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退去,但是还有连绵的秋雨,像是下不断似的。雨滴顺着瓦片之间的沟槽流下,形成一大片水帘。阿生半靠在几案上,一张接一张地看颜文带回来的三彩素描:已经是成年人模样的廿七和田牛、越长大越好看的秦六、被晒黑的阿朽;美丽的沉港、秩序井然的海口建筑群、一望无际的稻田和整齐的防风林,以及南岛生蛮的部落结构。
“阿文一路来,还算平安吗?”阿生脸色温和。归属南岛的人口超过两万之后,不是海船沉没或者瘟疫爆发这样损失上百的大事件,已经无法让她难受了。就算是刚刚在南岛上因为生蛮偷袭丧生了十几个三期生,她的注意力还是更多集中在后续的剿抚上。
一期生是最早的雒阳育婴堂出来的老人,跟着她从雒阳到谯县再到交州和青州,感情非同一般。再加上如廿七、秦六、赵奇、阿白、田牛这样的小组长都已经培养出来独当一面了,而丁夕、女曲这样的女孩也管理着织布作坊和造纸作坊,缺了哪一个都会让她心痛。
因为兖、青大疫而数目膨胀的二期生也还是她自己带的。在谯县的时候,她每隔几天都要给二期生亲自授课,不管是哲学思想、科学常识,还是青少年心理健康,她都亲自操心过。
到了三期生的时候,她已经离开谯县前往颍川求学。因此除了像曹玉这样的关系户,或者是出类拔萃因而被送到颍川来特训的孩子外,她对于三期生们的印象就只有模糊的人影和期末测试卷的成绩了。
至于去年饥荒带来的上千名四期生,目前才刚刚完成第一轮洗脑。光是看数量,就能知道她是没办法一个个顾及过来了。只能构建更加制度化的学堂体系,来保证这些孩子的教育问题和发展问题。
“廿七带兵我是信得过的,不管是看阿文画中的军容、阿石回报的军纪,还是田牛记录的战绩,都超过了我的预期。田牛行政守成足够了,那是个老实人。秦六当校长……怎么样?”
颜文拜了一拜:“秦郎君威严日重,只是喜好剑走偏锋,土人多畏惧他。”
阿生合上素描本。“文阿姊多年不见,与我生分了。你虽然话不多,但主意一向很正,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不敢当主人一句阿姊。”颜文又拜了拜,然后直起身体微蹙双眉,“秦六在南岛,好挑起土人纷争,爱财者用财帛驱动,爱人者用大义绑架,若是本来部落之间就有积怨,那更加不会放过。过去三年岛上因乱毁灭的土人部落多达几十个,因为恐惧战乱而希望迁入海口港的人数众多,他却以粮食不足为由假意推诿,严卡名额,因此但凡并入奴籍的土人都对他感恩戴德。一边恐惧一边来投奔的人络绎不绝。另一方面,学堂中被他重罚的土人孩童,都会变得极度爱戴他,不许人说他一点不好。我从未见过一手大棒一手甜枣玩得如此频繁的人。此人太喜欢玩弄人心,长年在外容易失去控制。”
阿生自嘲地笑了笑:“人手刚刚多了些,就要开始防备自己人吗?”
这话说得颜文不安起来:“婢子不是这个意思。秦郎君对主人还是很忠心的。只是他那种有些邪性的个性,主人不得不考虑……”
“阿石。”阿生打断了颜文的话。
阿石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深色麻衣,以少女的姿态提剑而立,岁月仿佛在她身上静止了一般。“主人有何吩咐?”
“从南方将阿文等人接过来,辛苦你了。”
“诺。”
“只是还要麻烦你再继续传信。”
“诺。”
阿生一边在空间的档案架子上翻看,一边发布命令:“让谯县的杜密和南岛的秦六来我身边。人口多了,我们该建谍组了。本来杜密就在监察工坊,秦六也喜欢干这个,索性就制度化吧。”
颜文和阿石都没有问“谍组”是个什么东西,安静地听阿生继续说。
“谯县的学堂已经没人了,那就裁撤掉。让原本的谯县校长阿白去南岛接替秦六,给他们至少一年的交接时间,不要出乱子。”
“阿朽已经带人探到了南岛石绿铁矿和交南煤矿的位置,匠艾说暂时够用,那就把他也调回来吧。阿朽和秦六从小就关系好,正好让他们两个一同北上。”
“最后,田马在我身边太久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孔先生忙于造船,自言对于威海学堂力不从心,就让田马去做个空降的副校长吧。我记得你几年前跟阿白赌气,认为他校纪不严,这次自己上手去试试看带学生如何?”
室内的几人都没有异议,这次的人事调动就定了下来。阿石的行动效率是S级别的,当天就拎起田马出发了。留在颍川照顾阿生起居的,又变成了颜文和洛迟两个最初的婢女。
“阿文在外面生活了几年,可有成婚的打算?”阿生问她,“你是奴仆,不用因为到了年纪不婚而向朝廷缴纳额外的赋税。但你若是有了心仪的人,就告诉我,不用有顾虑。你不嫁,是替我画画;你嫁了,也还是替我画画。没有什么不同。”
颜文就顺嘴说了几个家丁的名字,听她一说阿生就明白了,颜文不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她心目中的丈夫候选人都十分务实:在体系内能够理解她,家族势力薄弱不会干涉她的自由,为人老实本分又肯努力,这样就很好了。
“我知道了,回头我让缯家阿母帮忙去探探这几个人的口风。”
颜文微微一笑:“多谢。”然后自觉出门准备热水去了,这是她的老本行。
她回来的时候,刚好在门口遇上了休息日来串门的荀攸、荀谌和荀彧。
荀彧已经会正儿八经地给颜文见礼了:“这位阿姊气度不凡,却是彧此前不曾见过的。”
颜文双手端着水壶茶盏等物件,微微屈膝。
“这个是颜文。”阿生落落大方地介绍,“跟洛迟是同一批的老人。因为田马要去学习当管事,她就从老家过来照顾我。”
阿生说得磊落,又是她的家事,荀家子弟都不再多问,只有年纪尚小的荀彧好奇地多看了颜文好几眼:“我以为洛迟是特例,现在看来,阿生对待下人是真的很慷慨。田马读书识字不说,就连婢女也各个养出好气度。”
阿生不答,斜靠在几案上笑:“下雨天,怎么有闲心来找我?”她从小营养好,因此从去年就开始抽条,胸口也有了仔细看能够看出来的起伏,此时斜靠的样子特别能够体现少女纤细的身段。
“咳。”荀谌咳嗽一声,将目光微微移开一些:“来你这里蹭吃蹭喝。”
荀攸依旧是目不斜视的君子模样,说话自带三分笑:“阿生屋里烧的什么香料?好清新。”
“熏的小四合。”阿生懒洋洋地说,“用橘子皮、梨子皮这些做的,毕竟我是俗人嘛。”
荀攸对待她依旧是很推崇:“阿生高洁。无论是学乐理、学礼仪、学史、学合香,都能够破出陈规,返璞归真。”
“阿攸把我擡得太高了。”
荀谌敲敲桌板,打断了荀攸和曹生的商业互吹,目光落在阿生的下巴上。“我渴了。先跟阿生讨杯清茶喝。”
不喝煎茶喝冲泡茶,这没什么可以不应的。当然了,阿生不会把玻璃茶壶茶杯拿出来,太炫富。她用的是平日里的陶壶和陶杯。这样的杯子装茶叶没有玻璃杯好看,但口感还是一样的。
“好茶,就是淡了些。”荀谌一口气喝了三杯,然后咂咂嘴评论。
“委屈阿谌了,不能在茶汤里喝到葱姜粟米。我给你再起一壶吧。”阿生假装起身要去煎茶。
荀谌连忙伸手拦住她:“别,不如煮肉。”
虽然阿生也觉得米叔做的红烧肉很好吃,但她真不知道为什么荀谌对于肉类有如此大的执念。每餐必点,无肉不欢。“知道了——阿攸呢?中午想吃什么?”
荀攸转头看小荀彧:“彧叔想吃什么?”
阿生一阵牙疼,大家族就是这点不好,辈分和年龄产生交错的情况十分普遍。十一岁的荀攸要管五岁的荀彧喊叔,偏偏这个时候大家都还没有字,随着荀彧渐渐长大再喊“阿彧”不太合适了,还真只能喊“彧叔”。
荀彧有模有样地跪坐在席位上,跟个小大人似的。“我想吃烤豆腐,阿生这里的豆腐是最好吃的豆腐。”
“那就铁板烤豆腐。”阿生朝颜文点点头,颜文就躬身退出了房间,去厨房下单去了。
等餐的时候,大家又聊了聊最近的时事新闻。
要说荀家今年最轰轰烈烈的话题,不是去年的大旱,不是今年的大水,而是党锢之祸。
党,不鲜也。党,善也,美也。这个字在上古时期,有多个起源,表示亲族,表示户口,表示朋友,甚至还能够作为动词表示学习,混在一起难以辨识。但好在到了东汉末年的这个时候,“党”字已经初步具备了政治意义,主流用法已经和后世相差无几了。
党锢之祸,用通俗的话来概括,就是皇帝认为士人们结成党羽危害皇权,因此公布了一张党人名单——在名单上的人不许当官!
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这可要了世家的老命了。世家世家,世卿世禄才是世家。一代不当官,两代不当官,三代之后谁还认你是世家?没有政治权力,那就只是人人都能欺负的土财主好吧。
更可怕的是这道命令中透露出来的信号:凭借世家的支持而得以成立的东汉王朝,已经站到了世家的对立面。皇帝不信任士人,他更信任宦官。
这场震动全国大小家族的政变,被大家称为“党锢之祸”。从政令公布的那天开始,士人的反击就从没有停止过。失去了政治这块高地,他们还有舆论。就像后世的在野党凭借报纸整天找执政党的茬,以此来刷存在感是一个道理。
东汉没有报纸,但是东汉有清议。
皇帝不是认为一些人不好不让他们当官吗?我们偏偏要说他们好。一时之间,各种各样的名号都出来了,什么“三君”、“八俊”、“八顾”、“八厨”、“八及”,还有各地自己的品牌人物,热闹非凡。
但要说评判标准是什么?还不就是看家世、看脸、看谁能够吹,再就是看谁骂宦官骂得很。毕竟,像荀爽这样的超级学霸都没评上“八俊”,脑子秀逗屁事不干成天交朋友骂宦官的荀昱反而成了“八俊”。所以这些什么“八顾”、“八及”,吹捧两句当个笑话就可以了。看数字就知道了啊,为了强行凑成四个八,必然有那么几个滥竽充数的绣花枕头如荀昱之类混在里面,再加上如今的名号本身立场就是歪的,啧啧,不说也罢。
哦,你问荀昱是谁?他将来被记录在史册上最大的成就,就是荀淑的侄子,荀爽的堂哥,荀攸的祖父的哥哥,荀彧的……某远方亲戚。
“阿攸的伯祖父是新鲜出炉的‘八俊’之一?有什么事迹吗?”阿生打趣道。
若是换成原本历史线上的荀攸,或许会因此自豪;但跟阿生在一起混久了,多少都听过她刻薄的历史观政治论,如今的荀攸自然是听出了阿生语气中的九分打趣一分嘲弄,因此板着小脸道:“我们现在以学习为要……慈明叔祖父说,如今物议沸腾太过浮躁,想要得到客观的评论,还是要再过两年。”
行了行了,知道你也不容易。