不住不分尊卑向六师叔讨问一句承诺。
谢文翰闻言一愣,而后看向她的目光不禁温和柔软了几分,
“昀儿,你果然是这般忠孝良善的好孩子,几位师兄将你教得极好。”
他叹了口气:“你若当真想知,且听我一一道来。”
“十三年前我与珍娘离开春秋谷后,便结为了夫妇,一直在江湖上东奔西跑讨生活。机缘巧合之下,我得到了一大笔财富,便想着借此做些买卖,免去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之苦。须知天下间最值钱的,便是消息,最赚钱的生意自然便是买卖消息。此行不易,空有金银无用,还要有人有势,用钱去雇人,用人去探消息,用消息去换消息,以此循环往复,财源滚滚,我也是用了多年时间与精力,才有逍遥楼今日之模样。”
谢文翰短短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可背后艰辛却是可见一斑,裴昀虽对逍遥楼诸多微词,却也对谢文翰一手成就的这恢宏基业万分敬佩。
“至于天书你若想知我从何而得天书,须得听我将天书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起。”
“我知天书的来历。”裴昀道,“大中祥符年间,真宗求仙问道,夜梦仙人,得赐天书。后真宗驾崩,天书随葬皇陵,直至靖康之乱刘豫盗墓,这才流落民间。”
“小师侄所知不少,”谢文翰意味深长道,“可惜,却并非全貌。”
“师叔何意?”
“所谓仙人赐书云云,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为掩盖真宗强取豪夺的谎言。那天书实则是一位世外高人所著,他文治武功、诗词歌赋、医星占卜无一不精,某日因有感自己大限将至,故而将毕生所学汇成一册,用道家云篆写就,以传后人。书成没过多久,高人便驾鹤西去。真宗得知此事,遂派出大内高手前去夺书,因不解云篆之意,又强迫那高人的关门小弟子一同入宫,以性命要挟逼他译书。”
“天书共有上中下三卷,上卷为《天机书》,内里医星相卜、机关巧术,包罗万象,中卷是一部武功秘籍,名唤《云霄九重功》,下卷乃是益寿延年之法,叫做《长生经》。真宗对前两卷不甚感兴趣,独对长生不老之法势在必得,那弟子心知自己一旦译毕天书,必将性命不保,因此有意拖延。好在那云篆之字变幻万千,神鬼莫测,前后译了十多年之久,却也未惹人生疑。”
“直至后来真宗龙御上宾,国丧大乱之际,那弟子终于寻到机会逃出宫去,彼时情形紧迫,他只来得及将天书上卷带在身边,中卷与下卷遗留在了宫中。为逃避朝廷通缉,他向西南而去,至蜀中,寻一僻静幽谷,避世而居。未免惹祸上身,他命令弟子传人不得向外透露谷中诸事,亦不可与朝廷中人有所牵扯,如此过去百年。”
裴昀不可置信道:“那、那人——”
谢文翰接道:“那世外高人便是活了一百一十八岁,人称睡仙的希夷先生陈抟,而其关门弟子,姓秦名巽,自号春秋散人,所立门派,乃称春秋谷。”
裴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天书一事,查来查去,竟是查到自己师门头上!
“六师叔,你所言当真?”她忍不住问道。
谢文翰微微一笑:“我们师兄弟几人所身怀绝技,难道不是最好的印证么?”
是了,罗浮春的剑酒双绝,张月鹿的星相占卜,曲墨的机关巧术,救必应的妙手神医,谢文翰的诗词歌赋,还有秦碧箫宋御笙的驻颜有术,这一切正是最好的证据。
谢文翰继续慢条斯理道:
“天书一事,为春秋谷不传之秘,仅为历代谷主所知。后靖康年间天下大乱,开封宋室皇陵被大肆掘盗,不禁有伪齐、北燕、西夏各国人马,还有一些武林中人浑水摸鱼,天书重见天日,很快便成为众人争抢的重中之重。时值师祖秦玄隐,也便是大师伯秦碧箫之父继位,他不愿见祖师心血流落在外,遂出谷寻觅。当年真宗驾崩之后,刘太后下令将天书祥瑞皆陪葬皇陵,却也抵挡不住长生不老的诱惑,只陪葬了中卷,将下卷《长生经》私自留下。故而彼时现世的天书,仅是皇陵之内的《云霄九重功》。”
“历经一系列血雨腥风你死我活的抢夺之后,有四人活到了最后,而那云霄九重功正是有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四部分心法,各自独立成篇。四人武功不分伯仲,且皆身受重伤,再战下去,恐怕同归于尽,于是四人商议之下,便将这功法一分为四,自此分道扬镳。”
“曾师祖所得便是玄英功!”裴昀脱口而出,“那其余三人是什么来历?”
“盗墓一事阴损失德,连师祖都是乔装易容前往,其余人等又怎会暴露真实身份?”谢文翰摇了摇头,“或是将秘籍改头换面,或是身死技灭,总之这百十年来,江湖中从无云霄九重功的只字片语流传。我手里天书正是其中朱明篇,乃是在关外西域偶然所得,谁料一经现世,便是引得轩然大波。我不精通武艺,对武功秘籍没有兴趣,留在手中只会招来祸患,如此还不如将其公开出售,既发财一笔,又免去纷争,两全其美。”
“可天书本为师祖所有,六师叔你乃春秋谷门人,怎可将天书泄露外人?”
“莫忘记了,我早已被大师伯逐出了师门,唤你这一声小师侄,也不过是念及三分旧情罢了。”谢文翰似笑非笑道,“况且,今次你不也是为外人来争抢这天书么?”
裴昀不禁语塞,她确是受赵韧之命前来探查天书,却哪知那天书根本不是出自赵宋皇室,而是她师门春秋谷。皇命难违,师命亦不可负,偏就这二者有这一段恩怨,如今她到底该何去何从?
“现如今,天书之秘我已全盘向你托出,至于你要何去何从,便全然看你自己抉择了。”看穿了裴昀的心乱如麻,谢文翰意味深长道,“明日海上宴,群雄争锋,价高者得,小师侄你欲得天书,还需自凭本事才好。”
裴昀还想再问,可在谢文翰却制止了她:
“好了,我说过,你只可以问三个问题,除此之外我一概不答,如今你已是破了规矩了。至于,你所问最后一件事”
谢文翰端起茶盏,却没有饮,他以茶盖轻拨水面几下,停顿片刻,终是将茶放了回去,幽幽道:
“我对江湖争名夺利本无兴趣,所作所为不过是时事所迫,无奈为之,无论谢家家主还是逍遥楼主,皆非我所愿。待此间事了,我会带珍娘远离江湖纷争,寻一处僻静之处,安度余生,你且放心,这世上我最不会相负之人,便是珍娘。”
裴昀定定望向他,当年六师叔离谷时她尚幼,对他了解不深,如今隔世经年重逢,各自历经世事,物是人非,彼此几乎与陌生人无异,她根本分辨不出他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但至少这一刻,这一瞬,她甘愿相信他。
“好,”裴昀轻叹一口气,“希望六师叔你言而有信。”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起身告退,却听谢文翰道:
“且慢,我有言在先,得四戒令者皆可与我面谈,并私下交易,我逍遥楼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不知小师侄可有钟意?”
裴昀淡淡道:“除去天书,我无他求。”
“真不知该说小师侄你到底是太过正直无私,还是太过执拗迂腐。”谢文翰笑着摇了摇头,“我虽已离谷多年,但昔日谷中岁月仍是我此生最快活欢乐的一段日子,你我久别重逢,我这做师叔的又怎能不为师侄送上见面礼?”
说罢他拍了拍手,有仆从听令奉上锦盒,盒中乃是一枚精致小巧的灵芝,其色鲜红如火,仿佛祥云燃烧,彤云滴血,正是裴昀自颜玉央手中所得云中帖上绘就的千年赤灵芝。
“百年灵芝硕大如盘,千年灵芝反而浓缩成精,了绝症解奇毒素有神效,小师侄你可要仔细保管。”谢文翰若有所指道,“或许关键时刻,能因此得救性命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