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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栋别墅静悄悄,祁旸在楼下吹了会儿风,才上的楼。
卧室门流了一条狭小的缝,有微弱的光渗出来。
祁旸轻轻推开门,陈瑞淼果真没睡,趴在床上和人发消息。听见推门的动静,她回头,看见祁旸,有些小小的诧异。
“你怎么回来了?”他没回她信息,陈瑞淼以为他已经喝到不省人事了。
祁旸说:“这我家,我不能回?”
喝的是炸弹吧,整个人怎么气鼓鼓的?陈瑞淼说:“我以为你喝多了去蒋柏锐家里住。”
他轻嗤:“他家又没我老婆。”
陈瑞淼怎么也听不懂他的意思,但看见他往这边走,走到床沿准备一屁股坐下,陈瑞淼大惊,鲤鱼打挺似的翻身:“别坐!”
祁旸:“?”
陈瑞淼:“你还没洗澡,不许坐我的床!”
祁旸:“……”
凭什么?她是土匪吗?这也是他的床,他就要坐!可眼看陈瑞淼直愣愣地盯着他,一副“你不怕的话就挑衅我一下试试”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挂着一张臭脸,揣着满胸口的怨气与不爽走进浴室。不喜欢他,连对他的态度都如此恶劣。
祁旸洗了个长达半小时的澡,他出门的时候陈瑞淼顿时放下心来。
祁旸擦着头发,看她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问:“你干什么?”
陈瑞淼说:“你在里面洗了那么久,也没什么动静,我还以为你晕倒了呢,吓死我了。”
祁旸嗤笑:“我晕倒了不知道进来救我?”他把毛巾丢回浴室,又走到陈瑞淼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洗干净了,我能坐您的床了吗,陈小姐?”
陈瑞淼彼时还在回许斐的信息,她很后悔与许斐开启关于蒋柏锐的话题,让许斐回忆起蒋柏锐此人的存在,惹得她又化身零经验情感调解员帮好姐妹出谋划策,沐浴心灵。她头也未擡,手抓了旁边的被子一角,顺势掀开,拍了拍枕头:“嗯,你上来吧。”
一拳打在棉花上,祁旸哑口无言。
零分菜鸟终于安抚好了满分情感大师,她把手机锁屏,正要关灯,只见祁旸平躺在床上,像具尸体,只不过睁着眼睛——像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酒里是被下药了吗,喝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陈瑞淼往他身边凑了凑,依然是趴着的姿势,手肘撑着下巴:“你怎么不睡觉,想什么呢?”
祁旸盯着天花板:“在想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瑞淼像只刚成型的毛毛虫,吭哧吭哧地再次靠近他:“你真的没事吗?”
祁旸说:“没事。”
这样的表情,很难说真的没事。陈瑞淼认真地看着他:“祁旸,你别故作坚强呀,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如果有事可以和我说,我保证不会笑你的!我还可以安慰你,我很擅长安慰别人的!”许斐不在,她可以随意撒谎。
她的目光直白坦荡,祁旸被她看得心虚,视线缥缈地落在她手臂上,白皙的皮肤上点缀着一颗棕色的小痣。他看得心烦意乱,索性翻身:“真没事。”
今时不同往日,祁旸不再隶属于陈瑞淼小小世界里“旁人”/“外人”/“无关紧要者”一栏。陈瑞淼百折不挠的毅力在此时起效,她直起身去拿手机:“那我去问蒋柏锐,我觉得他特别想和我搞好关系以此让我做斐斐的说客,他肯定会告诉我的。”
祁旸自己吐露真话,还能留点脸面,如果陈瑞淼去问这个头和屁股长反的蒋柏锐,那他就会添油加醋地放连环屁,不出一夜,祁旸的脸面可以丢得一干二净。
他于是也起身,顺势去抢陈瑞淼的手机,陈瑞淼赶紧将手往后挪,但祁旸长手长脚,臂轻松一伸便扣住了她的手腕。
陈瑞淼重心不稳,拉扯之间,她撞进祁旸怀里,脸颊和鼻尖碰到他的胸膛,撞得她有点痛。
她擡起头,满目幽怨,灼灼目光堆到他脸上:“你怎么打人?”
到底是将来要进演艺圈做幕后的,胡话张口就来。祁旸被她气笑:“陈瑞淼,你挺会夸大其词的。”
陈瑞淼想憋几滴眼泪出来,可惜失败。她压着眉,长睫敛着:“我就是想关心你一下。”
祁旸松开她,揉了揉她的脸和鼻尖:“不用,没事。”
他翻过身,背对着陈瑞淼。
陈瑞淼坐在原地,脸颊被揉过的触感未消,她用手背碰了碰。
蒋柏锐突然的转账,祁旸莫名垂丧的心情,两者之间肯定有什么微妙的关联。第二天醒来,陈瑞淼给许斐发消息,许斐给出两个可能性:1、蒋柏锐突然发现自己被屏蔽,因此认为自己真的被许斐踢出了局,于是转账试探一下陈瑞淼。2、蒋柏锐和祁旸喝酒,聊到了陈瑞淼,蒋柏锐心血来潮看陈瑞淼的朋友圈,结果发现被屏蔽,于是试探。
“不过吧,第二个可能性的前提是——”许斐顿了顿。
陈瑞淼问:“什么?”
“前提就是祁旸和姓蒋的聊到了你,或是你的朋友圈,否则好端端的玩什么试探。”许斐说,“我倾向于后者,不过这就意味着祁旸在翻看你的朋友圈。”
说到后面,她的声调突然扬起,变得有些古怪,“水宝,我只会特意看我讨厌的人的朋友圈。”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糟糕的打击乐,敲打在陈瑞淼耳廓,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故意似的,许斐的后半句慢悠悠地传来:“或是喜欢的人。”
陈瑞淼更说不出话了。这两个答案,似乎选谁都拿不到分。
“还有没有C选项?”陈瑞淼问。
许斐说:“男人和女人的心思不一样,也可能他就是手贱,喝酒的时候闲着无聊点开的。”
C选项出现了,可陈瑞淼的心中却陷入一种失落。挂了电话,二水适时地跑过来,后腿一蹬,噌一下就钻进了她的怀里。
“二水……”她边抚摸它柔软的毛发,边心不在焉地重复叫它的名字。
二水听到她的呼唤,擡着脑袋,乌黑锃亮的眼珠子像两颗桂圆,专注地盯着她。
好讨厌这种感觉,一颗心七上八下游来晃去落不到实地。陈瑞淼把头埋进它的毛发里,说话声音闷闷的:“其实我有一点点喜欢第二个答案的。”
又或许,不止一点点?
·
临近傍晚的时候陈瑞淼接到电话,下周去祁旸的爷爷奶奶家吃饭,陈瑞淼乖巧地说好。转头给祁旸发消息。彼时祁旸正跟着祁争临在酒店与合作方吃饭,祁争临的另一边坐着祁源。
有些事情想想真是荒唐又好笑。
“听说阿旸前几天跑到Z市跟项目去了,果然是长大了,知道帮你老子分忧了。”酒桌上,祁争临的旧识笑着打趣。
祁旸跑到舟市去盯《荒岛求生》的消息第二天就在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百分之七十的原因归功于祁旸在片场打人。被打的那位摄影师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连着在好几个群里吐槽资方公子哥打人,绝口不提自己刚从警局出来的事情。
如今再被老友以或玩笑或打趣的口吻在酒桌饭局上提起,祁争临强忍着脸上的难看,这哪里是分忧,分明是制造忧虑。
他拿起酒杯,和人对碰:“哪里哪里。”
一干二净后,祁源站起来拿过转盘上的酒,替祁争临倒上。
个高腿长的清秀男生突然站起,登时吸引了几个人的注意:“真是稀奇,阿源今天也出来了。”
祁源笑着说:“叔叔伯伯们好。”
叔伯点点头:“好久不见。”
客套的两三句之后,便没有多余的话。
祁源安静地坐下,面无异常,只有饭桌下捏得生疼的大腿昭示一场暗无天日又根深蒂固的嫉妒。
祁旸捏着酒杯的杯壁,贴着手心的一面被碰得有些烫。他微微偏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父子情深的场面,也不明白,既然已经有了祁源,祁争临为什么非要他出来参加这场酒局。直到酒局过半,几人说着这包厢里太闷,出去抽根烟,偌大的空间里少了几个人。祁旸看了一圈,祁争临和合作方那个似乎掌握着最大话语权的男人已经不在席面上。
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站起身,走到祁旸身边,笑眯眯地为他倒了杯酒。生硬地将话题转移到盛阳上,明里暗里探寻盛嘉琳的意见。
原来这才是祁争临忍着不愿也要将他带来的意图。当权利的台阶高于对方一层,他不得不服从,也不t得不隐忍。
祁旸拿着那杯酒起身:“我母亲这边有提起过这个项目,不过盛阳第四个季度的重心不在这里,所以集团本季度在拨款项方面的分配无法给到太多,但是我母亲非常赞赏您的项目,她说无论是立意还是内容都非常新颖有深度,是个值得精雕细琢好好打磨的作品,她很看好它的前景。”
“感谢盛总的赏识,过誉过誉!”李同初心中有数,连连点头,将酒一饮而尽。
祁源看着祁旸挺拔舒展的背影,眉头不知不觉间悄然蹙起。他知道祁旸在国外不学无术一事无成,也知道他回了国为什么跑到舟市动手打人的失智举动,名义上的妻子被揩油,属于男人的占有欲与好胜心作祟,做出不过脑子的野生动物行为。他以为祁旸一如小时候蠢笨,倒是不知道他何时学了一手迂回婉转的话术。看样子应该是盛嘉琳教他的。想来也是,祁家老头子已经全然脱手祁氏,祁争临近几年来越发力不从心,似乎是到了该动手的地步。
恰好与李同初的目光对上,祁源连忙起身,也想与他敬酒。李同初细长的眼睛眯着,“哎”了声,倒转手中的酒杯:“已经没了。”
祁源笑着应声:“李叔,没事,我再给您倒。”
李同初摆手:“不用不用,今天真是喝太多了。”
剩下几个男人纷纷附和他。
李同初边往自己的座位走,目光还在祁源身上:“该说不说,阿源真是越长越惹眼了。”
有人接话:“不然怎么是青漪的儿子呢。”
“也是。”另一侧的男人拍了拍自己的脸皮,“毕竟人家就吃这口饭的。”
“哎呦青漪也是好久没出来了。”
“那……”有人笑笑,“如今还出来做什么呀!”
心像被刀径直从中劈开,鲜血汩汩直流。掌心被指甲摁出四道深深的月牙,祁源想开口说些什么,讨好人、奉承人,是他记事以来就锻炼出的能力,可这个能力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在祁争临不在时肆无忌惮地羞耻自己,讨好祁旸。
祁旸盯着眼前的碗,突然回头看向祁源:“能麻烦你帮我去问服务员要罐可乐吗?”
祁源愣了下,然后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关于钟青漪的谈论已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李同初诧异的笑声:“阿旸,这就不对了,男人酒桌上不喝可乐。”
祁旸声音无奈:“没办法,我老婆最烦我喝酒了,两三杯够了,不能再多了。”
祁源低头看着锃亮的地面,倒影里是自己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祁旸,你以为你在帮我?在施舍我?可你高高在上的姿态才是最尖锐恶毒的嘲笑。
·
祁旸回来的时候陈瑞淼刚写完一段新故事的梗概与大纲,她打包后发给导师,导师也没睡,秒回她几个大拇指:【辛苦了。】
陈瑞淼心想是啊真的好辛苦,面上平静,打了句【没事没事,我不辛苦】,就是这句“我不辛苦”的耗时,她没拦住祁旸大剌剌躺在床上。
陈瑞淼揉了揉太阳穴,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她凑过去,耸着鼻子小狗一样闻来闻去。
得出结论:“祁旸你喝了好多啊!”
祁旸人都迷糊了:“没有。”
都这样了还撒谎。
陈瑞淼:“你身上酒味那么浓,你再嘴硬呢?”
他沉默了几秒,翻了个身,眼下的皮肤红红的:“好吧,对不起,我喝的有点多。”他闷闷抱怨,“我都说了我老婆不喜欢闻酒味,我不能多喝……是他们非要逼我喝的。”后来祁争临和几个男人回来,似乎是公事谈妥了,不再将话题纠于项目上,而是天南海北侃大山,酒杯交错,洋洋洒洒之间渗出几滴落在菜上。祁旸掐着时间想走,却被不约而同地盯上。长辈的酒,他无法直接拒绝,只能喝下,一杯又一杯,从满目清醒生生变作神智混沌。
他又翻了个身,正面对着陈瑞淼,喃喃:“陈瑞淼我错了,我以后不多喝了。”
意识模糊,说话断断续续,喊她名字时口齿却异常清晰。
他眉骨高,像给眼睛打了把小扇子,长而黑的睫毛垂下,欲盖弥彰地遮掩黑白分明的眼睛。
陈瑞淼被这样盯着,不大自然,嘀咕:“跟我说错了干什么?我可没说你不许喝酒。”
“但你不喜欢我喝酒。”
陈瑞淼嘴巴微微翘起:“你还挺擅长观察的。”
他的眼睛在酒精作用下蕴着一点湿意,朦胧灯光下有些柔软,也有些澄澈:“我只会观察你。”
祁旸这个人,清醒之后会忘事吗?还是会将醉酒的时发生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陈瑞淼无处判断,她伸出两根手指头:“这是几?”
祁旸看一眼:“1。”
陈瑞淼又伸出四根。
他:“1。”
那就好。
陈瑞淼贴近他的耳朵:“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他眨眨眼:“你看出来了?”
陈瑞淼扬起下巴:“当然,你观察我,我也在观察你。”
祁旸停顿了几秒,眼里毫无戒备:“那我只告诉你。”
陈瑞淼:“好!”酒醉的人也需要一个承诺,想到这里,陈瑞淼伸出小拇指,又把他的小拇指勾住,“拉钩,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今天我爸叫我去吃饭,可是他也带了祁源来。”喝了酒,说话语速变慢,但陈瑞淼安静地听着。
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脸轮廓分明,漂亮优越的眉眼微微皱着,嘴角不高兴地下垂着。
“我不喜欢他。”他嘴唇翕动,最后咬牙吐出几个字,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挣扎,“对不起,我真的不喜欢他,我恨死他和他妈了,我恨不得他们在我面前消失。”
“对不起什么?你不用对不起。”
“我觉得我很坏。”
“哪里坏?”
“我可以在那些人一说起他妈妈的时候就借口让他出去,但我没有,我听了好几句。说实话,我很享受这种感觉。”他下意识擡手捂住眼睛,两人勾着的小拇指就此分开,他才意识到,又伸出小拇指继续勾住她。跟着别开脸,声音有些哽咽,“我应该讨厌的是他妈和我爸,而不是他。”
陈瑞淼说:“不啊,你不坏。在旁观者与外人的上帝视角里,祁源的确无辜,因为出生无法由他决定。但你不是旁观者,你是最无辜最直接的受害者,他们分取了本该属于你的那部分利益与亲情,况且祁源对你并不好,你就应该讨厌他们。你一点也不坏。”
“而且,君子论迹不论心,不管是什么方式,你都制止了那群人再议论嘲讽祁源的妈妈,也让祁源有正当合理的理由离开那个场合。我觉得你很好。”她拉开祁旸的手,“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眼睛红红的,却好像更亮了些。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别骗我。”声音却带着隐隐的期待。
陈瑞淼擡起与他勾着的手:“拉着勾呢,我还会骗你?”
“这个拉钩是让你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他脑袋在这种时候倒是转的快。
陈瑞淼忍笑:“行。”她分开他的手指,然后嵌进去,一根根缠绕交握在一起,“这样可以了吧,我真没骗你。”
“嗯……”他盯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你是不是占我便宜?”
难道是和二水待久了,真的有些人模狗样了。头发蓬松柔软,又因为躺着而显出凌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生怕错过任何表情。
陈瑞淼语气霸道:“对,那又怎么样?”
他脑袋一歪,放弃抵抗任君采撷的模样:“没事,来吧。”
陈瑞淼乐不可支,拽住他胳膊:“但是请你先去洗澡,好吗少爷?”
祁旸直起身,听话地点头:“好。”他趿拉着步伐往浴室走,走到门口回过头问,“洗完澡要占我便宜吗?”
陈瑞淼有些无语:“你快点去洗澡吧!”
“你果然在逗我玩。”他抓了抓头发,啪一下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