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厢房之间,宽阔平整院落中,一浓眉大眼的小少年正舞剑练功,他年纪尚轻,却架势娴熟,一板一眼,绝无半分偷懒。
剑锋唰唰,招式之间,俨然是裴家剑法二十四式:高山流水、完璧归赵、三顾茅庐、七擒七纵
裴霖正专心练剑,忽见一道青衣身影踏进院中,顺手操起一旁兵器架上的红缨枪,手抖枪花便向他攻来。
裴霖一惊,遂手上变招,严阵以待,剑锋枪锋相交错,铮然一声长鸣。
此人枪法了得,内力深厚,却无伤人之心,只是试探裴霖武功深浅。而那一挑一刺,俨然是熟悉至极的枪法,裴霖瞬间猜到了此人身份,心中大喜。
裴霖毕竟只有八岁,纵对方有意放水,他勉强坚持二十招后已然不敌。终是又一剑刺偏之后,手腕被枪背一拍,长剑登时脱手,被长枪顺势挑起甩脱出去,径直扎进了不远处的木柱中。
裴昀随手一扔,长枪归架,笑道:“好霖儿!虽力道不及,但胜在基础夯实,勤加苦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四叔!”
裴霖大叫一声,扑进了裴昀怀中,
“四叔你终于来接霖儿了!”
裴霖乃是裴家大郎裴昊与孙红袖之子,裴家出事之时,他才四岁,在鹞子岭一役中侥幸被救,自此被卓尔聪带回碧波寨中养大。
“霖儿还记得四叔?”裴昀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当年你还没有四叔膝盖高,一转眼竟也长这般大了。”
“霖儿当然记得四叔,霖儿还记得四叔曾送霖儿长命锁,带霖儿出府看花灯!”
裴霖一本正经道,“卓叔公从不因霖儿年幼而有所隐瞒,父母之死,裴家之仇,霖儿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霖儿一直勤学苦练,想要快快长大,快快为裴家报仇雪恨!自裴家平反那一天,霖儿便日夜等待着四叔来接霖儿回家,如今,霖儿终于等到了!”
“霖儿,你当真要随四叔回裴家?”
经与卓尔聪一番谈话,裴昀自己虽志向未改,却也犹豫是否将裴霖接回临安。他年纪尚幼,何必背负那些国仇家恨,累累血债?就这般远离纷争,山高水远的快活长大,难道不好吗?
“为何不随四叔回裴家?是霖儿做错了什么?”裴霖眼眶一红,神色惶恐道,“四叔,你不要霖儿了吗?”
“四叔当然不是不要你了,你是裴家唯一的子嗣,四叔岂会不要你?”裴昀失笑,“只是,你若随我回去,必定会继承侯府,沙场之上,危机四伏,朝堂之中,波诡云谲,以后你的路,定然不会好走。你若选择留在碧波寨,四叔不会怪你,亦会常常来探望你。或许你不必这么早做决定,待过三四年再”
“不!我不怕!我要和四叔回去!”
裴霖大声道,“父亲和祖父从小就教育霖儿,霖儿姓裴,是裴家儿郎!裴家祖训,忠义乾坤,精忠报国,裴家儿郎誓死不忘!祖父战死沙场,我爹娘战死沙场,我裴霖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求四叔带我回裴家,我定继承祖父父母遗志,光大我裴家门楣!”
说罢小小少年扑通一声跪倒在裴昀面前,脸上一片倔强,大有裴昀不答应他便长跪不起的架势。
“好霖儿!生子如此,大哥大嫂在天之灵,想必也得以安慰了!”
裴昀慨然一叹,伸手将裴霖整个人拎了起来,
“好,四叔带霖儿回家!”
裴霖瞬间欣喜道:“多谢四叔!”
到底是小孩子脾气,转眼就又高兴了起来,拉着裴昀问东问西,对这个四叔好奇不已。
“四叔武功当真了得,霖儿以后也要跟四叔学武,像四叔这般厉害!”
“好,四叔以后亲自教你武功。”裴昀笑道。
“四叔你方才使得可是裴家枪法?我曾见爹爹练过,好生威风!可惜霖儿年幼,只能先从剑法学起,待日后四叔定要将这裴家枪法也教给霖儿!”
“你是裴家儿郎,自然要学裴家枪法,只是”裴昀怅然一叹,“只是裴家枪法三十六式,当年你祖父尚来不及全教完我,还有最后十二式我没学全。”
如今裴家男儿皆亡,这十二式枪法恐怕终是究要失传了
裴昀等人在碧波寨又休整了三四日后,六月中旬,自洞庭湖沿长江走水路东行回临安。
及至江州换乘陆路,数日后进了徽州地界,午间天气闷热,一行人停下行进在林荫歇脚,
裴霖闲来无事,跑到一旁看马吃草饮水。
不多时他跑回了裴霖面前,举起手中之物,好奇问道:
“四叔,这是什么?”
裴昀一看,他手中所拿赫然是一枚梅花镖,那镖身光亮,雕花细致,做工不俗。
“这是梅花镖,霖儿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马儿从树丛中咬出来的,险些割了舌头。”
裴昀望着那枚梅花镖若有所思,不多时众人继续向前赶路,将行不远,又发现了散落在路边的梅花镖。这回地上除了零零散散的梅花镖,还有几只七星镖,数颗如意珠,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看来此处刚经历过一场江湖恶斗,裴昀当下吩咐众人留下原地,她带着卓航及几名侍从上前查探。
一路追索过去,地上树上暗器越来越多,种类也越来越杂,什么燕子镖,摔手箭,枣仁镖,飞蝗石,还有一些看不出名堂的,林林总总简直像捅暗器老窝。
终于听到了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人声呼和,是十几个持剑的道人,正将一老一少二人包围。
那老叟一头白发,身量奇矮,似是天生侏儒,却背了一个比自己还高大的竹箱子,只见他手中拉着一根细绳,不知如何动作,竟有数枚各式各样的暗器从那竹箱中激射而出,攻向敌人。
可惜那竹箱机括威力有余,准头不足,空有威慑,无法致命。
敌人亦看穿了他的能耐,因此围而不攻,擎等着他将暗器消耗干净再一举攻上。
为首一使雌雄双剑的道人高声道:“千机老叟,纵你千机箱威力十足,也终有用完之时!我敬你是江湖前辈,你现下束手就擒,交出帖子,便饶你一命,否则休怪我修云海不客气!”
“放屁!你们天都派强取豪夺,还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们敢上前一步,我就即刻将这云中帖吃到肚子里,大家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答话的却是藏在老叟身后少年,此人个子不高,獐头鼠目,明明胆小怕死,却还壮着胆子叫嚣。
裴昀隐在暗处,越瞧他越眼熟,忽而见他脖颈间悬挂的玄铁令牌,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名字:
泰山派掌门戴平!
泰山派因拒绝归降,被北燕世子府所灭之后,只留下戴老掌门那剩不学无术的私生子,她曾在去年太华山宁掌门葬礼上与这人有一面之缘。
戴平口中一边叫嚣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物就要往嘴里塞。
天都派大弟子修云海冷笑了一声:“你若敢吃,我必将你开膛破肚,也要把帖子拿出来!”
戴平闻言动作一僵,不禁进退两难。
侏儒老叟以一把金钱镖击退三人后,又一拉细绳,可背后千机箱却毫无反应,随即他脸色一变:
“坏了。”
暗器终于使完了。
修云海等得就是这一刻,当即招呼众人一拥而上。
裴昀眉头一皱,当即拔剑出手,飞身而上。
“住手!”
裴昀长剑如虹,卓航双刀若电,一前一后径直杀入包围圈中,那群道人猝不及防有人背后袭来,转眼就折损了七八人。
修云海且惊且怒:“来者何人?我乃天都派弟子,闲杂人等速速退让!”
“枉你黄山天都派自称名门正派,却也干这等打家劫舍的无耻勾当,好生不要脸!”裴昀冷笑道。
“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修云海大喝一声,操起雌雄双剑攻了过来,不待裴昀出手,卓航便迎了上去。双刀对双剑,虽只有两人对战,却是四道寒光,刀剑交错,直让人眼花缭乱。
卓航所使自是卓家刀法,霸气迅猛,威力十足,但久经沙场,相较于刀法,卓航其实更擅长箭术,内力又不及裴昀精深,此时与修云海近身对决讨不到太多便宜,三十招后已落了下风。
其余道人武功远远不及修云海,已被裴昀三下五除二击败倒地,她不愿以二欺一不讲道义,持剑立在一旁,直到卓航彻底败下阵来,这才上前接应,与那修云海动起手。
修云海手中雌雄双剑,一长一短,一攻一守,看似灵活多变,毫无破绽,裴昀与其过了几招却是发现,他那右手剑其实只是花招,真正的攻防之重都落在了左手的招式上,双剑看似互相配合,实则并没有那么大的威力。因此她手上变换,接连数招都只向他右手攻去,修云海身法一时大乱,终是错身之际,背后无防,被裴昀一掌拍在后心,他惨叫一声,跌出数步,摔倒在地,扭头吐血,已是受了内伤。
“滚吧!”
裴昀还剑入鞘,冷喝道。
修云海虽丢人败兴折了颜面,但幸好捡回了一条命来,眼见今日功败垂成,不禁恨恨瞪了裴昀一眼,咬牙爬起来捡回自己的双剑,灰溜溜的招呼师弟们撤走了。
“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
侏儒老叟拉着戴平走上前对裴昀作揖道谢。
“兄台好俊的身手!”戴平急忙亮明身份:“小弟戴平,乃是泰山派掌门,兄台救命之恩,小弟感激不尽!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裴昀出门在外,避免招惹麻烦,已将面上刺字以粉遮掩,只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在下姓云,家中行四。听方才那修云海所言,这位前辈莫非就是千机叟何必光?”
“江湖虚名,承蒙大伙看重,”侏儒老叟慌忙摆手,“小老儿正是何必光。”
何必光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暗器大师,诸如飞刀门的“日月双刃”,扬州夏家的“袖里乾坤”,还有潇湘阁的“泪痕镖”,诸般神乎其技的暗器,都出自他手。裴昀听大师伯罗浮春说起过他,只道若单论暗器一道,三师伯曲墨亦是逊此人三分。
“不知你二位怎会被天都派追杀?修云海叫你们交出的帖子又是何物?”
戴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怀中之物掏了出来:“云四公子乃是正人君子,你若想抢,大可直接将我二人杀了,给你一看也无妨!”
裴昀只见他掌中是一块系着红璎珞的象牙薄板,宽约二尺,长约三寸,上刻两行蝇头小楷:
仲秋祭月,华亭盛宴,海上云中,静候莅临。
下面另有一副小画,是一座巍峨高山,积雪皑皑,旁有四个小字:昆仑神铁。
“这是何意?”
戴平叫道:“这不就是近来搅得江湖上血雨腥风的逍遥楼‘云中帖’!”
裴昀摇头:“逍遥楼我素有耳闻,但这云中帖却是全然不知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戴平苦着脸说,“我同何老伯被人追杀了七天七夜,今日更是从早上到现在都水米未进,云四公子可否好心施舍些吃食?填饱肚子后,兄弟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必光也巴巴的望向裴昀,显然也饿得饥肠辘辘。
裴昀不禁一哂,吩咐卓航取来携带的干粮肉脯清水等食物,让二人打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