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一盏盏明灯亮起,禁宫仿佛一条巍峨火龙,静静盘伏在凤凰山下,俯视着整个都城。
出得崇政殿,裴昀仍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裴家平反,沉冤昭雪,她不仅被免去了欺君之罪,还得以承袭武威侯爵位,一切来得那样突然而猛烈,甚至显得些许不真实。
然而长久以来压在她心头的巨石,此时终是搬开,裴昀心中喜悦之情简直欲破胸而出。若非还身在禁宫,不得造次,她当真想纵起轻功,飞上房檐,一口气翻上十几二十个跟头不可。
一路强自压抑着欢喜之情,裴昀被内侍引领出了宫门,见到不远处卓航提灯候在马车旁,正在等她。
她登时飞奔上前,激动道:
“航二哥,你可知官家不日便将下旨,为裴家平反了!”
卓航红着眼眶,含笑点头:
“我已知晓了。”
裴昀一愣:“航二哥如何知晓?”
卓航不答,反倒示意她上马车:
“有人在里面等你。”
裴昀随即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只见车中坐着一靛青色长衫的公子,折扇轻摇,正似笑非笑望向她:
“等你等到快过了宫禁时辰,还以为你今晚要夜宿大内,与官家秉烛夜谈了。”
见是谢岑,裴昀毫不意外,如今临安城中能上得她马车的又有何人。自韩斋溪死后,二人各自在前朝幕后忙得人仰马翻,几乎没碰过面,今日难得一见。
此时她心情大好,便也没计较他阴阳怪气的揶揄,只在他身旁并肩坐了下来,打趣道:
“谢副相新官上任,没在丰乐楼忙着喝酒吃请,应酬同僚,怎有闲心半夜三更跟个听差似的在宫门口等我?”
此番新帝登基,谢岑自从六品礼部员外郎,连跳数阶,荣升正二品参知政事,可谓皇恩浩荡,一步登天。自此他成为临安城中最赤手可热的新贵,想要巴结拉拢的大小官员,怕是从西湖白堤排到苏堤都站不下。
“比不得小裴侯爷得蒙圣眷,下官为侯爷鞍前马后,岂不是理所当然?”
裴昀听到“裴侯爷”三个字,不禁微微一愣,曾几何时,这是世人对爹爹的称呼,从此以后,竟是要变成她的了。
她脸上笑容稍敛,淡淡道:“你已知晓官家的意思了?”
“几日前,官家便同我商议过此事了,只是结果颇有些出乎我意料”谢岑意味深长问道,“你当真要子承父业,留在临安做武威候?”
裴昀轻声一叹:“此事本非我所愿,之前我只一门心思惩治奸相,为裴家正名报仇,万万不敢想以后。后来随着大局渐定,我总想着待此间事了,便向官家请辞,远离朝堂是是非非,封刀归隐,避世终老。”
不可否认,韩斋溪临死前的那番话,令她触动颇深。
纵有奸臣进馋,最后下旨撤军,治罪裴家的也终究是赵淮,朝中奸臣当道,也不过是因为君主昏庸。爹爹忠君报国一辈子,竟落得如此下场,怎能不叫人心寒?
然而赵韧与赵淮终究不同。
“如今官家如此恩眷裴家,又如此器重于我,我再推脱不能,除去鞠躬尽瘁,粉身以报。”
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我并非此意。”谢岑好整以待道,“倘若你留下,那么今生今世,便只能做裴四郎,裴侯爷,一辈子不可恢复真身,不可嫁人生子,你要上得朝堂,下得沙场,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再不能反悔。世间有路千万条,你偏选了最苦最难的一条,可是当真想好了?”
裴昀微滞,沉默半晌,却是轻笑了一下:“可我的路,从始至终,只有一条。若不留下,我也只一辈子是裴昀裴四郎,嫁人生子与我何干?至于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左右不过是这一条命,我裴家满门忠烈,又有哪个是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这番话说得谢岑哑口无言,他收起折扇,手腕轻转,敲了敲脑壳,无奈笑道:
“罢罢罢,全当是我枉作小人,多此一问。”
裴昀由衷道:“不,多谢你提点。”
这人虽措辞戏谑,但此番的的确确是在为她着想,她并非不识好歹,这句道谢乃是出自真心。
谢岑不置可否,只道:“如今韩相已诛,裴家去罪,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要做的事情很多,千头万绪,但有一件事,我必须立即去办,刻不容缓。”
“何事?”
裴昀一字一顿沉声道,
“将裴家人一一接回来。”
无论是生,还是死
大内,慈元殿
春桃压抑着眉宇间的喜悦,向程素宜禀报道:
“娘娘,官家来了。”
“当真?”
程素宜脸上刹那间染上欣喜之色,不顾礼数,急急来到门边张望,果然见到那玉色襕衫,一身清贵的年轻相公,跨过殿门庭院,缓缓向她走来。
亦如当年新婚燕尔之时,她在东宫渡过的每一个夜晚。
此时回首,竟是恍如隔世。
这才是她真正的夫君,这才是她等了许久盼了许久思了许久念了许久的夫君,容不得这世上任何人乔装假冒。
直至人进得门内,程素宜才恍然惊梦,她刚欲上前相迎,却猝然顿住了脚步,压下心中万般悲喜交集,她缓缓福身,一丝不茍的行礼道:
“臣妾见过官家。”
当年的太子,如今已成了九五至尊的帝王,而当年的太子妃,也已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一切物是人非。
可唯独赵韧唇边那抹温文尔雅的笑容,似乎从来未变。
“皇后免礼。”他淡笑道,“朕还不曾用过晚膳,劳烦皇后相陪了。”
“臣妾自当奉陪。”
程素宜随即着宫婢内侍传晚膳,她素知赵韧喜好,他口味清淡雅致,不爱铺张奢华,而今暮春时节,时令菜蔬又爽口,便拣那煿金熬玉粥、山家三脆、玉带羹、山海兜上了几道。赵韧见了,虽未开口多言,眉目却是极为舒展。
饭毕,宫婢内侍退了下去,二人相对品茗。
程素宜手端茶盏,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从头到尾只落在赵韧脸上。此举失礼至极,可她却全然不顾,只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
这是赵韧归来,登基之后,二人第一次独处。程素宜有太多话太多话,想要对赵韧言说,却又有太多话太多话,对赵韧说不出口。
只因许多事彼此心知肚明,若执意点破反而难堪。
赵韧先行开口,打破沉寂:
“朕已下旨请程太傅归朝,太傅业已动身,走水路回京,下个月便能到临安了。”
程素宜一愣,随即欣喜道:“家父自辞官归乡起,便一直等待着陛下重振旗鼓,清朗朝政的这一天,此番回朝,必会鞠躬尽瘁,沥胆披肝。”
然欣喜之后,程素宜又有不安涌了上来,如今程家成了外戚,国丈封赏过甚,恐有专政之嫌。
她正踌躇如何向官家委婉开口,却忽听赵韧问道:
“方才皇后命宫婢召裴昀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程素宜心中一提,面上镇定道:
“倒也无甚要事,只是想从裴大人那里稍作了解,陛下这些年过得可好?”
“朕猜皇后也是为了此事,”赵韧漫不经心点头,“只是裴昀虽为朕知己好友,到底是外臣,皇后身为六宫之主,还是要避嫌得好。”
程素宜闻言身子一颤,缓缓放下手中茶盏,不自觉露出了淡淡苦笑:
“官家当真要把裴昀当做‘外臣’吗?”
“朕已亲笔下诏,着裴家四子承袭爵位,今后她便是武威郡候,不是外臣又是什么?”
望着面前之人的幽深双眸,周身不动声色的沉稳气度,程素宜不知自己该悲还是该喜,只觉一颗心落进了铁丝网中,心越跳,网越紧,人越疼。
她忍不住幽幽一叹,伸手握住了赵韧置于案上的手,努力用自己的掌心将他的大手包裹住,
“陛下,你我自幼相识,又是少年夫妻,相濡以沫数载,臣妾敢说自己是这世间最过了解陛下之人,陛下可有异议?”
赵韧沉默,他无法反驳。
那千面郎君假扮于他,惑乱朝纲,他亲生父亲未曾分辨真假,他贴身侍从不曾起过疑心,他知交好友只道他性情大变,只有他相敬如宾的结发妻子,坚定看穿了一切。
世间至高至明是日月,至亲至疏两夫妻。
“所以,陛下的心思,臣妾一直明白。纵是从前不全明白,后来也都明白了。”
“朕有什么心思?”
程素宜淡淡一笑,朱唇轻起,缓缓念道: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赵韧脸色微变,开口欲言,却是被程素宜打断:
“陛下,请听臣妾说完,臣妾只今夜提这一次,日后再也不会说。”
赵韧顿了顿,道:“好,你说。”
“自六岁初见,到后来成亲,这些年来与陛下之间的点点滴滴,臣妾一直铭记在心。纵陛下对臣妾只是兄妹之情,娶臣妾过门,也不过是顺应昔日李皇后之意,可臣妾对陛下却是痴心爱慕,一片真情。能嫁给承毅哥哥,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出嫁之前,父亲与我郑重而谈,他说我这一嫁,嫁的不只是赵韧,更是当朝太子,在做赵韧之妻前,我先是赵家儿媳。彼时,我尚不懂这话有何深意,后来天长日久,却是渐渐懂了。”
“这三年来,我担惊受怕,日夜惶恐,终是将陛下盼了回来。且陛下不计前嫌,立我为后,又召回父亲,此乃天大殊荣,陛下对程家、对我,已是仁至义尽。可我却不能再厚颜无耻仰仗着陛下的这份仁义恩情,不知好歹。陛下,你我心知肚明,我已是不配为妻,更不配为后。”
“莫再说了!”赵韧厉声打断了她,自她手中抽回手,匆匆道,“过去之事,已然过去,朕不会追究,也不想再提。”
可程素宜却并不罢休,她目光哀婉望向赵韧,兀自说道:
“陛下当真不追究吗?当真不在意吗?可为何这一个月来,陛下从未进过我的寝宫?亦从未与我多言?甚至从未多看我一眼?倘若今日我不曾派人召裴大人来慈元殿晋见,恐怕此时此刻陛下也不会坐在我面前罢。我不怪陛下,天下间有哪个丈夫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曾与旁人同床共枕?陛下,你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素宜,只因素宜,是天下间最懂得陛下之人。”
程素宜说着,眼中氤氲的泪水,终是缓缓而下,然她仍是强撑着心酸痛楚,继续道:
“我不会令陛下难做,亦不会叫陛下背负薄幸之名。过几日我便会向太皇太后上请,臣妾入宫数载无所出,愧对宗室社稷,自请废去皇后之位,迁出内庭,自居瑶华观,遁迹黄冠,了此余生。”
“臣妾这般决定,是深思熟虑,心甘情愿,可唯有一事放心不下。如今后宫单薄,刘娘子工于心计,王美人笨拙驽钝,臣妾走后,希望殿下身边还能有人如臣妾这般,嘘寒问暖,相配相伴。此人需才貌双全,蕙质兰心,家无所累,以免外戚专权,且最重要的是,此人应是是陛下心悦之人,心念之人。”
“此乃臣妾临走前最后一个愿望,望陛下成全!”
说罢,程素宜伏身长行大礼,一跪不起。
在她说一番肺腑之言时,赵韧的脸色一直变幻莫测,到最后终归于平静。
他未制止程素宜下拜,亦未出手相扶,只是默然望着面前结发之妻,怅然一叹:
“素宜用心良苦,我感激不尽。”
他能从千里之外敌国都城阶下之囚,奇迹般的回到临安恢复身份登基为帝,有多少人为之悍不畏死流血拼命?可这其中,却又有多少人心思各异各有所图?
为名利为富贵,为报仇雪恨翻案洗冤,他心知肚明,亦慨然成全。
纵是论事不论心,可深究细思后,终是意难平。
算来算去,只有一人,仅仅是为了他赵韧,从头到尾,没有半分私心,哪怕到此时此刻仍是。
可他注定是要辜负她这份苦心了。
“素宜,你可知晓,这天地之大,关山南北,乱世纷扰,除死生无大事矣,那一星半点的少年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程素宜一愣,不禁擡眸,怔怔的望向他。
赵韧似是为她解惑,又似是自言自语般缓缓说道:
“自靖康之变,建炎南渡,无论先太上皇,先帝,亦或是太上皇,哪个继位之时,不是百般推辞?只因这残山剩水,内忧外患,做大宋官家,着实不如一个闲散王爷来得轻松。能做守成之君,已是万分幸运,或如徽、钦二帝,又该如何?朕年少之时,涉世未深,将一切想得过于简单,可这番北伐失利,阶下之囚的日子,着实叫我感念良多世事变化无常,朕今虽有幸继承大统,可仍是兢兢业业,不敢半分松懈,唯恐重蹈覆辙,成了千古罪人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故而裴昀,只能是裴家四郎,只能是武威郡候,你莫再做他想了。”
赵韧定了定神,站起身子,撂下最后一句话:
“朕初登大宝,废后于理于法不合,今后你仍是这中宫之主,无人能替代。”
说罢,他转身离开,却突然被程素宜从背后抱住。
“承毅哥哥!”
她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以赵承毅的身份面对他,也是最后一次将与她交心,从此他是大宋天子,她是大宋国母,却再也不是夫妻。
她哽咽道:
“承毅哥哥,让素宜最后这般唤你一次。”
“今后素宜余生都会为你吃斋念佛,潜心祈祷,愿诸天神佛保佑我大宋江山千秋万代,绵延不绝!保佑承毅哥哥英明神武,千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