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微臣有事启奏,望陛下容禀!”
众人寻声望去,但见那上奏之人,乃是百官末位一面目陌生的文官,从六品青衣官服,在这满殿纡朱拖紫之中分外显眼。
倘若此时有人记忆超群,便能认出此人乃是一年半前,太上皇赵淮偶尔清醒之时,应福仪公主所央,亲口认命的和亲副使礼部员外郎。
而他此前,还曾任过另一官职,东宫太子宾客,谢岑。
如此投机倒把,无名小卒,又能掀起多大风浪?韩斋溪漫不经心问道:
“谢员外郎有何奏?”
“臣闻一言而尽事君之道谓之忠,罪莫大于欺君,一言而尽辅政之道谓之公,罪莫大于私己。人臣背公而徇私,则刑赏乱,若人主不善识奸佞,则党人交结,遂惑圣听,祸即旋踵而至。今有叛臣贼子,欺君私己,祸国殃民,其罪当诛,但请官家明鉴!”
韩斋溪皮笑肉不笑道:“不知谢员外郎口中欺君私己究竟是何人?”
“正是当朝首相韩斋溪!”
谢岑目光如炬,凛然不惧,一字一顿道:
“貌厚深情,矫言伪行,进迫君臣之势,阳为面从;退恃朋比之奸,阴谋沮格。行诡而言谲,外缩而中邪,以巧诈而取相位,窃权夺柄,结纳党羽,把持台谏,炮制冤狱,陷害忠良,上不畏陛下,中不畏大臣,下不畏天下之议,无忌惮如此,实为天下之公敌!臣微末之躯,义不与韩贼共戴天,若不斩此奸佞,臣唯有赴东海而死,宁能处朝堂求活邪!”
这番铿锵有力之言落下,满殿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无论是不是韩党中人,此时心中都不约而同生出同一个想法,不是愤怒,不是赞同,不是惊讶,而是——此人八成是疯了!
普天之下,不忿韩相掌权之人有之,欲杀之而后快之人有之,却没有哪一个胆敢这般堂而皇之直面韩斋溪,掷地有声罗列其罪。真可谓是悍不畏死,以死血谏!
是的,没人觉得他能活着离开禁宫,甚至没人觉得他还能走出这垂拱殿。
韩斋溪一言不发的听完这番痛骂,唇畔仍是挂笑,但他双眼微眯,显然已是动了杀心。
就在他刚要张口,命武德司侍卫将此人拖出去杖毙之时,身后骤然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谢卿所言有理,韩大人你可还有何话说?”
韩斋溪猛然回头,但见那御座上一身通天冠服之人,眉目平和,双眸清朗,嘴角噙着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哪还有半分痴傻疯癫?
他已康复痊愈?还是说他一直在装疯卖傻?这千面郎君难道想过河拆桥,把我一脚踢开?
韩斋溪心中瞬息百转,然而望着那人眼中的意味深长,电光火石间,他突然生起了一个极其恐怖,极其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你是赵韧?!”
太子赵韧,不、现今应该是大宋天子赵韧,听罢微微一笑,
“朕不是赵韧,又是何人?”
“不可能!”
韩斋溪脸上青白交织,惊恐交加。
不可能!那人明明亲口应允,真正的赵韧早已死在燕京城中,尸体化为灰烬。此时此刻他又怎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临安,青天白日的出现在他面前?难道他从九泉之下,无间地狱里爬出来了不成?
然而赵韧并未给他思索之机,高声唤道:
“殿帅郭标何在?将韩斋溪和刘官宝这两个乱臣奸贼拿下!”
“臣郭标领旨!”
一声令下,不知何时围在殿外成百上千的殿前司禁军,瞬间如潮水般涌入殿中,利刃出鞘,铠甲峥嵘,直扑二人而去!
刘官宝见势不妙,当机立断飞身跃至殿前,双手成掌,面容狰狞,便要擒住御座上的赵韧。
危机关头,赵韧身旁那一直垂首而立的内侍,抢先一步挡在赵韧面前,同时出掌还击。
二人四掌相对,刘官宝毫无预料之下,只觉掌心一股强劲内力悍然袭来,势如破竹,自己竟无法抵挡,通身被震得筋骨欲碎。他拼着内伤反噬,及时撤功,后退十数步,直撞到了殿内朱柱之上,口喷鲜血,身受重伤。
“你、你是何人?”
但见那内侍撕去衣帽外衫,抹去脸上易容,露出青衣劲装,清俊面容,额角刺字,触目惊心。
那人朗声质问:“韩斋溪,刘官宝,睁大你们的狗眼瞧瞧我是谁!”
刘官宝如遭雷击,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尖声道:“是你!”
韩斋溪也不禁变了脸色,咬牙切齿吐出四个字;
“裴家四郎?”
“不错,正是我!”裴昀冷笑一声,拔剑而上,“新仇旧恨,今日一并清算!”
今日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在裴昀等人意料之中。朝中官员对赵淮积怨久矣,韩斋溪早已暗中说服了太皇太后点头内禅,太后薨逝乃是导火索,韩斋溪借此发难,赵公直也不会坐视不理,二人龙虎之斗,鹬蚌相争。
而郭标得夏衍涛游说,最终选择拥立赵韧,连夜命殿前司埋伏在禁宫内外,只等听命。谢岑本有官职在身,随百官混入殿内,而裴昀起先隐藏在禁军之中,后趁方才群臣追新帝的混乱之机,与琴如霜假扮的内侍调换了身份,守在赵韧身边,这才能及时护驾。
刘官宝心知有当年旧怨在前,今日裴昀归来,报仇雪恨,自己绝不能善终。当下他不顾颜面,抱头一滚,躲过了裴昀之剑,随即他拽过韩斋溪,在心腹的掩护下,拼着受伤,硬闯过禁军包围,逃出殿去。
裴昀带人紧追其后,寸步不离。
武德司为大内侍卫精锐,约有三千余人,分布宫城各处轮岗,今日垂拱殿内外有二百人当值,其中半数以上被殿前司一举而擒,剩下几十人尚负隅顽抗。
垂拱殿在禁宫西侧,距东华门极近,刘官宝与韩斋溪见大势已去,今日凶多吉少,索性一路向东逃去,欲趁乱闯出宫门。然东华门早有殿前司重兵把守,叫他们插翅难逃。
前有殿前司拦路,后有裴昀带人追击,狭路相逢,短兵相接,刘官宝大喝一声,指挥手下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禁宫大内高手多是大光明寺俗家弟子,练就铜皮铁骨外门功夫,那刘官宝一身混元童子功,堪称刀枪不入,方才虽一个不察被裴昀一掌打成内伤,却仍是不容小觑。
但见他双目赤红,面皮发青,活似厉鬼,招招不要命了一般向裴昀攻来。裴昀凝神以对,丝毫不敢大意,斩鲲虽利,可那刘官宝却敢直接赤手而接,肉剑相触,竟不能伤他半分。
“哈哈哈哈——三年不见,裴家小儿你丝毫也没有长进,若非下作偷袭,你以为你能讨到半分便宜?”刘官宝笑声狂妄,“当年伤疤好了你却忘了疼!”
说着一招大鹏金爪便向裴昀袭来,这正是当初金銮殿前他拿住裴昀的那招。
这招厉害之处,便在于双手配合同时进攻,右手攻颅顶,左手攻咽喉,使敌人顾此失彼,左支右绌,最终总有一处暴露。
眼见那尖细指甲已触及裴昀颈间,生死一线,危急关头,历史再要重演之时,刘官宝忽然听见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响。
噗嗤—
他脸上狞笑一滞,不可置信的缓缓低头望去,只见那近在咫尺的斩鲲利刃已没入自己小腹,正中神厥穴处。
裴昀冷笑:“狗阉贼,你以为我还会栽在你手里两次吗?”
这些年来,她昼夜不忘复仇之事,苦思冥想破解刘官宝杀招之法,最终明白过来,所谓双手齐攻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只攻不守,看似威力无比,实则正是自身最薄弱之际。
凡练武之人必有罩门,尤其是混元童子功这种刀枪不入的外家刚猛功法。那刘官宝出招之时,招招对小腹神阙穴有意无意回护,唯有大鹏金爪这一招使出时门户大开,全无防守。
故而裴昀故意买了个破绽,引他上钩,兵行险招,同样弃守反攻,将天灵盖与咽喉两处死穴全部暴露,拼得就是手上剑长三分,快人一步,终得险胜!
“你!你!”
刘官宝脸色巨变,鲜血从口鼻中前赴后继的涌出,双目圆瞪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双手微动,还要拼死反扑。
裴昀自然不会给他可乘之机,长剑一挑一抽,他便如泄了气的皮球,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整个人向后飞去,重重摔落在地,抽搐几下,就此断气身亡。
失去刘官宝的保护,韩斋溪顿时暴露了出来,裴昀毫不犹豫挺剑而上,一招精贯白日,直取其心口!
此人无死士心腹在旁,又手无缚鸡之力,自然避无可避,这一剑不偏不倚,正中前胸,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裴昀意料之中的血溅当场并没有发生,剑尖触衣,竟如刺上铁板,再无法挺进半分。她不禁面色微变,难道这奸相也练成了盖世神功?
这一分神间,韩斋溪连滚带爬逃跑,裴昀直追而上,又连刺几剑,分别中他四肢胸腹,手脚见血,胸腹仍毫发无伤。但这几剑挑破了他的衣襟,却也揭露了真相,原来此人衣下内藏金丝软甲护身,这才刀枪不入。
裴昀一经明白,立即变招,手腕急转,反手就是要取他项上人头。
当此时,韩斋溪大喝一声:
“我有官家御赐丹书铁劵在身,谁敢杀我!”
他虽手脚皆伤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却在关键之时喊出了这一句话,其声之震,叫周遭众人皆听在耳中。
至此,将此人一举毙于剑下的最好时机,已经错过了。
斩鲲停在韩斋溪喉间半寸之处,裴昀脸色铁青,握剑之手气得隐隐发抖。
在韩斋溪肆意张狂的笑容下,在一旁殿帅郭标的劝说中,裴昀虽满腔不忿,却终是缓缓放下了剑。
“押下去!”
她牙咬切齿喝道
“快些!再快些!都跟上!”
韩宵厉声呵斥过手下侍从,自己亦挥鞭狠狠抽了抽□□良驹,不敢有片刻耽搁。
只要出了临安府,他便能成功脱险了!
宫变之后,郭标奉赵韧之命带领殿前司禁军立刻出宫包围韩府,饶是如此,仍是晚了一步,韩家长子韩宵已是不见踪影。
韩斋溪在京中汲汲营营多年,党羽颇多,关系复杂,这厢一经伏诛,那厢便有人将禁宫之变走漏了出去。半个时辰前,韩宵得到了风声,遂带着手下轻装简行,从后门溜了出去,抢在城中戒严之前,乔装出了余杭北门。
出得城门,一行人再无忌惮,快马加鞭,向北疾驰而去。
谁料方至臯亭山地界,便见身后沙尘滚滚,马蹄嘶鸣。
裴昀领命带着一队殿前司人马探查出了城门,一路追踪过来。
韩家大郎韩宵,气宇轩昂,文武双全,委实也是个人物。裴昀年少时便与此人有过几次交锋,深知绝不可放他漏网脱逃。
奈何韩宵等人□□所骑,乃是西域汗血宝马,裴昀带人追了半天,只见马蹄印,不见人影。紧要关头,幸而殿前司禁军副指挥使熟知附近地形,上秉此处有捷径可走。
裴昀即刻采纳这一建议,兵分两路,请副指挥使带人沿大路继续追击,而她带了五十人精锐抄崎岖小路。
如此路程缩短不少,半个时辰后便发现了韩宵人马的踪迹,裴昀带人死死咬在其身后,终是在娘娘庙附近将这一伙人截住了去路。
“裴家四郎!你竟还没死!”
韩宵见裴昀,又惊又怒,神色狰狞。
“你韩家父子尚厚颜无耻茍活于世,我又怎敢先死一步?”裴昀冷声道,“韩斋溪已在殿前伏诛,韩宵,你快快束手就擒罢!”
“要我就擒你白日做梦!废话少说,动手!”
韩宵厉喝一声,手下十数名黑衣人听令率先抢攻。
这群黑衣人身法诡秘,手段狠辣,招招致命,正是昔日鹞子岭伏击裴家众人的那群死士。
殿前司训练有素,列阵放箭,从容应对,双方刀光剑影,激斗不停。
“裴昀,拔剑!”
韩宵持剑而上,青光赫赫,径直向裴昀袭来,挑衅道:“让我瞧瞧你这几年,本事可见长?”
裴昀毫不犹豫拔剑出鞘,冷笑道:
“多年前你便是我手下败将,如今有何资格大言不惭?我今日便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二人同时自马上跃起,缠斗到了一处。
韩宵虽为相门之子,却是自幼学武,师承一剑断魂阎九鼎,剑法精绝,不逊裴昀。
裴昀一招“一诺千金”刺向韩宵左肩,韩宵眼疾手快举剑格挡,随即腕抖剑斜,一招“魂飞魄散”直劈裴昀面门,裴昀收剑防守,谁料这却是对方虚晃一招,剑锋急转而下,竟是向她下盘刺去。
二人武功虽是旗鼓相当,风格却是天差地别,裴昀剑法轻灵精妙,飘逸若仙,而韩宵剑法却是刁钻狠辣,邪魅如鬼,一正一邪,各有千秋。
转眼双方已拆了五十余招,皆是全力以赴,以命相搏。
韩宵所练断魂剑法强则强矣,却是讲究雷厉风行,一招致命,照面即定生死,这与那阎九鼎杀手出身不无关系,故而五十招之后,后劲不足,招式威力大减。偏就那韩宵又是浮躁暴烈之人,眼下本就处于劣势,久战不下,更加急躁,出手愈发没有章法。
裴昀沉心静气,稳如泰山,看准时机,抓住韩宵破绽,一剑刺去,韩宵左臂一麻,登时血流如注,分神之间,双腿又相继中剑,他踉跄一下,迫不得已跪倒在地,长剑撑地,还要再战。裴昀随即飞起一脚,踢飞他手中长剑,手中斩鲲直指他眉心。
韩宵擡头,恨恨望向她,便只听面前人居高临下冷声道:
“剑乃君子之器,你不配!”
耽误这片刻功夫,另一路禁军也追了上来,前后夹击,合围之势。黑衣死士纵然武功高强,毕竟寡不敌众,韩宵落败后,他们也相继落网。
这一行黑衣死士共三十六人,殒命二十九人,剩有七人被擒。裴昀本想留下活口,严加讯问,可这七人见大势已去便即刻咬破了口中牙里藏的毒囊,登时毙命。
裴昀不远处便有一死士倒地,她上前欲查看其死状,谁料这人却是假意自尽,她刚一俯身,便见眼前数道寒光闪过,至冲面门。
裴昀当即立断挥剑相击,七枚暗器被斩鲲剑锋尽数所截。
这暗器精钢所制,大小如婴儿拳头,形似莲花,花瓣却又比寻常莲花多上许多,层层叠叠,繁密茂盛。为长剑所击中的一瞬,那暗器竟是在空中尽数炸裂开来,千万片花瓣,如千万把飞刀,携着千万杀机,铺天盖地,四散而来。
生死攸关之际,裴昀手中长剑快到了极致,横劈竖砍,几乎舞出了虚影,金器相交之声如爆豆子一般响个不停,她手心已被剑身传来的力度震得发麻,双眸被漫天寒光晃得眼花,内力在丹田中被提到了极限,一声断喝脱口而出:
“去!”
叮叮叮叮——
犹如一曲编钟奏鸣,大江东去,巨浪涛涛,随着最后零星几柄飞刀被击落在地,这场如倾盆暴雨般的暗袭终于戛然而止。
从极动到极静,不过须臾之间,待尘埃落定之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裴大人小心!”
“裴大人可有受伤?”
裴昀身影一晃,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此刻她眼花耳鸣,鬓流冷汗,拿剑的手尚在微微颤抖,手腕处酸疼欲折。
好生霸道的暗器!
方才倘若她有半分迟疑缓慢,已是一命呜呼了,这莲花飞刃的威力之大,连偷袭她的那黑衣死士都已被波及殒命,如此同归于尽的临死反扑,实在太毒辣了!
这样精绝的暗器,这群训练有素的死士,究竟有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