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秋,刑官也。
对于兖州的许多人来说,这一年的秋天不是一个好季节。曹操率大军巡视全境,虽然带来了赈济的粮食,但同时也带来了武力镇压。
上到聚啸山林的山贼土匪,下到张村李村争夺水源的械斗,都在绝对的武力威慑下被一一摆平。曹军控制了以大野泽和大河为中心的兖州水网,召集流民疏通河道修建水渠,以此换取口粮。
修水渠是个大工程,富裕人家也不能闲着。商户要帮忙运粮;寒门要出刀笔小吏。就连陈氏家族,都将沿河的一千亩良田贱卖给了曹操,才压下了旁支子弟买菜人的丑事。
陈宫羞愧欲死,就差没提剑杀人了。“家门不幸!我陈家又不是吃不上饭的人家,畜生!畜生!”他虽然脾气暴躁点,但是个真有操守的,躲在帐篷里几天不肯见人,还是到陈留又摊上大事,才沉着脸跑出来。
陈留,兖州大郡,名士聚集。
其中有个叫边让的,诗赋周易样样精通,还曾经受过大将军何进的礼遇。要不是何进早早被袁绍坑死了,估计边让还能进中央当九卿。
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边让长成了个狂士。边家没有水路要地的农田,本来曹操要整人也整不到他头上。但谁叫边让是个狂士呢?不骂骂阉党后人怎么体现他是个狂士?
“曹阿瞒阉宦之后,强买强卖,小人嘴脸!”边让挡在他的世家朋友们跟前,“以你的门第,也配和我们说话吗?”
旁边请曹操进城宴饮的世家家主们欲哭无泪。
而曹操本人,都快被气笑了。挥挥手,自有典韦、曹仁等人一拥而上,将边让连同朋友们都绑了,直接压入军中。
边让被绑住了双手的时候还要继续破口大骂,直到嘴里被塞了东西,世界才清净了。
“使不得呀,使不得呀。”白发苍苍的边家家主想扑上来抓曹操的手,但又不敢,“不是老夫要偏袒家中子弟,但边让好歹是名士,曹府君若要处置他,恐怕兖州士人就要人人自危了。”
“老大人快请起。”曹操擡手虚扶了一把,等场面上的骚动停息了,才环顾四周,“我曹操是宦官之后,这本是事实,你们骂了也就骂了,我只当是耳旁风。但如今旱灾未退,百姓易子而食,四周诸侯虎视眈眈,兖州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救灾练兵乃第一大事!谁有功夫去跟你们掰扯出身名望之类的陈年旧故?”
曹操找了块城门口的石头踩上去,居高临下,大声道:“当初你们请我入主兖州,不就是看我能够保一方太平吗?今日我曹某人话就放这里了,大家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同心协力将眼前的灾祸度了则皆大欢喜;若有人装疯卖傻,跟我玩声东击西的那一套,那——兖州百姓得不了好,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他一番话说下来,大义凛然气势逼人。任陈留大族有再多的小心思,明面上也无法拒绝。
“诺诺。正是应该共度时艰。”家主们纷纷点头,非常熟练地开始提议捐粮。三千石,五千石,因家中子弟刚刚被抓进去了,这次开出的价码可以说是格外有诚意了。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左右各地诸侯找到世家头上,都是要求捐粮。世家心里也苦啊,感觉自己就是被割毛的肥羊。
无奈曹操不按套路出牌啊。只见曹阿瞒“呵呵”笑了两声:“自我入兖州,得了诸位不少接济。想必诸位也腹诽我许久了。我也觉得不能这样长久下去。我,要担心怎么还人情,你们家的小子女眷犯法还得网开一面;你们,见我上门就愁眉苦脸的,仿佛见了破财瘟神。”
这话说得诛心了,但偏偏这就是各地诸侯和世家之间的相处方式。
话说明白到了这种地步,由不得陈宫不出面。他本来就是兖州世家和曹营之间的联络人。
“主公意欲何为啊?”
“交税吧。”
短短三个字仿佛在油锅中滴入冰水,炸得人胆战心惊。几乎所有人心里都觉得曹操在痴人说梦。世家大族明面上也是交税的,我说我家只有五亩田五口人,交的也就指甲缝大小的税。但事实上,每家有多少田,只怕家主自己都算不清。
曹操这里说的“交税”,就是指将所有的税给交齐了。真交齐,那可就肉痛了。但眼下恐怕是不得不将一些隐田隐户吐出来报官府备案。关键是:吐多少。
“我不多要。”曹操像是没看见家主们乱飘的眼神,自顾自地说,“我同胞兄弟在威海的果园,十税一。夏侯惇、夏侯渊,在平原郡的农庄,也是十税一。我与诸位约定,田亩十税一,人头税和杂捐免除。往后若有借粮,我打欠条,十年内奉还。文若、仲德。”
早就准备好了的荀彧和程昱应声而出,将一份份文书分发到各家家主手上。每家多少田地,肥沃程度如何,种植了什么作物,最后合计该交多少税,荒年如何,丰年如何,每一笔都明明白白的。
别说家族出面办置的隐田隐户了,连各家小妾私底下购置的田产都被查出来了,看得人胆战心惊。
最后的最后,是一份《临时税法》,白纸黑字,贴在城门口。相比粗略的口头说法,纸上的就详细多了。谁收税,什么日期收税,印信为何物,桑麻怎么收,谷粒怎么收,马草怎么收,测量用的工具是什么标准,若有税收官吏贪污该去何处举报,细节面面俱到。
“每年,是多少,就交多少。凡事有定数,你们心安,我也心安。”曹操露出一个森森的笑,指着胶痕未干的《税法》说道,“时局艰难,逃户众多,人头税名存实亡,只能从田亩上征税。免除苛捐杂税后,十税一可不算太刻薄。我这里有农官三十人,谁家同意,就领一个回家收税吧。今年大旱,产量低税也少,你们都是有往年存粮的,哭穷就不必了。”
清查隐田、核算税赋、制定税法,乃至于今日携威势逼压,竟然没有一件是让陈宫参与的。
被疏远了。
因为是世家子弟,所以被疏远了。
不对,荀彧也是世家子弟,难道荀家也交税了?等到散场后,烦躁不安的陈宫第一个找到荀彧。他还没开口,荀彧就猜到了他要问什么,擡起手比了个数:“十税一。”
陈宫愕然:“你家也是十税一?”
荀彧点头:“主公自己的屯田可是三税二的重税。曹氏自己尚且交税,公台,你可能挑出错处来?”
陈宫沉默不语。
“你们当初是为了什么邀请主公入兖的?是为了平安,还是为了一个明主?”
陈宫长叹一声:“总归我和他们还有些交情,我去劝劝吧。”
有人带头,有人斡旋,后面的人接受起来就更容易一些。终于,铁桶一般的隐田村庄也朝曹氏打开了一道口子。村口的破房子里建起了简陋的学塾和医堂,这次,还多了指导农耕丈量田亩的农官。
阶级矛盾在阿生心里泾渭分明,但对于大多数士族来说,他们看不了那么透彻也看不了那么远,稍微看得清楚些的如陈宫、荀彧,也会在中央集权和世家分权之间摇摆。加入地下党的还有大量资产阶级家的公子小姐呢,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可是读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成长起来的。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阿生在薄薄的生宣上写下这么一句大白话,然后又将纸张放入火盆中,焚烧殆尽。
他们行到了单父县,这趟旅程的终点。已入深秋,更寒露重,蛐蛐的叫声都绝迹了。
学官范明驻守在这里三年,招收学子上百,修建了一条运粮大路,从世家手中购买了良田无数。偏这样,整个单父县,不分贵贱都传扬他的名声。
兖州基层官员中最成功的一个,曹操都欣赏得不行。
“我请他去鄄城当幕僚。嘿,不肯去。”他跟妹妹半真半假地抱怨,“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让我想起当年的廿七。”
阿生抱着手炉,蹲曹操身边,望着火堆里的烤栗子。“让他挪窝。干得好就得高升。”
曹操心满意足,搅了搅火堆。“我让他管农税,给程昱当副手,也好缓和两方的关系。”程昱没被重罚,基层官员们心里就一直有疙瘩。放一个南岛系的在上面压着,防止他们工作不配合。
“阿兄想到都周到。”
曹操从火堆里把烤熟的栗子扒出来,一边吹手一边剥。“欸,范明是你那里的第几届了?我都算不清了。”
阿生从曹操手中接过栗子肉,扔进嘴里,然后含含混混地嘟哝:“我其实……也算不清了。回去查……查档案……我就记得他父母都是一届生。”
“一届生?”曹操诧异,“这么说来还是熟人啊。”
阿生已经将栗子肉咽下去了,擦擦嘴。“范大胖、女曲,都是资质平平,恪尽职守罢了。不想却生出范明这样的政治动物来。”
“哈哈。”曹操乐了,“政治动物,你这什么用词?”
阿生拍拍手,岔开话题:“总归他小,要当三公也是下一辈的事情了。你我恐怕看不到。”
曹操还想再说话,陈宫却已经闯进了营帐。“主公,边家已经交税,为何还扣押着边让不放?难道就因为言语间得罪了主公,就要招惹杀生之祸吗?”
“我……”曹操刚张嘴就被陈宫的话打断了。
“主公以救灾大义为名,我才劝说各家叔伯让步。如今这样,要我怎么交代呢?”陈宫转头,看向阿生,“仲华公也在这里,您是名满海内的大儒,为什么不劝阻主公?”
这么个炮仗脾气连阿生见了都头疼。“边让干扰了救灾大事,虽不至罪,但到底有错。你去劝他给阿兄认个错罢。”
陈宫:……边让要是能认错,那边字就该倒过来写了。
“他一直叫骂,有损阿兄的威信。我们不杀他,但从单父县往南一百里就是四世三公的袁术的豫州,门第显贵,远胜阉宦之后,想来边让是能和袁仲氏帝相处愉快的。”
能相处愉快就有鬼了。陈宫一脸呆滞。
曹操一锤定音:“我已经派人送他去寿春了,估计在袁术那里能骂我骂得很痛快吧。公台,你安心吧,以边让的活泼劲,马上就有事迹传来了。”
曹家兄妹两个将地上毛茸茸的栗子壳拾掇干净。嘿呀,屋子打扫干净了,该迎客了。
少帝六年十月,曹操在百废待兴的许县修建学舍二百余间,令胞弟、名士曹生重修百家经典,号为许昌学宫。七年正月,迁汉帝至学宫居住,公开授学。
从此,许县日渐昌盛,连曹操的府衙都在许县大考、选拔学子为官。后世所说的“许昌路”,就是比喻布衣一跃成官的捷径,也是科举最早的雏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