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风雨交加,天色晦暗,一匹白马神驹背负二人在旷野中奔驰如电,转眼便将身后追兵甩远了。
就这样不知奔了多久,直至雨渐停,天渐晴,真正的黑夜取代乌云笼罩了大地,身后无论是鬼八仙还是千灯镇都已无影无踪,追月带着主人来到了一汪浩荡苍淼的碧波湖畔,终是缓缓停下了马蹄。
二人翻身下马,裴昀伸手梳了梳追月湿漉漉的马鬃,笑道:“你倒是会找地方,去吧!”
说着轻拍了一下马背,追月前蹄高扬,极为兴奋的叫了一声,撒开蹄子奔入湖中岸边浅水处,顾自刨水玩了起来。
裴昀回过头来,眸中笑意未逝,正撞见了一双意味深长的乌黑眼眸中。
“追月乃是我故人之马,云少侠与之初初相见,倒是甚为投缘。”
“既言之‘缘’,自是冥冥之中天定,你我又怎能看穿?”
“是吗?”颜玉央不置可否,却没深究。
可裴昀脸色渐渐凝沉了下来,她冷然质问道:
“方才玉公子明明未中酥筋软骨香,为何坐以待毙,不出手反抗?”
那杯酴釄酒她是假饮,他却是真喝,起初她以为他着了道,可他此时安然而立,分明是未曾中毒。
颜玉央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
“我既已请托云少侠一路相护,又何需亲自出手?”
“是不需出手,还是不能出手?”
方才同骑之时,她趁机探过他的脉搏,如今他体内真气大乱,凭空有两股蓬勃之力互攻互斗,纠纠缠缠,处境极为凶险,以至于他此时气虚体弱,元气大伤,一旦妄动内力,非有性命之忧不可。
怪不得此番见他,他一直面无血色,隐有病容,原来当真旧疾复发。
“是又如何?”颜玉央神色淡漠。
“前路还不知有多少亡命之徒,阴谋诡计,玉公子这般拖着病体东奔西跑,实属胆色过人。”
“云少侠既与我前约在先,莫非会见死不救?”
“有我在此,自然会护玉公子周全。”
裴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
方才客店鬼八仙动手之时,他岿然不动,坦然受之,她心跳得几乎骤停,那是来自于血脉中生死蛊的警告,逼得她想也未想几乎是本能地救下了他。
她定定盯着他的双眸,而他亦淡淡回望她的目光,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千种不可言,万种不可说。许多粉饰太平的假面,已是摇摇欲坠。
此时漫天乌云弥散,弯月初升,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二人皆是衣发湿透,狼狈不堪,一阵夜风吹过,打透湿漉衣衫,冰寒刺骨。
颜玉央胸腔颤了又颤,强自将咳意忍了下去,湿漉的碎发紧贴在他额角,一滴雨水从鬓边沿着他惨白的面容蜿蜒而下,他毫无血色的唇边缓缓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接下来一路,便要多多仰仗云少侠了。”
裴昀瞥了一眼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心头怒起,是,现今她非但不能杀他,还要千方百计保护他不可,当真是荒谬至极!
她忿忿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云少侠去哪里?”
“生火!免得身娇体弱的玉公子风寒侵体,在此一命呜呼了!”
夜色静谧,一团热亮的篝火燃烧在湖畔沙地之上,二人砍树枝做架,垂外衫做屏风,一人一端,各自烤火干衣。
裴昀正盘膝闭目运功调息之际,忽听身旁那人骤然开口:
“云少侠难道丝毫不好奇,我想寻的人是谁吗?”
裴昀身子一僵,语气平平道:“我对旁人私事,一向漠不关心。”
“此人与你有诸多相似之处,也许你与之相识也说不定。”
“人有相似,不足为奇。”裴昀慢条斯理道,“玉公子不妨说一说,那人姓甚名谁,相貌几何?”
外衫垂地如帘,火光将彼此身形清晰照影其上,她眼见他伸手探入怀中,似是要取何物,她唇边不禁溢出冷笑,他如今手里还能有什么把柄要挟她?无用的紫金锁钥石?假的断肠丹解药?还是那张可笑的卖身契?
然而下一瞬,只见他拿出了一柄梳子,无需看见实物,裴昀便已心知肚明那是什么。
“我不知她真名,亦不知她真貌,她没留下只字片语,唯将此物还给了我。”
裴昀心头重重一跳,旧日回忆,纷沓而至,如潮水般将她从头到脚淹没,叫她一时无法呼吸。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静湖水,随风起伏的浩荡芦苇丛。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想起昔日关山月下,青海湖边,那绝处逢生的万般欣喜与怦然悸动仿佛还在昨日,可一转眼,一切都已是物是人非。
裴昀哑声开口:“世间诸事,不可强求,她既已走,下次重逢之时,你权当做不曾相识罢。”
“起初,我也恨她入骨,以为她是为了旁人狠心弃我而去。可后来才明白,从没有什么旁人,我与她,果真国仇家恨,不共戴天,除去你死我活,再无他选。”
“可我说过,我不认你死我活。”颜玉央的声音冷酷至极,“上穷碧落下黄泉,今生今世,她休想逃脱!”
清晨一早,裴昀被鸟鸣之声唤醒,睁开眼时,发现天色蒙蒙见亮,湖面雾气浓浓,篝火已灭,白马在不远处低头吃草,周遭人影不见,而她身上却不知何时盖了一件外衫。
魏紫烟罗,金丝袍角,淡淡冷梅幽香,将她浑身缠缠绵绵的包裹。
裴昀不自觉伸手抓紧了衣衫,犹豫片刻,最终几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将这外衫扔在了一旁。
简单梳洗过后,她沿着湖边一路寻去,绕过一片浩浩荡荡的芦苇荡,两个身影映入眼帘。
一人负手而立,簇新锦袍,身姿颀长,乃是颜玉央,而另一瘦长人影躬身在侧,似在禀报要事,却正是那雪岭二佛中的鬼菩萨。
那鬼菩萨武功绝伦,裴昀甫一踏近便被发现,他立即噤声,目光森冷的盯向这方。
颜玉央冷淡吩咐:“你去吧。”
鬼菩萨重重瞥了裴昀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而去,身影如鬼魅一般转瞬便消失了。
裴昀双手抱臂,缓缓向颜玉央走了过来,脸色不善道:
“玉公子身边高手如云,何必费尽心思雇佣我这个外人一路相随?”
颜玉央曲拳在唇边压抑着咳了几声,轻描淡写道:“他们自有其他任务,时候不早了,我们启程。”
裴昀闻言心中警钟大响,她深知此人运筹帷幄翻云覆雨的能力,亦深知那颜泰临狼子野心,这人南下必有所图,今次亲赴云中宴,怕不是仅仅为了一本天书那么简单,她需谨慎提防才是。
而后二人启程,虽偶有宵小之徒如那鬼八仙一般拦路抢劫,欲夺云中帖,皆被裴昀打发,一路无话。
三日后,终至华亭。
既称海上云中宴,那宴席必然摆在海上才对,二人来到海边渡头,果然寻到眉目。
一自称逍遥楼中人的年轻小厮主动上前询问,见二人手持云中帖后,立马恭敬的将其请上了一艘小舟。
“此番云中宴乃是设在小瀛洲岛上,请二位公子随小人乘舟渡海。”
八月时节,海上却无端起了大雾,四野茫茫,雾气朦胧,一叶舟楫穿云破雾而行,若非这船家乃本地渔民,对海路甚为熟悉,必定是要迷路的。
裴昀坐在船头,警惕的查探四周,忽听身旁人问道:
“听闻临安西湖中也有湖心岛名为小瀛洲,不知云少侠可曾去过?”
西湖她自然游过,小瀛洲她却是不曾去过,刚想下意识否认,突然间,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
七夕佳节,夜凉如水,她醉得昏了头,吵着要泛舟湖上,明明不会划船,偏偏抱着船桨要掌舵,小船在湖中心滴溜溜的转着圈,身边的人低声细语,百般相劝都不管用,忍无可忍伸臂将她禁锢在怀中,有带着酒气的亲吻,断断续续落了下来,直到她彻底安静。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梦压星河。
裴昀猛然擡头,正撞进颜玉央眼底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之中,她顿时脸如火烧,咬牙道:
“不曾去过!”
什么醉可解千愁?待回到春秋谷,她要把大师伯的珍藏酒酿全部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