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这西瓜一股蒜味!”于真意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电视,边用牙签叉了块西瓜往嘴里塞,边探头冲着厨房大吼。
正是盛夏时节,阳光透过落地窗,落在绛红烤漆色的地板上,露出点点斑驳。空气中都透着炙热烫意,即使蝉鸣不止,午后还是带着引人困顿的魔力。
一旁电风扇呼啦呼啦的声音响个不停,于真意整张脸都贴在风扇前,额前的刘海像裂开的西瓜从中间起分成两半自然像一旁撇开。
妈妈钱敏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爱吃吃,不爱吃滚。”
于真意语塞。
今天家里阿姨没来上班,钱敏两手不沾阳春水,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家的水果刀在哪儿就随意拿了把切菜的刀来切西瓜。
“那我滚了。”于真意下午约了和邻居妹妹小喇叭花去玩滑板,她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西瓜,正走到门口又被钱敏叫住。
“这半个,给陈陈送去。”钱敏站在厨房门口,一身黑色收腰连衣裙外套了件挂脖围裙,蜷曲卷发盘起。
一副下一秒就要去音乐会的穿搭,此刻却拿着大半块西瓜叉腰倚着门口。
于真意打趣:“妈,你晚上跟我爸去听音乐会?”
钱敏点点头。
要说会过日子,那是没有人可以比得上钱敏。
于真意叹了口气,又看向自己手里的西瓜,凭什么有些人能吃到完整的半个,自己却只能吃被切过蒜的刀切出来的西瓜?
她有些不耐:“他是腿断了还是怎——”
话到一半,突然噎住。
也对,是真断了。
于真意捧着半块西瓜,推开外面的大门。
炎热潮湿一齐扑来,空气中带着将要下暴雨的黏腻感,道路旁的绿植垂头零落。
于真意正巧和散步回来拿着相机的爷爷撞个正着。前年奶奶去世了,爸爸于岳民就把爷爷接过来一起住。
于真意从小就怕爷爷,也不喜欢跟爷爷独处,倒不是爷爷对她不好,老人性格慈祥和蔼又爱笑。但是是爷爷的眉毛太长,又粗又黑,脸部轮廓有棱有角,整个人透着凶相,而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于真意和这位老人家的相处实在称不上多,除了逢年过节的走亲戚,除此之外再无多的交集。
“爷爷。”于真意叫了声,“我去给陈觉非送西瓜。”
爷爷笑着点点头。
于真意家住的这条巷子叫鸳鸯巷,新式石库门风格厚重浓烈,一条长而宽阔的巷子盘踞在这座城市的一角,石砖砌成的墙面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树叶和青灰色的苔痕。
自行车的铃声,树上的蝉鸣,一起回荡在石子路上。有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惊得一旁狗吠。
于真意加快步伐走出大门往左拐,走了几步走到陈觉非家门口,她刚要走个过场敲敲门,又想起现在里面这位可没法给她开门。她娴熟地按下密码,咔哒一声,门开。
于真意轻车熟路地走上二楼,敲了敲陈觉非的房门。
敲了两声之后,没人应,连开门的动静都没有。
不可能没在里面啊。
“陈觉非?”于真意又敲了敲。
还是没人应。
奇怪,瘸子还能跑出去?
她发现门没锁,索性直接推门而入。
陈觉非的房间很大,大到于真意小时候常常抗议为什么陈觉非的房间都可以植树造林,自己的却像蜗居。年初的时候他家重新装修了一下,浅蓝色的墙漆,上面挂满了各种相框,油画、水墨画、山水画等等都有,十副有十一副出自于真意之手。
北方山水画派风格鲜明,画技从拉胯到成熟。
那时于真意自己东西太多太杂,懒得收拾,却又不舍得丢掉,毕竟这可是于真意画技成长史。她索性一股脑丢给陈觉非,美其名曰收藏名家名画,她倒是没想到陈觉非还真会裱起来。
对此陈觉非的回答是,他家也没这么多地方收藏垃圾。
哼,不收藏垃圾,但是特地把它裱起来。
于真意环顾了一周之后,视线落在正前方。
陈觉非整个人倚靠在电竞椅前,椅背边缘露出他那半截圆溜溜的脑袋,头发杂乱,立着几根呆毛,头戴式耳机又很快把那几根呆毛压下去。他一条腿翘在桌上,一晃一晃,另一条无法动弹的腿被裹在厚厚的石膏鞋里,虚虚支着地。
两手环胸,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房间里没有拉窗帘,阳光从阳台溜进,越过他高挺的鼻梁,在地上投落下一个影子。
鼻尖是香甜的橙子味。
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陈觉非对气息很敏感,尤其是于真意的。
他微微偏过头,看着地上多了一道影子,条件反射关上电脑,阖上的声音太大。
来不及了。
他擡眼的下一秒里,于真意的头就凑近了他,伴随着那半块西瓜。
她扎了个低低的马尾,随着弯身的动作,墨黑色的发梢扫过他的眼睑和鼻尖。
眼里带着笑意,梨涡显现:“陈觉非,你在看黄片啊?”
电脑阖上的瞬间,于真意瞧见屏幕里面白花花的身体和晃动成影的动作。
共同生活十六年了,除了于真意小时候被狗追着咬而后走投无路跳到陈觉非背上的那一次,她几乎没怎么见过陈觉非有大表情的时候,所以她时常觉得陈觉非这人有面瘫潜质。
现在看来,显然不是了。
陈觉非的眼窝不深,眼皮也薄薄的,眼尾略微上翘,睫毛很密。他眼睛很有神,黑瞳澄澈,看人的时候似勾不勾。薄唇挺鼻,帅哥标配。
可惜了,这么完美的五官就长在了他这张立体分明的面瘫脸上,那点勾人味道瞬间烟消云散。
不过此刻却不同。
陈觉非无声地咒骂了一句,紧皱着眉:“你进门之前能不能——”
“我敲门了,我这不是怕你死里面嘛!”于真意看着他的口型,一瞧就是国粹,“我来给你送西瓜的。”
她把西瓜放到桌前,顺势背靠着桌沿,眼睛弯弯:“陈觉非,你都这样了还看呢。”
陈觉非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哪样?”
大概是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缘故,于真意一直没挖掘出陈觉非身上一丁半点的优点,唯有这声音。经历过变声期之后,他声音低沉又清冽,还带着磁,像夏日里的浪拍打礁石震起的涟漪。
真要问起来,于真意又一噎。
“我只是腿骨折了。”陈觉非甚至都懒得解释这片子是薛理科大浪淘沙淘过来特地分享给他,而他又恰巧看了两眼,时常不过五分钟,而恰巧就在这么短短的五分钟之内于真意推门而入。
一系列的恰巧之下,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这苍白无力的解释落在于真意耳朵里又能脑补出一出大戏。
陈觉非说着拿过那西瓜,铁勺挖了中间的一大块,然后推到于真意旁边。于真意也自然地拿着勺子把最中间的那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原来腿骨折了也行啊。”
陈觉非总觉得话题带偏了,也懒得开口。
“对了,陈叔和林姨什么时候回来呀?”这么点事儿立马被于真意抛到脑后,她好奇地问。
今年过完年后,陈觉非父母就被公派到海外工作,一去就是大半年,期间只回来过一次。于家和陈家做了快半辈子邻居,搬了三次家之后两家人还是雷打不动地成为了邻居。
陈觉非来于真意家蹭饭本就属于家常便饭,随着父母长时间的出差,陈觉非已经光荣地成为了于家饭桌上的一员了。直到一个月前,七月中的某一天,陈觉非意外被摩托车撞了之后,他的一日三餐变成了专人专送。
专人就是于真意。
专送就是跋涉长达五分钟的漫长路途。
“不知道,我爸说得冬天了。”陈觉非自然地接过于真意手里的西瓜,挖了最旁边的部分。
闷热夏风吹过,却带来一股酸涩又清爽的味道,像冷调的绿意,很是好闻。于真意很喜欢这种薄荷柑橘调的气味,尤其在这闷热的夏日午后,她更喜欢了。
她鼻尖耸动:“你换沐浴露了?”
暑假的日子总是过得日夜颠倒,陈觉非日夜颠倒的程度更甚,加上骨折的缘故,有时候要叫于叔帮忙拆了石膏鞋,晚上麻烦人家不好,所以白天洗澡是常事。
于真意时常觉得陈觉非这人的洁癖洁到可怕。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这期间少洗澡,少拆固定器,他偏偏不听,这腿能好才怪。
陈觉非重新把电脑打开:“没。”
于真意疑惑:“那是什么味?”
陈觉非没回答,懒散地靠着椅背,头往另一侧随意歪了歪。
于真意俯下身,鼻尖贴近他的脖颈,浅浅气息打在那处,她光顾着闻味道来源,没察觉到陈觉非尖尖凸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就是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啊!”于真意笃定地说。
她太喜欢这种味道了。
于真意皱着眉,又贴近了点,鼻尖碰到了他脖子,然后是耳垂,“你昨天还不是这个味道呢。”
“你昨天见过我?”
“我每天都来给你送饭当然见过你。”
“提醒一下,你昨天去打羽毛球了。”陈觉非平静陈述,“下午还吃了冰淇淋。”
于真意眨了眨眼,慢吞吞地哦了声。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她昨天跟小喇叭去打羽毛球了,然后下午去了陕西北路买冰淇淋,甚至还忘了给陈觉非也带一个。
毕竟大夏天的,带冰淇淋也不现实啊!
不过他怎么知道的?
于真意疑惑,也问出了口。
陈觉非没回答。
当时的他,是看着于真意拿着冰淇淋从新弄路北侧一路走过来的。
昨天下午飘的是北风,白色的百叶窗被拉到了最高,他两手撑在阳台的横杆沿边,垂眸睨着少女一蹦一跳地走在路上,碎花裙摆和晃动的香樟树叶一起揉进他的眼里。
“真真姐,我们好像没有给非非哥带冰淇淋,他会生气吗?”他听见小喇叭花问。
“哎呀,我也忘了。”这句话是于真意说的,她顿了顿,“不过他又不知道我们去买冰淇淋了。”
少女声音轻灵,洋洋盈耳,还透着肆意的狡黠。
石子路被日光暴晒,每一颗凸起的小石粒上如同镶着金色的阴影。
有一片叶子落在于真意的脚踝处,她晃了晃细长的腿,轻哼一声:“不帮我写作业的人吃什么冰淇淋。”
北风将她的声音刮到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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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真意看着陈觉非这架势,就知道他又不准备回答了。她刚要扯谎,发现自己还没寻出那气味的源头。
“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啊?”
正问着,于真意的视线突然被桌子一角的香水瓶吸引,她拿在手里,打开盖子闻了闻,酸涩清新糅杂着扑面而来,是被春雨侵袭过后的草香。
就是这个味道。
于真意认出这是解放橘郡,她问:“是他们家哪一款?”
陈觉非:“我是你的人。”
于真意:“你是我的人?”
什么奇奇怪怪的对话。
她重复,语气里充满了奇怪:“我是问你这香水是什么牌子?”
陈觉非仰头,面上奇怪神色比她更甚:“祖宗,耳朵糊屎了?我说我喷的是像你的人。”
于真意瞬间炸毛。
什么呀!她明明就听到五个字,哪儿就平白无故多加这几个字了?
作者有话说:
陈觉非:别问,求你自己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