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县,在曹操地盘的西侧,与荒废的司隶地区遥遥相望。但严格说起来,这里曾经是颍川郡的辖境。以荀氏为首的颍川世家带头缴纳赋税,甚至出面劝服了兖州世家,所换来的利益,就是学宫的新址落户在颍川。
不是荀氏的老家颍阴,也不是钟氏所在的长社,或者韩氏的舞阳,但许县也好啊。许县陈寔,也曾是“颍川四长”之一。
“总归能够落在颍川,便是我们占了便宜。”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荀攸如是说,“虽然多年未见,仲华依旧是那个仲华。但凡是她真心想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算学如此,医学如此,重开百家,亦如此。”
至于曹操为什么答应选陈家的许县,这里面也是有门道的。陈寔本人起于寒门,硬生生靠才名和运气得到举荐进入太学,但最高只当到县令。他知道仕途走不顺畅,索性辞官刷起声望来,广开师门,经营田产,再加上会做人交友广,渐渐陈家就兴旺起来,一屋子都是饱读诗书的子孙。
世家以陈家为名门,曹氏以陈家为寒门。
这就是一个平衡点。
陈寔老先生已经在几年前的天灾人祸中过世了,子孙纷纷逃离了破碎的许县。直到学宫的地基打完了,陈寔的长子陈纪才在阿生的多次邀请下返回许县,担任儒学博士。
上有颍川世家的鼎力相助,下有被救济粮吸引而来的劳力无数,不过四个月学宫就建造完成,速度堪称时代奇迹。
青灰色的新瓦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廊柱上的棕红色漆料,在呼啸的北风中快速风干。学堂、回廊、藏书馆、水榭、辟雍,建筑物层层叠叠,从端庄的石阶到雅致的木楼,洋溢着朴素大气的美。
学宫正殿前的广场,可以容纳上千人听讲。而广场四周,竖有一百零二块石碑,均高三米,宽一米。
其中三十一块,是雒阳“熹平石经”的残碑,被曹氏从雒阳废墟中运回,修补完全。熹平石经涵盖了儒学最主要的七部经典,是两汉以来独尊儒术的最终成果,曾经立在雒阳太学之前,一共有四十六碑二十万字。如今仅存相对完整的三十一块,剩余十五块尚在收集和寻找之中。
蔡邕、荀爽等老一辈的大儒,都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熹平石经的修复工作中。加上陈纪等儒学博士,构成了学宫底蕴最深厚的一派——儒门。
能与儒学相抗衡的,就是同样在汉朝历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法与道。
《商君书》、《管子》、《韩非子》、《法论》等法家著作,早就经阿生和学子们编辑校对,在威海雕刻成碑,由水路运到许县。共计二十六块碑文,称得上一部小型石经了。因为内容完整,且经过阿生梳理后逻辑完整、贴合现实,一时间竟然风头大盛。
乱世用重典。频繁的战乱本就让法家的思想擡头,有了曹氏官方背书,更是让人趋之若鹜。中原谋士,加上南岛系学子,构成学宫第一显学——法家。
东汉末年是道家发展出道教的重要时间点。黄巾信奉的太平道,以及在汉中兴起的五斗米道,都已经染上了宗教的色彩。
越是这样,就越不能刻薄道家。《老子》、《庄子》、《黄帝四经》、《文帝本纪》……共十九碑。阿生甚至引用了《太平经》的句子,来书写《伪道之争》一章。
与保存相对完整的儒、法、道相比,仿佛直接从四百多年前穿越来的墨家、医家、农家、纵横家、名家、兵家等等,都在学宫广场石碑上占有一席之地。虽然大多数石碑估计还要刻上七、八年,但仅从已经完成的部分来看,已经足够让人震撼的了。
为了安抚兖州士族,陈宫被阿生带在身边。因此他也是第一个见证学宫石碑群的外人。“百、百家衰落已久,近乎湮灭,竟然还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吗?”陈宫差点跪在巍峨肃穆的石碑前。天地良心,曹操的大军都没能让他陈公台颤抖过,只有曹仲华一遍遍蹂躏他的认知。
阿生摸摸大道旁伫立的不规则大圆石:“我只怕学子不乐意。”圆石正面刻着“许县学宫”四个巨大的隶书,被金粉描过的笔画是整座建筑群最亮眼的色彩。
事实证明,阿生没有杞人忧天。
汉帝一行百二十余人,停留在学宫前配殿狭小的室内,不肯入住。
正月的寒风呼呼吹,为了营救汉帝而根本没过个好年的曹洪手握在刀柄上,盔甲上还覆盖着冰渣子。“大家伙忙了一个冬天,才盖起来这处排场,现在你说不住?”曹洪的声音如铜钟一般,仿佛能把人脚底都震麻了。
“此处不合礼制。”跳出来跟曹洪对喷的是王允,“自两汉以来,凡帝皇居所,必以四方为制,坐北朝南。朱雀门外有宗庙,内有议政大殿,至于长乐、未央、后宫诸殿,皆有定制。如今这里,就是一处重建的太学,格局参错,高台上皆为学堂,既无主殿,又无后宫,更没有宗庙,让皇帝怎么居住?”
“后宫?陛下这个年纪,也没有后宫啊。”曹洪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你们,你们就根本没有奉陛下为主的意思!”
“我们兖州历经战火,最好的房舍就是这里了。曹州牧还住在商贾的旧宅里呢。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们在雒阳住草庐,有片瓦遮雨就算好了,怎么如今还挑三拣四的?”
“你住嘴!你们这些鲁莽军汉,一路上走来就处处对陛下无礼。礼仪不全、尊称错误也就罢了。陛下没有动筷,就有人敢自行饱餐;陛下没有薄被,也没有一人让出自己的帐篷。分明就是目无尊长!曹操何在?让他出来,我要质问于他!”
小皇帝缩在座位上,一脸麻木地看大人们争吵。又开始了,自从哥哥死去,他当上了所谓的皇帝,日子就生活在有关帝王尊严的争吵中。
董卓穿鞋子上朝了,是大不敬。
董卓当他的面杀人了,是大不敬。
郭汜克扣了他的食物,是大不敬。
李傕睡了宫女,是大不敬。
好不容易逃出了长安,来到兖州,曹操依旧是大不敬。
吵着吵着,日子就过去了;吵着吵着,刘协就长到了十岁。但除了帝王尊严,和帝王尊严屁都不是外,他什么都没有学到。
曹操进来了,带进来一大群陌生的文武,威风赫赫地与太尉杨彪、司徒王允等人对峙。尚书丁宫在两边不停和稀泥。但刘协已经神游天外,压根没听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他此时甚至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一直以来周围人所说的皇帝,其实跟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刘协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有人在看我,”这个念头闪过刘协的心头,“所有人都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有人在看我。”
这是一个穿男装的女人,明眸皓齿,端庄威严。她站在男子们中间,从容得像一棵树。在刘协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问出声来:“你是谁?”
糯糯的童音在成年人响亮的争执声中几乎被淹没,但对方听见了。
“我是曹生。”
“我听说过你,你是曹孟德的胞弟,海内名儒。”小皇帝的话都说了一长串了,王允、曹洪等人才注意到,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听刘协说话。
“你是名士,却没有向朕行君臣大礼,也是觉得朕德不配位吗?”小孩子强撑着皇帝的架子,但言语间却还是能听出委屈。
阿生叹了一口气。“陛下有想过将来如何吗?”
“啊?”
“大汉吏治败坏多年,黄巾祸乱八州的时候先帝驾崩,使得各地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有收复。以至于后来诸侯林立,谁能平定贼乱就可以得一州民心自立州牧。到如今,称王称帝者不知凡几,说难听些,他们也都是自己打下的土地。陛下年幼,从前没有功绩不是您的过错,但往后几十年,您难道就准备找一位愿意接纳您的诸侯,整天与他撕扯宫殿封号衣裳的事情吗?这样就可以平天下了吗?”
她的神色太过冷冽,言语太过尖刻,让追随汉帝而来的官员都纷纷面如土色。
杨彪此时也顾不上说话的是一位女子了,肃然地问道:“依仲华公的意思呢?”
刘协也慌张地探出身子:“仲华公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
“从前天下太平的时候,皇帝自然可以稳居中央,垂拱而治。但如今局势糜烂,不是英明神武的君王不足以服人。陛下当向学啊。”阿生拖长了语气,“我听说逃亡途中,陛下不通骑术,需要小黄门同骑一马?”
刘协脸红了,脑袋微微下垂。
“骑术,剑术,是乱世中保命用的,不求陛下以一敌十,但会还是要会的。”
王允还不忿,但杨彪已经点头了。“仲华公的话在理。”
“另外,陛下将来是要批阅奏章的。识字、习文不可荒废。海内受灾,各地大事不过是粮草与用兵。这农桑、账册、地理、军事、用人、平衡,哪一条不是需要花大力气去学习的?陛下这个岁数,已经耽误很久了。这才是我等让陛下在学宫居住的用意,也是我重开百家的用意。”
曹生一步步向汉帝走去。
“陛下总有一日要亲政,势必引起兖州官员的不安。与其到时候一团乱象兵戎相见,不如从现在开始接触兖州的子弟,学习兖州的政法。”
她已经离刘协很近了,强大的气势几乎将小皇帝死死压住。但她突然停下,侧身从袖中掏出两张白纸,递给小黄门,示意小黄门将这两页纸交给刘协翻看。
“第一页,是课程表。每日文课三个时辰,武课一个时辰。算学、农桑百工、政法我都可以任教,至于礼仪、历史、书法三课,我想委托给杨太尉。”
杨彪连忙称不敢,但神色上还是明显意动的。
“第二页,是我们为陛下安排的同窗。既有曹氏、夏侯氏、丁氏的孩子,也有颍川世家、兖州世家的子弟。他们将在学宫内,与陛下同吃同住,这既是陛下的机会,也是我们想要保全孩子的心意。”
这几乎是将整个曹氏集团的下一代送到皇帝身边了,这些人要是被刘协收服了,将来兖州也就坐稳了。诚意不可谓不大。
王允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变了脸色。“仲华公是真心要教导陛下,不是推诿?”
阿生冷脸:“你们一来就要夺权,处处压我们一头,这怎么可能呢?我自会拿官府的文书掰碎了讲给陛下听,使他明道理,通政史。凡是我给陛下授课,就在高台正堂之上,世人都可旁听,便知道我有没有藏私了。”
“陛下。”她缓和了一下语气,注视刘协,“古者二十加冠,王侯应该更早。十七、或者十八,就该大婚亲政,算起来也不过七、八年的时间。您若是虚心向学,就请称我一句‘曹师’,也好安兖州官员的心啊。”
曹家要将小皇帝的思想牢牢地握在手心里,这可比董卓、郭汜等人高明多了。不过话说回来,董卓也没有一个学富五车的妹妹可以给皇帝做老师啊。
保皇党们意识到了对手的用心,但想反驳又站不住道理,文官纷纷陷入了沉默。而只有皇帝的表舅董承大喊:“陛下三思,学宫中尽是曹营子弟,必有重兵把守。陛下入学宫就像脱掉了铠甲,一旦他们起了歹意,我们连像逃离长安一样逃脱都不可得了。”
曹洪等人直接上去架住董承。
董承奋力挣扎。“陛下的权柄在于号令诸侯,读书是普通人该做的事情,陛下该做的是分封群臣制衡曹操!陛下三思啊陛下。”
董承是个粗人,但有些话还真说到点子上了。阿生微微眯起眼,但依旧微笑着注视刘协。
小男孩因为担惊受怕,长得比同龄人还要瘦小,让她想起先天不良的曹铄。刘协站起来,在华服的磕磕绊绊下跑到她跟前,冕旒呼啦啦乱晃。他抓住阿生的衣袖,仰头的姿势和普通的孩子一般无二。
“我想跟曹子学书。我……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他突然跪下来行了个大礼。“曹子请受学生一拜。”再擡头的时候眼眶已经红了。
阿生突然觉得,命运对这个孩子太过苛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