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夜的巴黎出发,又在午后的中国落地,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让叶深深他们都是疲惫不堪,但此时都顾不上了,他们一下车就立即请搬运工将主辅料装上早已联系好的货车,直奔夸特服装厂。
和叶深深印象中十分相似的厂子,狭窄而破败的水泥道路边,错落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服装加工厂,有上午人的规模,也有寥寥数人的家庭作坊。偶尔一两块空地,还有人见缝插针种着黄瓜茄子,一副城乡结合部的典型模样。
终于到了夸特服装厂,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门卫大爷以为他们是来送货的,指挥他们入厂停好车后,发现没有进货的人跟随,才感觉不对劲,赶紧上来询问。等知道他们是带着东西来找加工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赶人出去。
沈暨赶紧跳下车,笑眯眯地给门卫大爷塞了盒烟,叶深深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机场免税店买的,反正大爷一看这烟,再看看沈暨的模样,悄悄的给他指了指某个办公室,转身就回门房了。
三人走到门卫大爷指的房间门口,指头一看,正是厂长办公室。眼看成败在此一举,顾成殊敲了两下门,听到“进来”两字后,带着他们就进去了。
厂长是个胖墩墩的中年男,抬头一看顾成殊他们的模样,顿时就愣了愣。叶深深也是佩服顾成殊,明明就是有求于人的,可他那气场就好像救世主降临似的,特别撑得住。
厂长大概一看就觉得他和沈暨不是简单人物,站起身就从充满土豪气质的大班台后面出来,先和他们握了握手,等目光落在叶深深身上时,那嘴巴张得就合不拢了,连声问:“您是……是叶深深,叶大设计师吗?”
叶深深惊喜不已,顿时松了口气,赶紧掏出自己的名片双手捧过去,说:“是的,厂长您好,没想到您认识我,真荣幸。”|厂长抓过她的名片,虽然看不懂那些法文,却先攥紧了,大步走到门外,朝旁边大吼了一声:“阿琳,赶紧的给我滚过来!”
旁边传来一个懒懒的女声:“老爹,干嘛啊,我在画设计图呢……”
“画你个头,画三四年了有啥进展吗?你最崇拜的人来了!”
一秒钟的停顿之后,立即传来椅子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女生抱着一条伤腿,跳着就从隔壁房间蹦出来了:“谁?叶深深?她怎么可能到我们这犄角旮旯……”
那女生一看见叶深深,顿时腿也不疼了伤也不存在了,直接奔过来就站在叶深深面前一脸仰慕地看着她:“啊啊啊……真的真的是叶……叶小姐您!”
还没等叶深深反应地过来,那女生目光又落在她身边人身上,叫得更夸张了:“哇!顾男神和沈暨!我不是在做梦吧?不行不行我要冷静一下……”
“你冷静啥啊冷静!”胖厂长抡圆了手臂给她的头上狠拍了一下,然后对叶深深说道:“不好意思,我这没出息的女儿也是学设计的,她是叶小姐的狂热粉丝啊,把您的作品都设成电脑桌面了,还特别关注您的新闻,不然我也认不出您来……”
“我还天天给您的主页社交媒体留言点赞哦!我的网名是‘深顾此心’,叶小姐您下次看见了帮我点个赞哈!我是‘小侄女’成员之一!”
叶深深不由得笑了,点头答应了,说:“好啊,不过什么是‘小侄女’成员?”
“哈哈哈哈,这个是你们粉丝团的成员名称呀!”那女生异常外向开朗,连说带比划的,“因为深深念起来像‘婶婶’,所以我们粉丝妖兽就叫‘小侄女’,虽然有几个男生反对,想叫小侄子啦,但是我们才不管呢哈哈哈……”
叶深深和顾成殊对望一眼,顾成殊朝着叶深深微微一笑,俯头在她耳边低低说:“就算为了小侄女们的期望,我们也得相亲相爱到永远啊。”
叶深深窘迫地白了他一眼,转开了目光。
这边胖厂长终于忍无可忍,又拍了自己叽叽喳喳的女儿脑袋一下,然后跟叶深深说:“这是我女儿华琳,也是学设计的,您看有空给指导指导?”
叶深深有求于人,自然赶紧点头,一口答应了。
“哎呀老爸,你面子多大啊,就敢请叶小姐帮忙,她现在是Element.c的总裁,而且还有新品牌深叶,又是Bastian主力设计呢!对了叶小姐,您到这边来是什么事?”
“其实我是来请求帮忙的。”叶深深好不容易在这对开朗的父女面前抓住机会,赶紧说“主要是Bastian品牌的事情,他们有一批定制,需要在本周赶出来,这在国外简直是无法想像的事情。但据我所知,贵厂创造了一个夸特模式,据说是全球最有效率的定制模式,可以让定制成为批量生产的流水线,所以我们想来试试看,是否能借助此项模式,帮我们完成这批定制呢?”
“那是啊,这是我们厂首创!咱中国人这么多十几亿啊,动不动就是成千上万的大单子,要是都像国外一样,每个人都要裁缝师傅跑去仔细测量才能定制,那得弄到猴年马月去啊?所以我们才独创了这一套计算方法。完全不需要看到真人,只需要客户提供给我们他身体的19点定位数据,我们开发的电脑程序自动就能据此生成客户全身三维图像,虽然肯定纰漏上国外定制的那种不差分毫,但大体上绝对没有问题!”胖厂长骄傲地说到这里后,又皱起眉头,“不过说到这个,你们来得有点不巧,最近厂里很忙啊,刚刚就接了一个银行的超大订单,两万多套定制正装呢……”
华琳立即抱住他的手臂,撒娇说:“哎呀老爸,叶小姐都亲自找上门了,而且这可是帮Bastian在赶工啊!这是中国的骄傲好吗?你就帮帮忙,给挪几天时间出来嘛!”|“唉,那我去问问老李吧,看咱们工时是不是饱和了,还通常能抽出人手来……"虽然管生产运营的老李很为难,但听说帮国际友人,就把生产日程安排表给翻出来了,前砍后凑的,也只挪出了一天半的空档来。厂长为难地说:“这个……估计不够啊,但我们这边也有违约要求的,总不能拖延前面的订单吧……”
好容易走到这一步,却终于面临似乎无法突破的困境,叶深深一时感觉到绝望的心态。
她转头看向顾成殊,脸上沮丧无措的神情,让顾成殊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叶深深的头发,然后抬头看向华厂长,问:“那个下订了两万件的,是什么银行?或许我可以托人去找找关系,请他们同意贵厂延后几天交货。”
华厂长没抱什么希望地把名字报给了他,又说:“延后三天就可以了,只要你们尽快把19点坐标搜集齐备,保准三天帮你们赶出一千件来!”
“数据有的!”叶深深赶紧拿出来。
顾成殊抱了抱叶深深的肩膀,俯头在她的发上贴了一下,说:“我去搞定那边,你照看这边。”
“嗯。”叶深深毫不怀疑,目送他离
去。
华琳带着他们去数据部,飞快将数据输入,然后开始生成定制版型。十九点数据衍生出全身数以万计的数据,绿色曲线如同枝蔓般在电脑屏幕上延展开,然后汇聚成绿色立体人型。
数据员将人体转动,让他们审査。其实叶深深也并未见过对方的身体,但幸好Bastian工作室的量体师傅们都很有经验,每一份资料上都附有全身照片。沈暨在打版方面是最有经验的,拿着照片对照电脑屏幕上生成的画面,与数据录入员商议修改版型。
很快,第一份版型就修改完毕了,在电脑上自动拆分生成各个部件形状之后,直接传输到生产部去。
原料已经经由传送带直接送到剪裁部,叶深深赶紧跑到那边去看生产情况。裁剪的几位大姐都是老手,一摸那料子就赞不绝口:“这么多年了,这么好的料子可真少见。”
叶深深看着这些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人们,心中激荡起一股莫名的情感来。她和大家一起研讨商量,如何才能让布料相接处全都是正顺的V型花纹,绝对不会出现因为布料倒置而拼接出十字花纹的可能性。叶深深和一群老大姐们对照着电脑出的数据,在布匹上调整角度,她们琢磨了不久,居然还寻找出了所有花纹都能无缝平行拼接的角度来。
“这衣服做出来,那得多讲究!”老大姐们咔嚓咔嚓地剪着布料,就跟相熟多年一样热情,“行啦小叶,我们这边没问题,绝对谨记你的要求,你去缝纫部门盯着去,那边有几个马虎鬼,别让他们浪费了你的布料和我们的手艺啊!”
新一件版型已经过来,叶深深抱着这套裁剪好的布料,又跑到缝纫部去。
缝纫工们一边在机子上换叶深深带来的线,一边听着她关于倒回针、嵌线袋、骑马衩等等各方面繁琐又具体的要求,不由得乐了:“哎呀叶小姐,你们是什么大牌啊,要求这么高?难怪加工费也比别人要高出一截呢,来来来金主快给我们写下,哪个流程需要特定要求的,贴我们哪个流程的机子上,保准错不了!”
叶深深也笑了,一边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比较龟毛,没办法,这事实在生死攸关。”一边拿了笔过来,真的给各个分工流程的人写下各自需要注意的要点,贴在他们的机子边。
厂里的工人们都是熟手,夸特模式也确实有独到之处,晚上九点多,第一件定制已经熨烫完毕,挂在衣架上等候叶深深的检阅。
叶深深把沈暨喊过来,两人一起仔细检验这件衣服。
其实叶深深是一路跟着这件衣服,盯着它被制作出来的,对这件衣服的情况早已了然,而沈暨看到之后,则大为惊讶,将它所有细苷一一审视过之后,一脸凝重地看着叶深深,说:“深深,怎么办呢,这可有点糟糕……”
叶深深被他吓得赶紧又将衣服检査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发现大问题,只能小心翼翼地问沈暨:“你觉得……哪里不好?”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沈暨绷不住了,忍不住笑出来,抬手按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说,“好担心啊,现在机械编程已经变得这么厉害了,那服装制作业以后岂不是要失业一大枇人?”
叶深深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意:“还好啦,虽然这个很厉害,确实能替代一般的人工量体打版和剪裁,但毕竟还是不如人工灵活,和一般工人比比没问题,比你这样的天才就比不上啦!”
“这倒是啊,本天才在这件衣服上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沈暨拿着照片和样衣对比,说,“我们这枇衣服的对象是西方人,由于东西方形体的差异,所以肌肉和骨骼生长、分布、纹理都会有很大的不同,我还是得和技术员商量修改一下数据,把后面那些衣服的版式再调整一下。”
叶深深点头赞成,推敲着骨骼关节的数据,和他一起在照片上做标记。
两人安静地忙碌着,叶深深的肚子忽然咕嚕噜地叫了起来。她捂着肚子,这才感觉到极度的疲惫,又累又饿。
从法国到中国,在飞机上又因为担忧而只吃了一点东西,现在她真是到了极限了。
她眼前有点昏黑,耳朵一片轰鸣,全身无力地扶着桌子跌坐下来。
沈暨赶紧给她倒了杯热水,喂她慢慢喝下。她神智渐渐清晰起来,才听到沈暨在耳边焦急的说话声:“周围也没个小店什么的,我去问问看这里的员工,能不能弄点吃的给你,你先填饱肚子,稍微睡一觉。”
叶深深点了点头,等沈暨出去后,她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份资料,便抬手想先放在桌上,谁知手却沉重无比,一下子居然抬不起来,又跌了下去。
眼看她的手就要撞在椅子扶手上,幸好中途有人将她手掌握住,拢在了掌心。
这修长白皙而又有力的手,叶深深虽然意识还有些模糊,却也下意识地呢喃了出来:“成殊……”
顾成殊将她的手握了握,然后将手中打包的饭盒放在桌子上,说:“来,就知道你该饿坏了,给你和沈暨带了吃的。”
叶深深点了点头,抓过他递过来的筷子,先吃了两块糖醋排骨。
酸酸甜甜的昧道让她胃口大开,精神也略微恢复过来,转头看见沈暨正快步从门外走来,便朝他挥了挥筷子,说:“沈暨,快来吃饭。”
沈暨看了相对而坐的叶深深和顾成殊—眼,不动声色地将手中一包饼干搁到了门边窗台上,才走进来坐在旁边吃饭。
“对了,时间空出来了吗?”沈暨边吃边问顾成殊。
顾成殊点了点头,给叶深深舀了半碗冬瓜火腿汤递过去,说:“我辗转通过几个熟人,找到了对方谈了谈。其实没什么大问题,他们这枇衣服是为下个月企业五十年华诞准备的,只要留有试穿时间,对方觉得迟一个星期也可以接受。”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这么大的事情,其间的曲折肯定不像所说的这么轻松。
但顾成殊既然只字不提,叶深深也只对他笑了笑,然后露出恍惚的笑意,说:“按照这样流水线式的定制,两三天就足够了,一周肯定更没问题。”
沈暨转头看看叶深深,对顾成殊说:“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是否能撑得住始终盯紧全程。毕竟,这里每一套都是不能松懈的定制,放过了哪一件都不好。工人们可以三班倒实行轮休,而深深现在已经三十多个小时不眠不休了,接下来还有两三天的忙碌,她能承受得住吗?”
顾成殊皱眉看向叶深深。
叶深深捩唇想了想,说:“我还好,数据基本修改完毕后,应该不会出太大的差错,我们就可以稍微松懈点了。到时候我们隔几个小时抽空打个盹,稍微积压几件也没什么,加快速度把它补回来就好。”
沈暨叹了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可惜我们人来得太少,不然要是多几个人,也可以轮休一下。”
顾成殊略一皱眉,说:“把Bastian的人叫几个过来。”
“对哦,尤其是巴纳阿姨她们,经验丰富,眼光超级毒,一眼就可以看出衣服上最细微的瑕疵,并且直接能揪出内里的问题,说不定比我们还强呢!”叶深深拍拍自己迷茫的脑袋,立即联系努曼先生,向他简单说明了这边的情况,又开了视频,将第一件样衣详细展示了一遍,让努曼先生过目。
正在此时,第二件样衣也已经制作完毕,送到了样衣间。叶深深开视频让努曼先生检査这件样衣的情况,并询问了他的意见,努曼先生在视频那边看着已经完成的样衣和叶深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说:“真没想到,中国居然弄出了像生产均码一样快的定制工艺,这世界真是发展太快了。”
“科技是个好东西!”叶深深开心地笑道,连自己的疲惫都忘记了,“不过努曼老师,工作室还得派遣几个人过来帮忙,我这边可能无法支撑连续三天的检验和修改工作。”
“好,我们立刻过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努曼先生居然亲自带着工作室的人过来了。
习惯了辉煌的发布会的国际一线品牌核心成员们,平时只在整洁的工作间里作过样衣,在看到灰扑扑的环境和杂乱的厂房时,都茫然惊愕到有点不知所措。那灰尘漫天的水泥路,那塑钢棚的厂房,那贴着斑驳瓷砖的办公楼,那无人打理而死得七零八落的绿化带,都在极大地挑战他们的审美观。
偏偏华厂长还叫人赶制了条大红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国际超级大品牌巴斯蒂安一行莅临我厂交流指导!”的字样,挂在生锈的铁门上,那八十年代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差两排小朋友捧着塑料花涂着红脸蛋喊欢迎了。
看着惊呆了的一群老外,华琳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扭向老爹那边,眼含泪水说:“爸,我劝过你的……”
“挺好啊,入乡随俗嘛!咱们土是土,可咱技术这不是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比肩巴黎,超越大牌了吗?!”华厂长豪气地挥手,迎向面前一群人,挨个儿紧紧握手,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各位同行,欢迎欢迎啊!你们经验丰富,这回咱们能合作生产,也是我们的荣幸。多谢叶设计师和沈设计师给我们提出了不少宝贵的建议,优化了我们的生产,实现了我厂技术上一个不小的飞跃,相信我们的合作一定能成为中法服装史上一段佳话,一次开拓性的创举,一次比肩丝绸之路的东西方文明交流碰撞佳话!”
完全不明状况的众人,只能看向到机场接他们过来的向导兼翻译顾成殊。
顾成殊略一沉吟,用法语说:“厂长对大家的到来表示了热烈欢迎,大家说‘你好’就可以。”
于是众人满脸笑容,纷纷用不标准的语调和厂长道“泥号”。
眼看差不多饭点,厂长按照中国习俗,先带着客人去食堂用餐。
努曼先生和皮阿诺留了下来,问顾成殊:“深深呢?”
“她不知道您亲自来了,还盯着那边的衣服制作呢。”
“我去看看。”努曼先生说着,大步向着厂房走去。
曰光灯明亮的光线下,巨大的厂房内一片繁忙景象。五十米宽两百米长的巨大空间被分隔成各个功能区域,所有人都伴着机器的杂音投入地工作着。根据前方传来的数据,他们正为地球另一边那些看不见的客户定制着最为一丝不苟、妥帖合体的服装。
十九个数据延伸汇聚出成千上万的要点,上万个要点被平均分摊到裁剪的每一刀、缝纫的每一条线、甚至钉纽扣的方寸收放之上。正是饭点时候,从食堂吃了饭回来的一枇工人们正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回来,而原来坐在位置上的人陆续做完手中的工作,将机器和样衣交给已经吃完饭的人,勾划了自己的工件数量之后,由别人接续自己的工作。高高的屋顶之下,人员交接替代有条不紊,如海滩上的潮水一起一伏一样平静,很快又恢复了忙碌的工作。
顾成殊在厂子中呆了一天,已经很熟悉这里的情况,对努曼先生和皮阿诺介绍说:“这一片是本市轻工基地,大大小小的服装加工厂有六十多家,大家都是几十年交情的熟人,所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一家遇上紧急的活,就会向其他有空闲人手的厂子借工人,和其他厂子一样如常计件,而厂子里机器不够,就实行三班倒,第一班是凌晨四点到十二点,就是刚刚过去吃饭的这一枇;第二班是十二点到二十点,因为是正常工作时间,所以三班中只有他们没有夜班补贴;第三班负责二十点到四点,他们是最辛苦的,所以补贴最多,甚至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在这个时段上班。”
努曼先生感慨地看着面前这些忙碌的人群,皮阿诺咋舌皱眉,说:“这……符合工人权益法么?”
顾成殊平静地说道:“国家确实不建议这样做,但我们是中国人,一个睁开眼睛就需要考虑十四亿人衣食住行的国家。所以大部分人生下来就要不停奔跑,更没有办法像欧美人一样懒散生活,挥霍资源,不然,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屹立于地球之上。”
努曼先生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默然拿起他们加工的半成品仔细地审视着,査看着他们的手艺,“不过,这也有好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发展出了举世惊叹的中国速度与中国力量。只有我们这样的国家,为了满足这么巨大的市场,为了这么多人的生活必需,才会有这样的动力存在,创造出这样的世界来。”顾成殊微笑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一个个工人的身上,停在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上,“努曼先生,您知道吗,深深就是从这样的地方走出来的。她的妈妈,一个离婚后无依无靠的女人,凭着在这样的服装工厂中做缝纫女工,一个人把女儿养大成人,让深深上了大学。她们买了房子,有了在这个世界落脚的地方,而且,还创造了深深现在这样的辉煌成就。”
努曼先生缓缓点头,放下手中的半成品,抬头望着灿烂灯光下嘈杂忙碌的一切,感叹道:“是的,这是自以为领导了世界服装业、时尚业的欧洲人,还尚未知晓的世界-在我们以为落后荒芜的中国,隐藏着的、不为人知却令人敬畏、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皮阿诺则还未从外面土气破败的环境和里面明亮繁忙的情形的落差中反应过来,他只喃喃地问:“这里真的能做出定制来吗?真的能……这么迅速地弄出来?合格吗?”
“我们去看看完成品吧。”顾成殊转身带着他们往后面走。穿过一台台正在飞针走线的缝纫机,走过一个个蒸汽喷涌的烫衣台,经过一个个埋头工作的工人身边,后面是门窗紧闭的样衣间。
顾成殊走到门口,侧耳轻轻听了听里面的声音,然后把门打开。
他们站在门口,看见寂静的样衣室内,叶深深正坐在样衣架前,一寸一寸地审视着样衣的走线。
昏黄的斜阳从窗外照进来,空气中散乱地飞舞着淡淡的棉毛纤维,让阳光变得更加浓稠。叶深深胡乱挽起的头发已经散乱,眼下浓重的青色眼圈被夕阳抹淡了不少,但她疲惫而专注的神情,却使人一看便知道她已经奋战了多久。
她的手顺着衣门襟滑下去,用手指去测量那条笔直的缝线,她的头俯得离衣服很近,阳光在她的睫毛上滑出细弱的光线,准确地显示出她目光所及的方向。
她屏住呼吸,将缝线从头至尾地检査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瑕疵之后,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抓起笔在旁边的记录本上划了个勾,然后才抬起头,转而看向门口进来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呆了呆后,顿时跳起来扑向他们,不顾自己踉跄的脚步,露出兴奋的笑容:“老师,您也过来了!”
等奔到努曼先生面前时,她不由自主地双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顾成殊赶紧抱住她,她靠在顾成殊身上,揉着脚苦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好像坐太久了,脚一下子抽筋了。”
努曼先生看着她憔悴面容上的笑容,—时感慨万千,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你休息一下吧,我来看看样衣。”
顾成殊扶着叶深深在旁边坐下,叶深深靠在窗边,充满期待地看着努曼先生。
努曼先生检验了样衣一遍,皮阿诺也第一时间将所有样衣都翻了一遍,尤其是腋下、领口、袖口、口袋等各个容易出现十字交叉形成花纹的地方,等发现居然真的实现了完美规避,没有一处出现十字时,才松了一口气。
努曼先生将叶深深放在旁边的记录本拿起来,一页页翻看。上面是密密麻麻几百件衣服的所有审査标记,除了具体瑕疵之外,她还将每一件衣服都对照着详细的量衣记录做了对比与返工修改方案。顾成殊过去看了看,随便挑了其中几点念绐努曼先生听,包括“袖窿多放半寸”、“领口需收紧二分”、“肩袖花纹未对齐”等各类繁琐的细节,甚至连“袖口纽扣缝线方向不一致”这样的细节都被标注出来,简直比Bastian自己的定制还要苛刻。
努曼先生默然放下记录本,望向坐在窗口的叶深深,叶深深有点紧张地站起身,走过来询问:“是否还有疏漏的地方,老师要补上?”
努曼先生摇了摇头,那双湛蓝的眼睛中,几不可见地蒙上了一层薄薄光芒:“深深,你做得很好,衣服也很好,让你着它们来中国赶工,我们是做对了……”
叶深深这才放心,将手按在胸口轻轻吁了一口气,笑道:“老师满意就好,您现在来了,我也有主心骨了,一切局势有老师把握,我就不害怕了。”
“害怕吗?”努曼先生也笑了,说,“别担心,老师创建的品牌,不会这么一次风浪就倒下来的。”
“嗯,其实也不怕,就是有点紧张……”叶深深几日来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明明想笑一笑的,可过度劳累后一下子脱离了困境,总觉得脑子混混沌沌的,连笑起来都有点难看,说话也飘忽忽的。
努曼老师和皮阿诺都看出了她已经到了极限,顾成殊扶着她,轻声说:“深深,你吃点东西后就休息吧,努曼先生已经带人来接替你了。”
“嗯,好……”
叶深深睡醒时,窗外是点点繁星。
她的头还有点迷迷糊糊的,但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东西,让她再也睡不着了,只能扶着头侧过身子,看向窗外。
这是夸特服装厂临时绐她腾的一个员工宿舍,被子是华琳刚从家里抱来的。她透过窗口看向厂房,那边灯火通明,依旧在赶工之中。
她下了床想去看看现在的进展,有人“啊”了一声,问:“深深,你才睡了四个小时,不多睡一会儿啊?”
叶深深转头一看,宋宋正坐在床尾玩手机呢。
她诧异地扶着额头:“宋宋,你怎么在这儿啊?”
“你不是向我打听这边的情况嘛,后来手机就关机了,我打不通就联系了沈暨,知道你们已经搞定这边在赶工了,所以就买车票赶过来啦。”宋宋说着,把旁边的包包拿出来丟在她面前,“哪,沈暨说你啥都没带,连牙刷还是他去外面小卖部买的,唉真是小可怜,所以我临走前跑去你家,绐你收拾了些东西过来。”
叶深深简直感激不尽,赶紧去洗了个澡,漱洗完毕后,翻出宿舍中的一个吹风机,想吹干头发。谁知手腕手肘都酸痛一片,简直连吹风机都拿不动了,宋宋无奈地接过吹风机,帮她吹着头发。
叶深深揉着自己的手说:“可能是这两天一直悬着检査样衣,肌肉拉伤了。”
“你这个白痴,为什么要这么逼自己啊!”宋宋简直都无语了,一边吹着一边数落她,“这是Bastian的事情,你现在是Element.c的总裁了,它们出问题关你什么事啊?你这么拼命干嘛?”
叶深深拍拍她盘在自己身边的大腿,说:“哎,我有今天都是努曼老师成全我,不然怎么走到现在?这个品牌是老师一生的心血,我当然有义务帮他。”
“所以说你笨啊!帮就帮嘛,你划点水摸点鱼行不行?这奋不顾身的模样……”宋宋翻着白眼,感觉她的头发差不多了,便拿起梳子帮她梳直,又左右端详了一下,说,“发型不错,哪儿做的,这么久了型还这么好。”
“是吗?我想剪短了。”叶深深抓了抓,有点烦恼,“太长了,打理起来浪费时间,有这个时间我都可以画半张图了……”
“不许!”宋宋一巴掌打开她的手,蛮横地说,“要时刻记得你男朋友可是个渣男啊,前女友一个两个三个的顾成殊!以前分手了倒还好,结果几天不见你居然和他又复合了,我一到这边就看见他正扶着你睡下,你知道我有多崩溃吗?所以你赶紧的倒饬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的话渣男分分钟变心的!”
才不会吧,顾成殊见过她所有狼狈不堪的丑模样呢,从初见时青肿的脸到大闹机场时的泼妇样,他什么没见识过啊。叶深深无语地笑着,抓过旁边的皮筋把头发扎起来:“我休息好了,去厂里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宋宋念念叨叨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又想了想,终于把手机递到她面前,用郁闷的口气说:“喏,送绐你的礼物。”
叶深深看了一下她的手机屏幕,顿时愕然睁大了眼睛。
他们的网店——宋叶的年华,如今已经改了名字,叫做“深叶”。
一直都舍不得这个日进斗金的网店,嚷嚷着绝对不让顾成殊和叶深深染指自己网店的宋宋,此时忽然将这个店改为了深叶,成为了深叶品牌的一部分。
叶深深错愕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缓缓上移到宋宋的脸上,有点不敢置信:
“这个店……”
不是当初怎么都不愿意把网店整合进品牌,说不愿意为了顾成殊那个渣男把心血押上去吗?
宋宋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心疼死了,这可是我一手拉扯大的网店啊,每天营业额都让我幸福得小心肝儿发颤。所以,你说要将它并入深叶,作为你的品牌基础之一,我真的是心都在滴血!可是……宋宋咬了咬下唇,撅着嘴忿忿地说:“可是我刚刚坐在旁边,看着你因为劳累而睡得那么死的脸时,我又觉得,这个世界上吧,或许有些东西真的比钱更重要。比如说,你,叶深深,我最好最好的闺蜜,胸怀着一个伟大的梦想,要创建一个了不起的世界大品牌‘深叶’。那……那好吧,虽然我没有梦想,可我闺蜜有这么伟大的梦,那也就等于是我的成就。如果我能贡献自己的一份微薄力量,那就更了不起了!”
叶深深胸口一热,不由得抬起双臂将宋宋紧紧地搂住。
宋宋抬手一揽,和叶深深紧紧抱在一起,满怀豪情壮志地说:“虽然吧,深叶这个品牌还不知道能不能起来,可失败就失败嘛,大不了从头再来!再说了,反正一开始这就是你的店,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现在说不定还在摆地摊呢!怎么算我也还是赚啊!”
叶深深吸了吸鼻子,忍住想要流下来的眼泪,低声叫她:“宋宋,多谢你……”
“别谢我,绐点实惠的。”宋宋压低声音,搭着她一起往厂房里走去,“我跟你说啊,你可千万要替我在‘深叶’里多搞点股份,千万不能让顾成殊亏待我!你自己当然更要狠狠捞钱了,知道不?谁叫顾成殊劣迹斑斑呢?”
叶深深无奈地笑着,说:“是是是,我知道了,宋女王。”
最终,他们用了五天时间,把所有的定制都赶了出来。
对所有衣服进行了清点检验,在确保万无一失后,皮阿诺护送着衣服,直飞意大利。
精疲力尽的众人个个疲惫不堪,这一刻也顾不上什么世界顶级服装设计品牌核心成员的面子了,一群人饭都不顾上吃,跌跌撞撞地扶墙走到宿舍内,倒头就睡。
叶深深这一次睡了足有十七八个小时,才总算把前几天的睡眠绐补足了,醒了过来。
宿舍里没有独立卫生间,叶深深摇摇晃晃地起身,拿着宋宋绐她带的毛巾和漱口杯去洗漱。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靠在走廊栏杆上的一个人,花白的头发和深蓝的眼睛,配上清痩的身材,正是努曼先生。
叶深深按着有点水肿的脸顿,向他打招呼:“老师,早。”
再一想,不由得吐舌头笑了笑,这哪是早,太阳明晃晃地挂在西面昵,明明是大下午的。
努曼先生朝她点头一笑,并没有追究她,只轻声说:“刚刚接到皮阿诺的电话,他已经到西西里了,也交付了那批衣服。虽然很多人都不敢相信我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制好这么多定制服装,但他们确实都收到了符合尺寸的衣服,顶多有几件需要随行的几个工人在衣服上身后,略微修整一两处而已。”
叶深深如释重负,多日来压在心上的重负终于放下,她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兴奋地说:“太好了!这回的危机我们是安然过度了吧?”
“嗯,目前来看没有太大的问题了。”努曼先生说着,靠在栏杆上,望着下方杂乱的厂房,目光悠远。
叶深深觉得自己刚刚起床这么披头散发的挺不好意思的,但努曼先生的样子,好像就是在等她醒来和她说话似的,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先去洗漱一下。正在迟疑间,她忽然又听到努曼先生说:“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创造了奇迹的中国工厂。”
叶深深“啊”了一声,把东西放在窗台上,走过来和努曼先生一起靠在栏杆上,向下看了看。
灰扑扑的厂房棚顶,歪七扭八地顺着水泥路一直衍生到远郊,旁边的空地上,被热爱种地的人们开了荒,种上了一畦畦的菜苗,偶尔几辆货车经过,灰尘滚滚,浓烟全都喷在绿化带和菜苗上,把一切都弄得灰不溜秋。
叶深深觉得让努曼先生这样一个国际友人看见这么落后的一面有点不好意思,但想想又觉得这就是中国人民的本来模样嘛,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笑道:“是的,虽然有点土土的,但我们的土下面埋藏着深厚的力量。”
努曼先生笑着看她一眼,点点头,又若有所思地说:“我也会记得,在我最绝望的时刻,那些平时拉拢我站在同一阵营的人,是如何漠视甚至幸灾乐祸看好戏的。”
叶深深在心里想,努曼先生说的,是安诺特吗?不……感觉应该是加比尼卡那一群人吧?努曼先生肯定是第一时间去向自己的好友加比尼卡求援的,毕竟他也做定制,那边的工人绝对也有几个的。但最终努曼先生却只能选择以辞职担下所有责任,因为现在是时装周后不久,正是各家服装接定制单的高峰期,那些人都选择了把定制的工人留给自己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为了Bastian这个品牌而出借——借口当然是一瓢水救不了满屋火,干脆连一滴也不给了。
“而我更会永远记住的,是你,我的弟子叶深深。”努曼先生回头望着她,声音低缓,“不仅仅是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还是因为,你让我看到了这个世上的另一股力量。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认为老牌时尚界抗拒你是个太不明智的选择。中国必定是未来世界时尚业最大的推动力之一,欧洲世界是完全不可能将它摒弃在外的,如果一力抗拒,只可能被历史的洪流吞没。”
叶深深没想到努曼先生会忽然对她说这样的话,错愕又惊喜地望着他:“努曼老师……”
“所以深深,我很庆幸当初把你带到法国的决定,我还觉得,目前我所能做的最好选择,应该就是扶助你,帮你的feuillage以最令人惊喜的姿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面前。”努曼先生俯头望着面前的叶深深,又微笑道,“我还想给你的品牌取一个法国名字,feuillage,希望它不仅仅是中国的骄傲,也能给巴黎带来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