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十三年冬,冷宫。
荒僻的宫室门扇紧闭,除去通风的孔洞,四面窗子皆被木板钉死,即便是一天当中日头最盛的时刻,也只有几缕缥缈的光束从木板间的缝隙漏进来,照见殿顶飞舞的尘芥。
一室清寂里,快烧尽的炭火发出微弱的残喘,惊蛰趴在榻沿,被噼啪一声惊醒,猛然睁眼才惊觉自己不小心睡了过去,立马抬头往榻上看去。
榻上人乌发披散,面色苍白,不安地蹙着眉头,昏睡中不知又梦见了什么,垂在身侧的手牢牢攥紧成拳,用力到浑身打颤。
惊蛰慌忙将姜稚衣掐进掌心的五指掰开,看见她掌心紫红色的月牙印,匆匆起身去屉柜取药膏。
旋开瓷瓶的盖子,却发现药膏已然见底,往外唤人,唤了好几声,回应她的只有窗外乌鸦粗粝的呀呀叫响。
一个已然无用的人质,连看守的人也不再在意。
谁还记得此刻躺在这废弃冷宫,无人问津的姑娘,曾是长安城中最最骄纵恣意,比天家公主还得圣宠的千金贵女。
从珠围翠绕,众星拱月到跌入尘泥,不过两年。
惊蛰抬眼望着这座凄暗的囚笼,拖着步子走回床榻,用指腹刮起残余在瓷壁的药膏,轻轻涂抹在姜稚衣掌心,看着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印,看着脚边烧尽的炭火,无声落下泪来。
这一切的开端,始于两年前的永恩侯府。
那年冬天,夫人为了拿郡主给大公子冲喜,趁侯爷南下修渠,对郡主暗施巫蛊之术,利用安插在郡主身边的婢女,在一场权贵云集的宴会上使了下作手段,将郡主送进了大公子的院子。
她察觉不对赶去,拚死护下郡主清白,却挡不住这桩丑闻被传扬开去,令郡主陷入了无尽的流言蜚语。
满城风雨里,郡主夜夜噩梦,恶心得一日也无法在侯府待下去。
侯爷不在,圣上出面严惩了夫人与大公子,将郡主接入宫中,让她住进那座这些年一直为她留着的寝殿。
郡主从来都知道,圣上给予功臣之后这般荣宠,是因当年初初登基,需要巩固皇位笼络人心,可失去的已经太多,若还去追究拥有的东西纯不纯粹,岂不太可怜了吗?郡主不愿多想那些,像过去许多年一样接受了这份圣宠。
此后两月,郡主幽居深宫,足步未出,虽是躲清静来的,衣食住行依然万般金贵,又得宝嘉公主三不五时入宫作伴,日子过得尚算惬意。
当时的郡主也是真心感恩圣上给的这处避风港。
天子威压之下,流言渐渐平息,郡主的噩梦也渐渐消散。
临近年关,夫人娘家康乐伯府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贪污军饷案,钟家上下锒铛入狱,钟氏依仗娘家的美梦彻底破碎。
郡主终于有了拍手叫好的心情,问是谁做了这等好事揭发的钟家?
她替郡主去查探了一番,听说是宣德侯府卓氏状告,但宫里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说河东节度使范氏曾在圣上跟前暗指,此事是沈少将军幕后操纵。
“沈元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郡主很是惊讶。
毕竟倘若让郡主猜上一猜,恐怕等郡主将满朝文武都猜个遍,也不会出现沈元策这个名字。
郡主也是那时才知,那个少时为了一只蛐蛐跟她跳脚作对的纨袴公子历经三年战事,已与从前大不一样,如今的沈元策身负少年战神之名,两月前凯旋那日,长安街头万人空巷,漫天花枝雨,连三年一度的状元游街也不及当时盛景。
郡主冬日畏寒,鲜少出门,又刚好在沈少将军凯旋之际出了事,这两月一直不曾同他打过照面,听到这里还觉不可思议,问她真的假的?
她便将从外头打听来的事悉数与郡主讲了,从沈少将军在河西打下的战绩,说到沈少将军现下在天崇书院的风头无两。
郡主依然将信将疑。
侯爷因差事没能赶上除夕回京,除夕那天,宝嘉公主来宫里陪郡主过年,颇有闲情地对郡主说,该不是沈元策自觉当年太恶劣对不住你,扳倒了钟家给你赔罪吧?
郡主说得了吧,先不说他沈元策有没有那个本事,就算有,也没这良心。
宝嘉公主不嫌事儿大,回头便去向沈少将军求证,问他可是为郡主出的头,谁知沈少将军却说:“三年不见,郡主自作多情的本事倒是渐长。”
郡主听说后气得七窍生烟,气沈少将军恶劣不减当年,也气宝嘉公主自作主张:“谁说他不一样了?这不还是死性不改吗?”
宝嘉公主哄着郡主道了许久的歉,说谁想到沈元策在外瞧着人模人样,对郡主还是那个死样,往后再不搭理他。
不过眼看郡主有了与人置气的心情,想来大公子留下的阴霾总算过去了。
正月初二那日,圣上宴请各邦来使,郡主也与一众皇子公主一同出席了那场盛大的宫宴。
宫宴进行到一半,西逻王后病危的消息从西面八百里加急传来。像一石激起千层浪,西逻使团当即匆匆离京,宫里人心浮动起来,众人各打起各的算盘。
宫宴结束后,圣上也急召沈少将军入宫商议对此事的看法。
郡主便是那日在宫里与阔别三年的沈少将军见上了第一面。
擦肩而过一眼,郡主气着沈少将军那句自作多情,沈少将军似乎也懒得与郡主多生口舌是非,谁都没有与谁搭腔。
纵然那时朝堂风云变幻,却都与郡主无关,对郡主而言,那只是万千日子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那日过后,沈少将军启程回河西,侯爷回到长安与郡主团聚,一封休书逐夫人出了侯府,钟家满门男丁被判流放,在流放途中失踪。
郡主讨厌的人都不在长安了,只除了大公子身为侯爷嫡子,仍留在侯府。郡主不愿侯爷在儿子与自己之间为难选择,藉口说宫里住着更舒坦,不打算回侯府去。
她便陪着郡主继续留在宫中,直到二月里惊闻侯爷感染风寒,突发肺病。她们这才知晓此前侯爷没赶上回京过年,并非因差事耽误,而是下渠时被巨石意外砸伤,落下了病根。
郡主急急忙忙回了侯府,顾不得对大公子的憎恨,从那日起天天在侯爷病榻前侍疾。
可好一阵子过去,请遍了全长安的名医,却始终不见侯爷好转。
宝嘉公主说也许有一个人可以救侯爷,写了一封信去河西。
原来沈少将军麾下有一名叫李答风的军医是宝嘉公主的旧识,拥有一双回春妙手。
经由李军医回信中药方的调理,侯爷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
郡主准备送些谢礼去河西,想到李军医人在姑臧玄策大营,万一沈少将军听说后小心眼儿,不让麾下帮她,便给沈少将军也硬是送了一份,好堵住他的嘴。
侯爷的身子日渐好转,郡主也在这个契机下搬回了侯府,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
直到那天,西逻王后过世百日之后,一个噩耗再次打碎了郡主好不容易修复好的人生——
西逻向大烨上书请求再续联姻,求娶的人,竟是郡主。
她们后知后觉想起,正月初二那日郡主出席宫宴之时,西逻使臣正坐在郡主对面,曾问起宫婢“这是哪位公主”。
贪色的西逻老王或许是这样知道了郡主的存在。
可当年德清公主前往西逻和亲是因大烨积弱,不得不以此维系边关稳定,如今的大烨自有一战之力,圣上在位多年也一直尚武,怎会答应和亲呢?
再说郡主之前出事的时候,圣上还对郡主说:“我天家的闺女用得着为几句流言便委身下嫁这等小人?不必在意外头说什么,皇伯伯往后自会给你指最好的亲事。”
圣上不可能将郡主送去西逻,起先她们都是这么想的。
几日后,圣上却召郡主入宫,万般头疼地说,河西是沟通中原和西域的咽喉,也是大烨抵御外敌的屏障,千百年来素是兵家必争之地,与北羯的仗打了三年才歇,若与西逻再来上一个三年,河西如何支撑得住?大烨如何支撑得住?
郡主从宫里失魂落魄地回来,明白了圣上真正的用心。
河西、河东和朝廷本是一个稳固的三角,现下河东范氏势大,恐已生不臣之心,又有二皇子这位外甥在京策应,天子必须依靠河西这柄剑去掣肘河东。
而一旦河西与西逻开战,便将无暇他顾,很可能令河东趁虚而入。
天子不能冒这样的风险,所以要牺牲郡主去成全西面的和平。
半年前,天子张开他的羽翼,为郡主遮风挡雨。半年后,天子亲手将郡主推进了狂风暴雨里。
一夜之间,从前藉以拉拢人心的功臣遗孤成了弃子。
一个尚未遇见心悦之人,也不曾认真想过要嫁的人是什么模样的小姑娘要为了政局接受这样残忍的命运。
原来在郡主以为再寻常不过的那天,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命运的齿轮早就悄然转动起来。
侯爷痛心到咳疾再犯,拖着病体去求见圣上,宝嘉公主与圣上大吵一架,幼年与郡主交好的四皇子也恳请圣上三思。
可惜谁都没能阻止圣意已决。
郡主捧着册封的圣旨枯坐一夜,除了认命别无他选,却还要安慰侯爷,不到真正嫁进西逻,一切都还有转机。
螳臂当车,还能有什么转机?在大局面前,郡主知道自己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习惯了,连恨都变得平静。
等待婚服以及和亲仪仗筹备的日子里,郡主不哭不闹,只是整日整日抱膝坐在床榻上。
她劝郡主不要就这么认命,如果圣上的顾虑在河西,沈少将军会不会能够改变局面?
“沈元策怎么可能帮我?再说我不和亲,他不就要打仗了吗?”当时的郡主根本没去设想这个可能。
“那周寺卿呢,奴婢打听来了,护送您去和亲的使臣是鸿胪寺卿周正安,周寺卿也很惋惜大烨秣马厉兵十年,却还要走和亲这一步,咱们有没有可能拉拢他?”她继续劝郡主。
如果能得周寺卿相助,或许有个办法可以试试,郡主喃喃着说。
虽然机会渺茫,好歹有了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她陪着郡主打起精神来,辗转弄到一张假死的药方,准备起金蝉脱壳的计划。
临行前,郡主骗侯爷这药方不伤身,不必担心,在使团的护送下踏上了西行的路。
那是大烨十载难逢的一个热夏,烈日炎炎里,和亲队伍每日行不足二十里,郡主吃着暑热的苦头,但也拥有了更多时间和机会收买人心。
一路艰难行路,郡主待下温和,从无一句抱怨,时常将自己的藏冰分给队伍里中了暑气的仆婢侍从,渐渐地,大家对传闻中娇生惯养的郡主有了改观,照顾郡主也更上心。
但最关键的人物是周寺卿,她们想尝试潜移默化地动摇周正安,待之后时机成熟,再与他谈判。
快出京畿地带的某天,和亲队伍扎营在野,恰好有饺饵为食,郡主决定用一出苦肉计,让她装作疏忽,放任饺饵送进大帐。
郡主因幼年吃饺饵时听闻母亲自尽的噩耗,这些年别说吃饺饵,连看到饺饵都会窒息。面对送到眼前的饺饵,郡主浑身直冒冷汗,作呕不止,吓得周寺卿慌忙请医。
她便装作伺候不利的样子迟迟赶到,顺理成章地对周寺卿和医士说起这饺饵背后的往事。
周寺卿自己也是有子女的人,看见光鲜在外的郡主背地如此苦楚,叹息着下令往后队伍里再不可出现饺饵。
那之后,郡主时而示一示弱,其实所示的弱也都是实情,只除了一件事。
有次郡主因暑热晕厥,周寺卿慨叹说,若公主早些成婚,也不至于有这一遭了。
她听周寺卿这意思像在遗憾郡主早年挑剔,如今才落到这步田地,想着火候还是不够,便添添油加加醋,顺势扯谎说郡主原本有一段定好的姻缘,都是被钟氏所害,遭受流言非议才告吹了。
周寺卿惊问怎么没听说过这事?
她圆谎说起先侯爷瞧不上人家,郡主只能与对方暗中来往,所以长安城里谁都不知道。
假话掺着真话说,周寺卿果然信了。她再接再厉地加以渲染,周寺卿看待郡主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怜悯。
但这点怜悯之情还不足以拉拢一名钦差使臣,郡主琢磨着铺垫起下一步计划。
却没想到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六月末,二皇子和河东范氏利用南面三州旱灾趁势起兵谋反,阻断了和亲的路。
叛军来得太过突然,一路发兵直取长安,一路主攻关内去拦截河西援军,他们所在的地方暂时没有遭遇战火,但兵荒马乱里和亲队伍不得不滞留原地。
周寺卿带着使团避进京畿附近的一座城中,等待朝廷联合河西平反。
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听说河东起兵之后,玄策军从河西出发驰援,急行一千多里,抵达杏州遇到了阻力。
杏州治所杏阳城出了叛徒,本该易守难攻的一座城池被叛军轻易攻破,成为了叛军抵御玄策军的堡垒。
玄策军千里驰援,再能打也已是疲兵,在那里不可避免地消耗了大量的时间,牺牲了大量的兵马,所幸最终拿下杏阳。
过了这个关卡,玄策军终能长驱而入,一路所向披靡,收复关内,换叛军落荒而逃。
眼看叛乱将要平息,一个坏消息传来——范氏撤出京畿的方向,正要经过和亲使团所在的城池。
周寺卿预感不妙,怀疑范氏走投无路之下身无筹码,可能拿和亲公主当人质,连忙让郡主乔装改扮,躲进城中百姓家里。
很快,周寺卿的预感成了真,叛军当夜便杀入城中,挨家挨户搜寻过来。
她保护着郡主死藏不出,奈何叛军丧尽天良,放话若不交出公主,便要屠杀城中百姓。
她们主仆隐匿在黑暗里,看着外面叛军举着火把踏踏来去,当叛军向一个稚龄孩童举起屠刀,倒数到一的那刹,郡主挣开她的手,颤抖着冲了出去。
“我就说宁国公的女儿岂会置黎民百姓的性命于不顾,真可惜,公主身上流的血太过良善,范伯伯今日便给你上一课——良善之人软肋太多,所以好人永远不会有好报。”范氏坐在高头大马上,笑着看向自投罗网的郡主。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一刹,一支重箭自黑夜里破空而来,一箭射穿了范氏的胸膛。
四下叛军惊愕得连绑郡主都忘了,范氏缓缓低头看向胸前的箭矢,难以置信地摔落下马。
“那我也给范节使上一课——废话太多的恶人,也没什么好下场。”一道含笑的男声从屋顶传来。
那就是郡主与沈少将军见的第二面。
在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黑夜,在郡主最绝望的一刹,那个少年单枪匹马奇迹般潜入被叛军占领的城池,如同神祇从天而降。
郡主终于相信世人冠给他的战神二字并非虚名,也终于动摇了记忆里他曾经的模样。
那一夜,沈少将军一人一枪,为郡主杀出了一条血路。
她带着郡主沿路撤出,后续赶到的玄策军也解救了被俘的和亲使团。然而天亮时分,当她们与周寺卿在军营会合,却发现使团的人少了一多半。
原来前一夜,叛军放话屠城之前先对使团下了杀手,杀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无人交代郡主的下落,叛军这才转而搜城。
周寺卿不忍地说,这一路走来大家都承了公主的恩,当时想着只要能拖一刻,援军就近一程。
天光大亮,满地尸首横陈在眼前,比起自投罗网的绝望,那时的郡主才像真正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郡主跪在军营地上,对着尸山血海失声痛哭,嘴里反反覆覆说着对不起。
在场的周寺卿,沈少将军,李军医或许都不知道郡主何以狼狈至此。
只有她知道,郡主口中的对不起,是因为郡主对使团里每一个人的好都有目的,都是为了拿捏人心,可到最后,这些人却拿命回报了一份别有用心的、微不足道的恩情。
她扶着郡主回帐,一路看过那些伤痕累累的侍从和士兵,经过沈少将军的帐子,看见士兵端着血水出来,帐子里,沈少将军浴血鏖战之后满身的新伤叠旧伤,正漫不经心处理着伤口。
郡主却震撼得驻足不前,直到周寺卿过来引路方才回过神。
后来回想,大概就是从那一天起,郡主对沈少将军不再那么厌恶了。
其实沈少将军来救郡主,不是因为郡主这个人,而是因为郡主和亲公主的身份,一旦和亲公主成为人质,便会令沈少将军陷入两难,若放过范氏,则平叛失利,可若令和亲公主发生意外,即便平叛成功,玄策军也会落人口实,被有心人冠上无视和盟,好战喜功的罪名。
但对郡主来说,不论最初的缘由是什么,最后的结果,沈少将军的的确确是为救她伤成了那样。
那些少时的口角在那血淋淋的一幕面前,或许已经不算什么。
那几日,和亲使团和玄策军同留原地休整,郡主前后让她给沈少将军送去了一些药物和吃食,一来二去,一个误会闹了开来。
有日她照顾完郡主,端着面盆走出郡主的帐子,被周寺卿叫了过去。
周寺卿问她,曾与郡主私定终身的人不会就是沈少将军吧?
她没想到当初随口编造的谎言会被对号入座,一愣之下连忙否认。
仔细一想,过去的沈少将军的确很符合侯爷瞧不上的样子,与郡主也诸多交集,此前朝堂上本就有沈少将军扳倒钟家的传言,如今沈少将军又孤身营救郡主,加上郡主这些天心情复杂,一面为着沈少将军相救之恩去探望他伤势,一面又碍于过去别扭着抹不开脸,好像真能当成旧情人见面那回事。
她当即解释说郡主和沈少将军只是单纯的冤家对头,本是为扯谎心虚,看在周寺卿眼里却仿佛成了因被猜中真相而心虚。
周寺卿面上自然没多说什么,只道是他误会了。她心想万一周寺卿与沈少将军提起这事,被沈少将军猜到她们的用心就麻烦了,忙问郡主该怎么办。
郡主却说:“没关系,露馅不露馅,都不重要了。”
她隐约感觉郡主做了什么决定,当下却不敢肯定。直到长安传来诏令,命和亲使团休整完毕后继续启程西行,因随从伤亡惨重,由西回的玄策军顺路开道护送。
和亲既已定下,此时拖延,便会令西逻看穿大烨内乱之后元气大伤,西逻很可能改和为战,圣上不愿河西再战,所以和亲仍要继续。
启程前夜,郡主吹着埙给那些牺牲的随从送葬,回到帐子以后,碾碎了那颗用以假死的药丸。
她拚命拦着郡主,郡主却平静地看着那些齑粉:“惊蛰,你可知河东起兵造反,和亲被打断的第一时刻,我在想什么?”
她问什么?
郡主答:“我竟然在想,河东反了,我会不会不用去和亲了?这么多城池将要沦陷,这么多无辜的人将要死在叛军刀下,我第一时刻想到的竟然是这个,我是不是很自私……”
“您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一仗会这么凶险。”她安慰郡主。
“可我现在知道了,”郡主看着她说,“螳臂当车之人若不认命,便会赔上别人的性命……我的命,我认了就是了。”
翌日,郡主在余下随从和一支玄策军精锐的护送下,再次坐上西行的马车。
头顶新生的太阳冉冉升起,郡主靠着车壁,淡淡望着窗外高踞马上的玄甲少年,与她说:“没想到,陪我走最后一程的人会是他。”
“以后就是故国了,这最后一程,还是走得开心点吧。”郡主望着远方的山河笑着说。
那天过后,郡主好像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地,每日都过得开开心心。
因官道尚未完全解封,关内一路,使团走的多是野路。郡主自小待在深闺,从前嫌野地脏,从未体味过野趣,如今倒是什么都不嫌了,八月秋高气爽,有日途经溪河,郡主一时兴起说想捕鱼。
周寺卿说由着公主去吧,随行的玄策军也知道郡主和亲是做了他们本该做的事,大约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便教起郡主捕鱼的技艺。
可士兵们教是教了,郡主哪里学得会,握着鱼叉站在溪边,鱼没叉着,却被水蛇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反成了大家着急忙慌的捕蛇乱战。
好端端一群军中精锐,被郡主闹得人仰马翻。沈少将军看得忍无可忍,叉了一剑的鱼递到郡主眼下,问她:“够公主吃了吗?”
郡主看着串在剑上密密麻麻的死鱼,扭头呕了个七荤八素,整整十日没再吃过鱼。
捕鱼失败后的某日,途经山林,郡主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对打猎起了兴致。
可要打猎便要先学射箭,并非一日之功,士兵们说有种袖箭倒可速成,只是军中不用,不过他们少将军会做。
郡主本来许是想着这么麻烦就算了,记起沈少将军上次坏她意趣,改口说:“那便传令下去,本公主要一支袖箭。”
第二日,一支袖箭经由士兵送到了郡主手里,看得出来沈少将军很不情愿,做了一天袖箭,连面都没露一眼。
到了林中,士兵们知道郡主就算用袖箭也不可能射中猎物,早早做了准备,等郡主射出一箭,便去抓来早就藏在草丛里的野兔,告诉郡主打着了。
为了避免郡主看见残暴的场面再作呕,士兵们提前打兔子的时候十分文雅,连血都没见。
郡主兴高采烈,打了只野兔像打下了大烨的江山,豪情万丈地说要拿她此生第一只猎物犒赏全营。
等兔子烤好,却发现这哪里够分,只能给参与狩猎的几个士兵分了些肉,自己留了一只兔腿。
刚好沈少将军经过篝火前,郡主才记起这袖箭是沈少将军做的,漏了他的份倒显得她还在为当年的事斤斤计较似的,便将到嘴边的兔腿送了出去。
沈少将军似乎很看不上这点不够塞牙缝的肉,没有去接,走到一旁烤起自己随手打来的一头鹿。
这么大一头鹿才真够犒赏全营,郡主一边碎碎念着鹿肉有什么好吃的,一边将手中宝贝的兔腿细嚼慢咽品味着吃掉。
最后沈少将军真没分给郡主一块鹿肉,被郡主瞪了两眼,还冷哼着说:“公主不是说——鹿肉有什么好吃的?”
整个使团里也就沈少将军敢这么对郡主说话,郡主回到帐子,气哼哼说下次自己也要打一头鹿来。
那之后郡主便爱上了打猎。每逢行路歇脚都要带上袖箭,招呼人马出动。
从野兔到野鸡到野鹿,郡主百发百中的名号在使团里传开了去。
她当然知道真相,却没有告诉郡主,反正都是哄郡主高兴。
吃多了野味自然也会腻,等官道解封,中秋那天刚巧途经城池,郡主拿了一袋金叶子,让周寺卿派人去城中置办好酒好菜,说要请大家过节。
可军中有纪律,行军途中谁敢沾酒?最后好菜倒是分了下去,好酒全留在了郡主这里。
郡主吃着珍馐美馔喝着酒,叹气说就差表演助兴了,酒劲上了头,让人请来沈少将军,叫沈少将军耍枪给她看。
沈少将军烦不胜烦转身就走,郡主却自顾自哭了起来:“大家不是都在哄我高兴吗?还没出边关呢,怎么这就不哄了……”
她也是那个时候才晓得,郡主一早就知道自己根本射不中猎物,只是给自己一个高兴的理由,假装不知道罢了。
就像假装这只是一场美好的秋游,终点仍是归家的路。
中秋团圆夜,她知道郡主想家了,郡主一边哭一边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到后来已经不是在说耍枪的事,说着阿爹,说着阿娘,说着叫了十年的皇伯伯,说为什么没有人选她。
她没有拦着郡主,盼着沈少将军动一动恻隐之心。
她不知道那天沈少将军停在帐门边想了什么,良久过去,沈少将军背着身对郡主说了五个字:“想看就出来。”
她陪着郡主出了大帐,看沈少将军在月下耍枪舞剑。郡主又破涕为笑,在旁醉醺醺地鼓掌叫好。
那天夜里送郡主回帐子以后,她出去打水,看见沈少将军屈膝坐在树枝头,正在吹奏一片树叶。
那乐声听起来有种奇怪的感觉,当时她不曾多想,只当沈少将军闲得无聊。
直到很久以后再次回想起那一幕,回想起那一晚的乐声,才恍惚明白过来那种感觉是什么。
是沈少将军好像听懂了郡主的话。
是那一晚的沈少将军好像和郡主一样孤独。
中秋夜醉酒过后,郡主自觉丢了脸面,避了沈少将军好几天。
过了一阵,郡主的野趣玩腻了,新找了乐子,让进城置办补给的随从顺道买了几副叶子牌,行路歇脚时说要凑人头玩叶子戏。
想到沈少将军从前就是出入赌坊的熟手,郡主那点尴尬也过去了,看在他给自己耍枪舞剑的份上,不计前嫌地邀请了他。
沈少将军说没空,当天晚上,她和郡主却发现沈少将军和李军医两个人偷偷在玩叶子戏。
“他这是什么意思?”郡主很生气。
她猜测着宽慰郡主说:“想是沈少将军有几年不玩了,怕在您跟前露怯,所以先温习一番。”
没想到还真被她歪打正着猜对了。之后郡主再凑人头,沈少将军便应邀了。
本以为到了需要温习的地步,沈少将军必然手生了,不料牌场如战场,沈少将军玩个牌还能玩出横扫千军大杀四方的架势,牌一翻一扔,弯唇一笑便定乾坤。
郡主面上云淡风轻,背地里刻苦钻研推算叶子牌的技巧,向沈少将军再下战帖,却屡战屡败。
直到打到忍着呵欠摸牌的时候,郡主终于拿到一手绝世好牌,赢了沈少将军一把。
至于这手好牌是上天动容还是沈少将军动容,就只有沈少将军知道了。
长路漫漫,郡主变着法子找花样,将能玩的博戏全玩了个遍,正经些的乐子也有,譬如一路上,郡主也精进了不少棋艺。
周寺卿大约知道这是郡主最后的狂欢,能成全的便都成全了,睁只眼闭只眼,全当看不见这荒唐。
闲时玩归玩,行程当然也没有落下分毫,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到了深秋,有一日,一场暴雨打乱了他们行路的脚步。
队伍遭遇暴雨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道旁正是荒山,阴云密布的天,仿佛末日提前来临。
马车顶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活像要将车顶砸穿,她安抚着担惊受怕的郡主,移开一道车门缝隙去看路况,看见前方沈少将军忽然竖掌,下令所有车马掉头。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掉头,半天也没转过弯来,沈少将军移开车门登上马车,扬声说了句“弃车撤退”,催促她们下车。
她们起始还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见沈少将军前所未有的严肃,慌慌张张跟着他走了出去。
她要去给郡主打伞,沈少将军站在车边像是没了耐心,解下自己的披氅给郡主兜头罩下,将郡主一把抱了下去,抱上他的马,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带着郡主扬鞭而出。
听见郡主的惊呼声,她匆匆忙忙也上了一匹马,急急跟上了两人。
使团上下所有人跟着沈少将军飞快撤离,撤出一段路,一阵有别于雨声的潮响在身后惊起,霎时间山鸣地动,水涌土裂。
大家回过头去,看见石流顺着山脊滚滚而下,正爆发在他们本要前往的方向。
她一路后怕地策马追着郡主,等抵达安全地带,看见沈少将军一手勒缰,一手揽着身前的郡主,下令所有人转移向高地。
外面的世界疾风骤雨,天塌地陷,郡主在沈少将军的披氅里安然无恙。
沈少将军将郡主抱下马,单膝屈地弯下身去,拿背脊对住了郡主,说:“上来。”
郡主一脸惊魂未定的怔愣,迟疑着趴上沈少将军的背。
沈少将军从她手里接过雨伞,让郡主自己撑好,背起郡主往高地走。
人命关天,想来沈少将军也只是事急从权,但跟在后头看着这一幕的人似乎都出了片刻的神。
恍惚间像看见一对真正般配的璧人。
她紧跟上两人,看沈少将军一脚脚踩着泥水往山上走去,一手托着郡主的腿弯,一手偶尔抓一把沿路的树干借力上坡。
两人细碎的对话掺着雨声传过来——
“伞往后点,挡我视线了。”
“那你不就淋着雨了吗?”
“公主以为人人都像你金贵,这点雨也叫雨?”
她抬起头,透过白茫茫的雨幕,看见郡主将伞往后挪去。伞遮严实了郡主,沈少将军却完全暴露在了雨里。
郡主捏着一面帕子,手伸出去又顿住,顿住又伸出去,反覆犹豫几次过后,终于擦拭上沈少将军满是雨水的额头。
沈少将军脚下步子一顿,一瞬停滞过后,继续背着郡主一步步往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